第24章 晚上看海的女子(1 / 1)

巨燈島 陸離 2664 字 3天前

極樂坊中,葉空和晏無憂靠窗坐了,緩緩對飲。造船上島的進度不快,葉空一催再催,銀子也跟流水一樣花出去了,還是需等上月餘。眼見海船的輪廓漸現,葉空內心深處竟有些忐忑,正所謂近鄉情怯。就像繡娘說的,知道了又能怎麼樣。葉空索性看開了,隻要船幫不來滋擾,上島是早晚的事情。於是白天督促工期,晚上便常常找晏無憂聽曲閒談。他跟晏無憂混熟之後,已不如平日裡矜持,此刻倚在窗邊,一身青色布衫,一頂書生方巾,頭發仍舊是梳得絲絲分明。雖然簡樸,卻另有一番風姿。晏無憂坐在對麵,酒意已有三分,望海長歎一聲。葉空懶懶道:“怎麼?”晏無憂又是一聲長歎,右手持筷輕輕敲擊著盛著火腿絲的青瓷小碗。葉空笑道:“我們的才子大人如此煩惱,定是在憂國憂民了。”晏無憂道:“憂國憂民是有的,但是誰又來憂心我?”葉空道:“你也有煩惱?我還當你從不想自己的事情的。”晏無憂苦著臉道:“怎麼沒有,大大地有啊。”葉空道:“怎麼?哪家姑娘這麼不賞臉,讓我們晏大才子這般長籲短歎。”晏無憂眼睛一亮,抬頭道:“知我者莫過於大哥你啊。”跟著道:“染香樓裡有個叫衛兒的姑娘,大哥你可知道?”“衛兒?”葉空敲著前額想了一會兒,搖頭道:“好像是有這麼個人,但是染香樓裡這麼多姑娘,我哪裡記得這許多。”晏無憂道:“哎,那日我去喝酒,在旁邊跳舞唱曲的就是她,唱的是我的《踏莎行》,一身的紅衫子,轉得滿屋子都是紅亮亮的。”葉空道:“啊,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姑娘,個子不高,瘦瘦小小的,倒是挺白。”晏無憂道:“是啊,可不是。”跟著抬起頭來,出神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以為天下的美人儘在帝京,沒想到冷州城裡還有這般人物。”葉空笑道:“你要是喜歡,就常常去罷,她們見了你也是高興。”晏無憂道:“怎麼沒去,隻怕去得太多,去也不起了。”葉空哈哈大笑,道:“晏大才子妙筆一揮,那姑娘們還不都得神魂顛倒了?”晏無憂呆了呆,仿佛眼前又出現了衛兒的倩影,過了好一陣才道:“大哥,你說什麼樣才算得上是上上等的女子?”說完,自己先喃喃道:“一個女子若是人品溫柔嫻靜就可稱得上是中等,如果再有閉月羞花之貌,便是上等,如果還彆有才華,還就是上上等了。這才華也不宜太過,太過則鋒芒太露,就不可愛了。“隻有恰到好處,識我之長又不自鳴得意,那才是錦上添花。我道這世間定然找不到這樣的人物,哎,哪知道,那衛兒……”葉空靜靜聽著晏無憂大發議論,默默覺得好笑,忽然道:“什麼中等,下等,隻要是你傾心相愛的便是上等。”晏無憂一愣,忙道:“也對也對。哎,可惜這男女情愛滋味雖美,苦惱也多。讓人睡不安寢,食而無味,好生難過。”葉空笑道:“情到濃時癡如此,癡到窮處愁幾多。這是你自己寫的罷,看來不假。”他嘴上雖然打趣,心中忍不住也將自己認識的女子逐一品評一番,從鶴芊芊到海木青,總是不斷搖頭,忽然想到何星瑤,心中一痛,道:“不對不對。”晏無憂道:“什麼不對?”葉空麵朝窗外,黯然道:“最上等的女子是你既傾心相愛,也傾心愛你之人。”晏無憂道:“照啊!不過大哥你這般人品,會哪個女子不愛。”這句話脫口而出,跟著晏無憂也想起葉何兩人的舊事,忙調轉話頭道:“天下女子何其之多,大哥焉知沒有彆的可愛之人。不是不愛,是沒見著罷了。”葉空苦笑了一下,說些彆的,把話題岔開了。兩人談談說說,不知覺夜已深了。唱曲的姑娘們都已經退下,晏無憂也醉倒在榻上,沉沉睡去。葉空飲酒既少,喝茶又多,是以全然沒有睡意。窗外好大一輪明月從海麵上緩緩升起,照得他顏麵雪白。葉空望著月色下的萬頃波濤,呆呆出神,遠處巨燈島上藍光閃爍,明天將是一個大晴天。忽然聽樓上一個女子聲音道:“這麼晚了,還出來看什麼海?”葉空以為她說的是自己,微微吃了一驚。又聽另一個女子道:“就是晚上才要出來看海,你看這月色多美。”葉空聽出來頭一個說話的,是極樂坊中的歌女,喚作雁姐,歌喉尋常,年紀也大,向來露麵不多。而另一個女子卻聽不出來是誰。隻聽雁姐嘖了一聲,道:“美什麼,冷死了,濕氣又大,你要看海,白天來好了。”另一個女子道:“白天看有什麼稀奇,你看這晚上的海多沉靜,多開闊。我就喜歡晚上看海,感覺這海好像就是我一個人的。”說完,咯咯笑了起來。葉空不自覺也跟著微笑起來。他也喜歡在晚上看海。一來是因為痛恨早起,二來白天陽光劇烈,往往照得他有無地自容之感。 晚上就安詳多了。月色讓人安靜,黑暗給人安全之感。他聽這個女子說得有趣,想要喚起晏無憂,卻見他呼呼大睡,隻好自己豎起耳朵接著聽。雁姐道:“看你年紀也老大不小,還這樣瘋瘋癲癲,要不是我和你媽有點交情,才不來管你這個瘋丫頭。”那女子道:“好姐姐,我大老遠從帝京過來,在冷州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你不管我管誰?”雁姐噗嗤一笑,道:“好不客氣,誰要管你了。帝京的小王爺要娶你,你怎的不答應?”女子道:“什麼小王爺,我看那是老王爺,還有他爹,老老王爺,四隻眼睛都在我身上轉來轉去,討厭死了,誰要嫁他。”雁姐道:“就算你不喜歡他,在帝京能養活你的人還少了?乾麼偏偏跑到冷州來。”女子道:“我就是給他們煩得不行,若是天天見他們,我就不用乾彆的啦。”雁姐道:“你還要乾什麼彆的?我們女人家,能找個好歸宿就謝天謝地了,況且還是我們出來賣藝的,歲月不饒人,看你姐姐我,熬到這把年紀沒人肯要啦。”女子笑道:“怎麼沒人要?沒人要,我要。離了那些臭男子,不是一樣的過活?”雁姐道:“瞎說!快走快走,明天寧姑娘唱曲兒要你彈箏,可彆給我弄砸了。快走。”葉空聽見砰砰兩聲,想是雁姐關了窗戶,接著又是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兩個人走回裡屋去了,極樂坊又是一片安靜。葉空單手支著下巴,覺著有趣,不一會兒困意上湧,也睡著了。再一次在葉府見到晏無憂,已經是好幾日之後了。這小子自打跟衛兒相好,便流連染香樓,連葉空邀他來府上喝茶,他也是神魂不定的樣子。葉空一麵飲茶一麵看晏無憂在座上磨皮擦癢,隻覺得好笑。葉空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極樂坊最近可來了新人?”晏無憂全沒聽見,道:“啊?”葉空又問道:“極樂坊可從帝京新來了一個琴師?”晏無憂這才恍然大悟,道:“對啊!喚作雀娘的是也?”葉空從沒聽過這名字,隻得“嗯”了一聲。晏無憂道:“我在帝京時便認得她,她好大名氣。”“喔?”葉空裝作不經意道:“怎麼個有名法?”晏無憂道:“這姑娘琴藝超絕,名動全城。帝京中的煙花女子爭寵相罵的,動不動便道,你以為自己好了不起,論色論藝,總比不過寶怡院的雀娘子去,怎敢輕賤於我?”晏無憂學著女子聲音,扭扭捏捏,逗得周圍侍奉他倆喝茶的下人們哧哧直笑,葉空也不禁莞爾。晏無憂看大家開心,又道:“你們彆笑,這個雀娘子的確不是常人。我雖然沒福結交一番,倒也在不少宴會場合聽過她妙手操琴。那仙樂飄飄,彆說冷州城裡,就是在帝京也是首屈一指。”葉空道:“這般人才,怎麼不呆在帝京那花花世界,反而到冷州來了。”晏無憂兩手一拍,道:“啊,彆的不說,這件事我正好知道。那時我還在帝京,正巧趕上四王爺七十大壽,也請了我吃席。我吃著吃著,隻聽見堂裡鼓樂齊鳴,想是各路貴客送上賀禮,於是就把頭探進門去看個熱鬨。”正說著,旁邊一個奉茶的小廝忽然插口道:“老爺也是賀客,怎麼沒坐在堂子裡?”這小廝喚作小鄧,秋千失蹤後,一直是他侍奉葉空喝茶,他手腳勤快,嘴也是快。葉府一向對下人優待,因此主人家說話,小鄧也敢插嘴。但見晏無憂臉一紅,並不答話。其實當時,他窮困潦倒,幾天沒好好吃飯,正肚餓得慌,正好戲班子裡的領頭跟他交情不錯,就把他也帶了進去,好歹混頓飯吃。幸好他還穿了套體麵衣服,進了王爺府坐下就吃,也沒人理他是誰,那山珍海味,是要有多少就有多少。小鄧不明就裡,又問:“老爺送了什麼賀禮給那王爺?”晏無憂乾咳一聲,不去理他,道:“我就伸頭一看啊,原來是四王爺的大公子,武清小王爺不知道從哪裡覓來一把寶刀要獻給四王爺。那寶刀一出鞘,寒光四射,滿堂的客人都是齊聲叫好。“那小王爺持刀躍到堂前院裡,揮手一斬,竟然把水桶粗一棵海棠樹攔腰斬斷了,那花樹嘩啦啦倒下來,漫天花瓣跟下雨一般,驚得是飛鳥四散。“小王爺聽了雷般的彩聲,更得意起來,又躍到另一棵花樹前,正揮刀要斬,忽然聽個女子聲道:‘慢著。’“隻見雀娘子從樂師舞女的隊伍中走了出來,款款道:‘彆砍那樹了行不行?’“滿堂的客人齊刷刷地看著她,小王爺也是兩眉倒豎,問道:‘你是誰?也來管我?’“雀娘子噗嗤一笑,道:我哪裡敢管小王爺,就是想跟您打個賭,給老王爺的壽辰助個興罷了。小王爺看她是個年輕女子,又和藹可親,居然沒有生氣,反而問道:‘什麼賭?’“雀娘子拖過一張舊琴,在院裡盤腿坐下了,笑盈盈道:‘我給大家彈奏一曲,倘若把剛才小王爺驚飛的鳥兒都引回來,小王爺就饒了那棵花樹吧。’“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是她心疼那棵海棠。也對,那棵海棠冠大如傘,密密開著花朵,竟然連一根空枝都沒有,如同一團粉紅色的雲霧一般,難怪那姑娘喜歡。“但是再喜歡,也不值得當麵頂撞小王爺,我著實給那姑娘捏著一把汗,估計堂上的客人多半也是如此吧。小王爺聽後,朝剩下那棵花樹看了看,樹上一隻鳥兒也沒有。“剛才一刀,就算是院外的鳥兒也給驚嚇走了,一時半會兒怎麼喚得回來,於是道:‘要是你做不到,又怎麼說。’“雀娘子咯咯笑了起來,道:‘那小王爺就把我綁在那樹上一起砍了吧。’”小鄧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道:“這姑娘好沒輕重,小王爺要砍個人跟踩死隻螞蟻一般,何苦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晏無憂點點頭,道:“我也是這般想,正要想個什麼辦法製造個混亂,讓那姑娘趁亂逃走。忽然聽見琴音響起了。”葉空道:“想必是美妙得很了?”晏無憂搖搖頭,道:“那聲音根本就不是樂音,高高低低,全是鳥兒的叫聲。我還以為她從哪裡變出一群鳥來,連忙踮起腳去看,發現聲音全都是從琴上發出來的。“那琴不過就是普通的十五弦琴,發出的聲音卻跟鳥鳴一模一樣,先是黃鸝聲,又是喜鵲聲,還有斑鳩聲,接著竟然有數種鳥鳴同時發出,仿佛一大群鳥兒聚會一般。“我又是驚訝,又是佩服,也不知這姑娘名叫雀娘是不是因為擅長用琴聲模仿鳥鳴而來。她彈了不到半盞茶時分,撲啦啦飛來一隻黃鸝鳥兒,蹦蹦跳跳隻是圍著她打轉。“接著又是幾隻麻雀,跟著什麼喜鵲,斑鳩都是一群群飛來,把院子裡都落滿了,原來她彈的是雌鳥示愛的鳴聲,是以把琴聲所及地方的雄鳥都給吸引了過來。“後來在樹上,桌上全是鳥兒,百鳥齊鳴,我高興地拍掌大笑,也沒人理我,小王爺臉上卻變了色。”“所以她得罪了王爺,隻能逃到冷州來?”葉空道。晏無憂搖搖頭,道:“正好相反。小王爺從此給雀娘迷住啦,非要娶她做小。雀娘大概是不乾,所以在帝京呆不下去啦。”葉空想起那天晚上聽到的對話,對雀娘的好感更增,忍不住問道:“那她長什麼樣子?很美貌麼?”晏無憂道:“她的長相嘛……”他正說著,忽然一怔,接著高聲道:“玉珠,你來了。小姐怎麼說?”葉空順著他眼光看去,隻見一個姑娘站在廳上,向著葉空和晏無憂福了福,脆聲道:“小姐說,晚飯備好了,讓晏公子得空就過去。”這喚作玉珠的,是衛兒的使女,受了主人的差遣來傳話。晏無憂忽地站了起來,一邊往外奔去,一邊道:“使得使得,我這就過去。”轉眼已經越過玉珠,奔到門口。葉空歎了口氣,暗道:“重色輕友,就是這樣了。”隻聽玉珠道:“我家姑娘說了,若是葉大爺有空,也去坐坐。”說罷似笑非笑地抿著嘴看著葉空。葉空搖搖頭,微笑道:“算啦,下回吧。”玉珠又福了福,跟著媚笑著對葉空看了一眼,這才轉身離開。染香樓的姑娘,耳濡目染多了,哪怕一個小丫頭也渾身是戲。葉空卻全沒看見,心中想象著雀娘被百鳥圍繞的樣子,靜靜出神。沒想到晏無憂這一走,又是好幾天不見人影。葉空想去極樂坊,但若是一個人去,忽然覺得尷尬起來,自己也不知道在尷尬什麼。“你要是沒事,就多去陪陪馨兒,乾麼來我這裡,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說話,”繡娘說道。一邊說一邊給葉空沏茶。葉空道:“馨兒最近不太粘我,總是心不在焉,這小丫頭真是越來越古怪了。”繡娘道:“跟你在一塊兒,不古怪也古怪了。”葉空笑道:“你就不古怪啊,我看你正常得很,太正常了。我倒喜歡你古怪一點兒。”繡娘白了他一眼,道:“馨兒怎麼會不粘你。多半是你老是不在,在跟你賭氣呢。你回去哄一哄她就好了。喏,我又釀了一罐子山楂,你帶過去吧。還有一盒安神補腦丸。你彆總是喝茶,喝多了睡不好的。”葉空接過藥丸和山楂罐,隨手起開了封皮,想掏一個來吃,卻被繡娘打了下手背,罵道:“不正經,連孩子的東西也偷吃。”葉空道:“誰讓你光疼馨兒,不心疼我,多做點不是更好?”兩人正說笑,忽聽繡樓上一個笑聲格外熟悉,一個女子道:“冷州的繡工像是比帝京還好些,這個花樣我就沒見過。”葉空心中大震,猛地站了起來,差點把茶碗也撞翻了,把繡娘嚇了一跳。又聽那女子道:“衫子裡外都要淺黃色的,不用太費功夫,我喜歡簡單些的式樣。過兩天,我就來取。”還不等繡娘發問,葉空已經一個箭步衝出門去。下了一層,才看見一個黃色的背影在樓梯口一閃而過,長黑的頭發在背後披著。葉空連忙趕出門去,門外人來人往,那背影早已被淹沒不見了。葉空過了好一陣才回到繡娘屋裡。繡娘嗔道:“怎麼忽然跑了?是遇到了熟人不是?”葉空悻悻笑著,道:“不是不是,想是聽錯了。沒燙著你吧?”一邊說,葉空手裡一邊收拾。繡娘在旁看著他,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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