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時,賓客們逐漸散去,隻留葉空一個人在廳上飲茶。廳內仍舊是張燈結彩,現在看來卻無限地淒涼。葉空斜眼瞧著早上那件新郎服飾仍舊搭在榻邊,不遠處,紅蓋頭落在地上已有多時,心中也是一聲長歎。大廳靠海一側的板窗已經卸下,海風吹得廳上燭火搖曳,彩旗飛動。此刻天已全黑,葉空看著遠處巨燈島上的一點星光,寂寥之意油然而生。“她說她喜歡誰才嫁誰,星瑤當年可也是這麼想的?海木青是個好女子,可又何必跟我在一起呢?”葉空想。向會飛在此刻悄沒聲地走回大廳。葉空全不看他,隻是一杯杯接著喝茶。茶葉早已泡得過頭,卻沒人敢上來給他換一泡,葉空似乎也不在意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水樣的茶湯。向會飛是葉空的師父,此刻卻有些躡手躡腳,好容易在榻邊找了地方坐下,才乾咳一聲道:“你們的事情,阿阮那小姑娘都告訴我了。”隻聽“哎呀”一聲輕叫,原來阿阮不知何時悄悄來到大廳邊上,卻不敢進來。沒想到老頭子第一句話就把自己給賣了。向會飛向阿阮招手道:“來啊,過來吧,藏在那裡算什麼?”跟著又轉頭對葉空說:“你可彆怪這個小姑娘,是我非要她說的。過來,過來啊。”最後兩句又是對著阿阮說的。葉空把茶碗放下,溫言道:“進來吧,外邊風大。”阿阮這才捏著手指走了進來,離開葉空和向會飛遠遠坐了。她抬頭看看葉空,卻發現他正看著自己,疲憊的臉上有些許笑容,阿阮又趕忙低下頭去。過了好一陣,三個人都沒說話。牆上貼了桌麵大小的喜字,一角已經脫落,在海風吹拂下沙沙作響,除此之外,阿阮隻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忽然,向會飛說道:“我有個朋友叫何重林,武功跟我不是一個路子,性格也不一樣,偏偏就是投緣。要不是他,我還得多死兩次。”葉空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何重林,阿阮也暗暗奇怪:“怎麼老爺子忽然說起這個來了?”向會飛繼續道:“他跟我不一樣。我隻圖自己逍遙快活,他偏偏好打抱不平。我也勸過他,說天下的閒事也是你管得過來的?他就是不聽,總之就是看不慣人受委屈,真是有病。”聽到此處,葉空不由得想起晏無憂大鬨船幫的樣子,臉上不禁露出微笑。向會飛道:“果然,幫來幫去,得罪了不少人,朋友反而越來越少。我邀他到我家來住,天天上門的不是找他助拳,就是借錢,他武藝雖好,卻沒有金山銀山。後麵來的人,都讓我三拳兩腳趕了出去。“忽然有一天,他跟我說天下不平事太多,靠他一個人也不是辦法,難不成把壞人統統打死了,於是離開我家做起生意來。我以為他終於想通了,哪知道他生意做得大後,錢流水樣地花出去都是為了不相乾的人。“還好,這小子人雖然怪,做生意真是一把好手,也不知做的什麼買賣,沒幾年就闊了起來。”向會飛接著道:“沒想何重林發跡之後,忽然撇下家產,悄沒聲息地走了。我知道他一向脾氣古怪,也隻有無可奈何,好在他功夫不弱,也不能吃虧。“哪知道,幾年過後,他忽然倒在我家門外,渾身上下都是傷口,臉色慘白。我連忙去扶,他按住我手,把前襟打開,取出個血肉模糊的嬰兒。”阿阮聽到此處,“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向會飛繼續道:“我接過一看原來是個剛滿月的女嬰,渾身是血,居然還有氣息。細細一看原來那嬰兒身上的血都是何重林的,這孩子毫發無傷,好端端睡著,我那兄弟卻活不成了。”向會飛歎了口氣,道:“我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把何重林扶到床上,又把孩子好好放在他頭邊。這時才看清楚他身上的傷口又細又深,橫七豎八,像是被什麼極薄的兵刃劃傷的。“天底下有誰使這樣的兵刃,又有誰有本事把他傷成這樣,我實在是想也不出。我看那傷口已經有一陣子了,真不知他是怎麼挨到我這裡的。一躺下,他就累得直喘粗氣,我要去拿傷藥,卻被他一把拉住。“原來他在冷州發達之後,雖然常常接濟窮人,替人伸冤,但是壞事總是層出不窮,他越是幫忙越是心灰意冷。本來嘛,一人之力,能起多大作用,幫得了一個兩個,還有一百個兩百個。“這時,他聽說冷州外海有座仙島,是個世外桃源,島上人人相親相愛,不分彼此。“其實這島上的居民,原本是冷州海邊的土著,本朝揮師東去後,看上了冷州的天然良港,逼得當地人逃到島上,自成一教,喚作五極,領頭一人是五極神君,座下有生死,陰陽,悲喜,方圓,善惡五候。“五極教神神秘秘,似是妖邪一派,本朝好幾次出兵剿滅,五極教仗著天時地利總是奈何不得。後來島上修了燈塔,冷州人得了好處,便慢慢不去攻打了,五極島就變成了巨燈島。”阿阮聽到這裡,終於知道巨燈島的來曆,不由得想:“剿滅島上的人固然不對,但是如果那些姑娘都是被島上之人所殺,也是殘忍之極。”向會飛道:“何重林告訴我,島上的人個個可親可愛,悲喜候更是一名美貌女子。他上島之後非但沒死,還憑著本事當上了五候之一的方圓候,與悲喜候生下一個孩兒來,就是那個女嬰,也就是你師姐。”葉空雖然早就猜到那個孩子就是後來自己愛的死去活來的何星瑤,但是聽到師父親口說出,還是不免心驚,握著茶碗的手沁出汗來。向會飛瞧了葉空一眼,繼續道:“眼看就不行了,何重林把孩子往我身邊一推,要我養她長大,我連忙說不要不要,把孩子又推了回去。”阿阮聽了,忙道:“怎麼?”向會飛白了她一眼,道:“我一個人無拘無束,帶個娃娃,還是個女娃娃,像什麼話。”但是跟著又道:“那個娃娃被我們倆個一推,醒了過來,小嘴一癟,就開始哭。何重林抬手像去抱,卻沒有力氣,那孩子哭得臉上血淚模糊,眼淚把血汙衝出兩道溝來。“我不忍心,便幫著把孩子抱了起來,何重林忽然道,悄悄把我埋了,誰也彆告訴,說完便死了。我打開孩子的繈褓,發現裡麵一張絲帕上寫著孩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像是女子的手跡,筆跡潦草,看樣子是在匆忙中寫就,也不知孩子的媽媽是死是活。“我無可奈何隻好收下了你師姐,跟著又乾脆收了你師哥和你,三個小崽子,浪費老子十幾年。媽的,你還問我乾麼要走,有你們這些小鬼纏著我,還有那個婆娘,乾麼不走?”說到這裡,向會飛垂頭喪氣道:“哎,總是前世的冤孽,沒法子。”這時,陸一夫人從廳後轉了出來,飄到向會飛身邊坐了,向會飛身子一縮,卻居然沒逃開。陸一夫人道:“葉老板,我那死老公忽然回來了……”向會飛大聲抗議道:“我們還沒成親!”陸一夫人瞪了他一眼,向會飛立刻不言語了,真不知陸一夫人怎麼治住了他。她又道:“起先的事情都是我不對,多年前的確有個年輕相公來碼頭借船出海,說是要去巨燈島。當然沒人要去,船幫還來了好幾個高手,都讓他給打發了,那長劍舞得行雲流水,還冒著綠光。“我當時看了隻覺得眼熟,跟你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沒想到果然是你徒弟。”最後這句是對向會飛說的。她一邊說,一邊側過頭去看著向會飛,滿臉溫柔神色,一張胖臉也不像剛才那般可惡了。向會飛卻在頭低了下去,又是尷尬,又是無奈。陸一夫人道:“葉老板,我們這親事是做不成了,真是抱歉得很。”葉空微一點頭,心中已是澎湃不已。徐遠曾經試圖要去巨燈島已經確定,何星瑤與巨燈島的牽連也已經肯定。“原來星瑤竟然是生在巨燈島上,那我日日看著這島上燈光,便如看著你一般,”葉空想。“我親眼見到她和師兄自儘後沉入江中,卻沒尋到她的屍首。難道星瑤當年落水後竟然沒死,難道她回去了巨燈島上?那這些年巨燈島做下的命案……難道也與星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