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空的身子不住下落，眼前一片黑暗。腳下的深淵似乎無窮無儘，兩耳邊都是風聲。過了好一陣，葉空才摔在地上，身下都是軟綿綿的似乎是一堆稻草。他抬頭看了一眼，仍舊一片漆黑，想是地板上有塊活板，抽開後又給封上了。“這個小店居然也是個黑店，”葉空想道。“黑店之所以叫黑店，是因為總是把人關在黑漆漆的地方嗎？”苦尋線索不得，葉空當下並不驚恐，反而有期待之感，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竟然有心情開起玩笑。不過玩笑歸玩笑，出路還是要找的。他一手按刀，另一手沿著牆壁摸去。四周石壁光滑，似乎是一個深井，摸來摸去隻摸到一個半人高的壁洞。葉空運力點亮斬月刀，借著微弱的刀光朝洞裡看了看，黑黝黝不知深淺。當下也隻好鑽了進去。葉空身材頎長，在這矮洞中隻好連走帶爬。膝下亂石尖利，頭頂汙水橫流也就罷了，葉空一邊爬，心中隻是可惜身上這套衣服，想到：“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回去不知道繡娘又要怎麼罵我了。”一想到繡娘，又自然想起了金閣中的馨兒，心中又是一陣溫馨，又是期待。“不知這次能夠打聽到什麼消息。”一想到這點，葉空心中怦怦直跳，手腳加快往前趕去。好容易爬到了頭，葉空從一堆亂草中鑽了出來，眼前的密林中有條小徑，黑洞洞的有如隧道。一個小鎮的酒店地底怎會連接到這荒山野嶺，葉空想也沒想，整整衣服就走了進去。又是一陣好走。葉空雖然獨來獨往慣了，但此刻心中忐忑前所未有。他沿江巡遊不下數十次，沒有一次的經曆像這般古怪。那孫猴兒是誰？他口中說的“故人”是誰？葉空與何星瑤徐遠的過去隻有極少人知道，孫猴兒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在白河穀中找尋什麼？葉空有強烈的預感，此行決不會空手而歸，但是究竟盼望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越走，樹林越是稀疏。再走了一陣，土地越發貧瘠起來，身邊高高低低都是突起的灰黃怪石，石縫中間生長些灌木，也是枝葉枯黃。葉空知道在山穀之中常有無法耕種的石灰岩地，因此人煙稀少，往往成為匪徒盜賊的窩點，不得不加意提防起來。果然在一片亂石之中，葉空先聽見一陣吱吱亂叫，頭頂一陣風刮過，竟然發現一隻黃色獼猴蹲坐在離自己不遠的石峰上，齜牙咧嘴，往下看著自己不住露出獠牙，看樣子似乎正是孫猴兒的那隻獼猴。葉空冷笑一聲，說道：“既然請我來了這，家裡怎麼隻有畜生接待客人。”話音剛落，果然前後左右有十來個人影從大石後麵轉了出來，紛紛如猿猴般爬將上來。葉空又聽一聲吱吱大叫，抬頭看去，石峰上立著一個老人，正是剛才說書的孫猴兒。他一手攬著獼猴不住揉搓，衣服還是破破爛爛，此刻敞開了懷，露出一條條肋骨，胸膛雖然乾癟，然而迎風而立，也有幾分匪首的模樣。葉空冷笑不語，緩步在群匪監視下朝石峰走去。另一個乞丐般的瘦子手腳並用，飛一般爬到孫猴兒身邊，嬉皮笑臉道：“大哥，怎麼我們還沒傳出訊息，這小子就自己上門來了。”孫猴兒懷中的獼猴見了這瘦子，似乎不滿他上來搶話，尖叫著抓了他一把。瘦子偏頭避過了，仍舊是笑容滿麵，露出滿口爛牙。孫猴兒環手抱過獼猴，似是安慰，跟著答道：“咱們逮到與他親近之人，他還能不知道？有錢人消息靈通，你懂個屁。”瘦子點頭稱是，道：“那是那是，那人本事很大，被我們逮到真是運氣……”孫猴兒道：“廢話，難得做一單大買賣，你給老子精神點，不要給老子丟人。”他嘴裡說著話，眼睛一直看著葉空，心中發毛，臉上卻裝得格外神氣。瘦子還不知趣，又道：“那大哥，咱們怎麼辦這小子？”孫猴兒道：“怎麼辦？那還不得大大賺上一筆。”瘦子連忙道：“那是那是，最近開銷太大，寨裡的孩子老人又多，我媽，我媽……”孫猴兒單手一揮，道：“少不了你的一份，你家老太婆又咋了？”眼看葉空就要走到峰前，他又趕緊揮手讓瘦子退下，自己從峰頂的大石上躍下。這石峰高約數丈，怪石嶙峋，半根草木也無。孫猴兒弓步踏在峰腰，身邊圍聚著數個同夥，真如一群野猴子一般。葉空看他躍下的身法，便知他的武功雖然不弱，比起自己還相差太遠，其他的蝦兵蟹將更不用提。自己怎麼會跟這群小賊搭上關係，葉空也覺得好笑，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來。孫猴兒清了清喉嚨大聲道：“葉老板遠來是客，大家歡迎，歡迎啊！”說完，石峰上獼猴尖叫，彩聲大作，真是群魔亂舞。葉空略略一揖，微笑答道：“叨擾。敢問諸位請在下來此，所謂何事？”他衣衫雖被泥水弄汙，但是容顏俊美，長身玉立，不由得讓眾盜有了自慚形穢之感。方才與孫猴兒說話的瘦子更是想，若我也有這般風姿，才不枉活過一遭。全然忘記了自己是何等邋遢模樣。葉空一開口，剛才還嘰嘰喳喳的眾人，頓時沒一個人講話，大家為葉空的氣質所奪，都麵麵相覷。隻有孫猴兒大聲答道：“今天要跟葉老板做一樁生意。”葉空道：“買進賣出，原是我葉某人的長項。不知道孫老板要做什麼買賣。”一聽葉空稱呼自己為“孫老板”，孫猴兒不由得有些發窘，其他嘍囉也覺得滑稽。他們一乾人等在這荒郊野嶺靠耍把戲，小偷小摸養活村寨大大小小，哪裡又是什麼元凶巨盜，更談不上什麼“老板”，因此幾個嘍囉還低聲嗤笑了起來。葉空也覺得好笑，但臉上仍舊一本正經。孫猴兒乾咳一聲，道：“我老頭子要賣一個人給葉老板。”葉空道：“什麼人？”他問得急促，右手也不由自主按上了斬月刀，再不見方才的悠閒自得。孫猴兒看在眼裡，心中說不出的得意，笑眯眯地從身後摸出一個骷髏頭來。這個頭骨已經發黃發黑，不知道死了多少年，兩個眼孔黑洞洞地，在這亂石中說不出的詭異。葉空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忐忑，問道：“你就要賣這個死人給我？”孫猴兒笑道：“當然是個活人。”說罷，就把骷髏頭往身邊的岩石上一放，那骷髏頭的下顎忽然嗒嗒開合起來，猶如說話。那嗒嗒聲在山穀中回蕩不已，此情此景，真是讓人毛骨悚然。葉空凝神一看，才發現原來骷髏頭的下巴上栓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沒入一個石縫中，想來是石縫下麵有人在牽動繩索，以至於骷髏頭動了起來。葉空皺眉道：“這是什麼意思？”孫猴兒道：“葉老板的好朋友就在這石牢當中，隻要葉老板肯花錢，我們立刻放人。”葉空盯著那骷髏頭，忽然走上前一步，把眾人嚇了一跳。孫猴兒連忙說：“這石牢深有數丈，上麵壓著的大石也有些……有些機關，我們不放，你萬萬救他不出。”這句話，他已經練習了數次，這時說出來還是有些緊張。葉空道：“我怎麼知道此人是誰？”孫猴兒道：“這個好辦。”說完對著石縫向下大喊：“喂！喂！你自己說自己是誰！”葉空一顆心提到半空，卻隻聽到幾聲沉悶的聲音從石縫中傳出來，想是石牢太深太窄，聲音無法傳上，憑借這點聲音，彆說是聽清楚說什麼，也男女老幼也分不出來。葉空道：“你既然要做這生意，至少也得讓我親眼看到，這樣支支吾吾，又算什麼。”孫猴兒道：“那可不行。這人本事太大，要不是有這石牢，原也困他不住。何況葉老板的武功嘛，我是見識過的。見麵就彆想了。但是我總有辦法，讓你相信就是了。”說罷，孫猴兒端過骷髏頭，放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又轉身向石縫中喊道：“我問什麼，你答什麼，聽到了沒有。”喊完，骷髏頭半天也沒反應。孫猴兒罵了一句，找塊石頭朝石縫中狠狠投了下去，骷髏頭這才嗒嗒幾聲，仿佛在說：“明白了。”孫猴兒看了葉空一眼，轉頭向石縫內喊道：“你說，葉老板的看家絕技是什麼？”剛問了一遍，骷髏頭就一開一合地回答起來，總共響了二十四聲。孫猴兒聽完抱著雙臂得意地向葉空看去。葉空的成名絕技乃是一套刀法，叫做“二十四橋明月夜”，隻因為使的是斬月刀，且每招都帶個“月”字，一共二十四招。葉空縱橫商界，見他展示武功的人已經不多，能知道這套刀法的人，雖然不能說已經沒有，但是能答出來的人也是跟他大有淵源。孫猴兒見葉空沉默不語，知道多半是答對了，得意道：“你看，我說這人必然是葉老板相熟之人。”說罷又向牢中喊道：“喂喂，葉老板今年貴庚幾何呀？”話音剛落，骷髏頭又嗒嗒作響起來，每一響都清脆完整，一響一頓，想是答題人十分自信，一直響了三十四聲，中間有一響也許是用力過猛，骷髏頭上一顆牙也掉落下來。孫猴兒“嘖嘖”兩聲，道：“葉老板一表人才，沒想到已經三十四歲，看起來可年輕多了。”其他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葉空從始到終一言不發。能知曉他武功招數的人固然少，能說出他真實年紀來的人更是屈指可數。但是知道這些訊息的人要說是獨一無二，也不見得，誰知道這幫人是不是從哪裡弄來這些消息裝神弄鬼呢。孫猴兒看他不答話，還以為葉空已經全然信服，於是得意道：“葉老板，你看我早就告訴你了，這石牢裡的必定是你最親近之人，沒準兒連你頭上有幾個璿兒也知道。”他說完，真的往石頭縫裡喊去：“喂喂！葉空頭上有幾個璿兒？”問完跟著其他人一起大笑起來了。誰知那骷髏頭竟然沉默起來了，兩個眼孔空洞地盯著前方。孫猴兒急躁起來，朝石牢裡罵了兩句，骷髏還是不答，它一個門牙已經掉了，黑洞洞的甚是滑稽。四周的匪人都嬉笑叫嚷起來。葉空卻全然不覺得滑稽。方才骷髏答對兩題，他滿不在乎。此時手中卻已經沁出汗來，一顆心也怦怦直跳，魂魄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