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詩人被打(1 / 1)

巨燈島 陸離 2912 字 3天前

晏無憂也沒想到自己會挨打。秀才遇到兵,即便有理講不清,也不至於挨打罷。眼看一年將儘,功名又是無望,晏無憂雖然名為“無憂”,卻也煩惱得緊。一日晚來風勁雨疾,晏無憂一宿不好安睡,忽然福靈心至,悟道:“考取功名不外乎是為了造福天下黎民百姓,我既有經世濟民之才,又何須出將入相,且去放手大乾便是了。”想通此節,晏無憂翻身從床上一躍而起,差點碰著屋頂橫梁。他居無定所,除了偶爾去葉空家留宿,平日借住在極樂坊一間小閣樓上,屋頂極矮,房間也小,還堆滿雜物。葉空幾次說要資助他有個正經住處,他總是不願。此刻他興奮得在屋裡走來走去,腦中全是自己的大計劃:“英雄不問出處。若是沒有真才實學,黃金榜不過就是廢紙一張,我考來又有何用?嘖嘖,我從前怎麼沒有想通此節?太也鑽牛角尖了。”他越走越快,手心冒汗,心中隻在想:“我定然要乾一番大事業,不但要造福一方,更要為讀書人之表率,須讓天下人知道,為國為民,匹夫有責,非有功名者才能參與。不過,不過,我到底乾什麼好呢?”越想越覺得自己一身本領,無處施展實在是大大的難題,因此越發努力地想來想去,不時踢翻簍筐,絆倒矮凳,自己全沒在意。晏無憂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能乾,但是細細想來好像什麼都不能乾。本朝雖然國力昌盛,四海太平,但是問題也有不少:北方有敵國虎視眈眈,晏無憂從沒去過,對帶兵打仗也一竅不通。南方多洪澇災害,但是人力如何勝天?西邊民窮地薄,疾病橫生,奈何農林水工晏無憂也知之甚少,行醫用藥更是全然不會。晏無憂長歎一聲,哀民生之多艱,想想還是冷州生活幸福沒病沒災,加上有巨燈島護佑,必然有長久繁榮。隻可惜這島上的古怪甚多,今年還要供奉一個閨女當做祭品,不也太傷天害理麼?想到此處,晏無憂兩手一拍,道:“從前我雖有心解難,但總是半途而廢。今日我便不達目的不罷休,去跟船幫的人打個商量,讓他們彆選什麼神女了。老百姓心疼女兒,必然千情萬願,隻是缺個推窗一吼之人。“我雖然一介布衣,但飽讀聖賢之書,自然當仁不讓。船幫的人若是不肯,我自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所謂精誠所至,精石為開,更何況我要做的是大大的功德,老天爺也自當保佑。”前後想通,晏無憂披衣便走,一麵下樓一麵彎腰扯著鞋跟,雖然難免跌跌撞撞,心中卻是熱血沸騰。他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撲麵而來。他不知道應該找誰,反正先往碼頭趕去,還沒走到,卻見街上的百姓也紛紛向碼頭奔去。晏無憂見他們提著棍棒繩索,有些心驚,暗道:“我還沒有說出口,他們從哪裡得來消息?看來公道自在人心。不過這般氣勢洶洶萬一打殺傷人,如何是好?我可得勸勸他們。”想罷,晏無憂便去跟身邊的老鄉搭話。誰知人人行色匆匆,理也不理,晏無憂心中奇怪,想找人問問,抓了好幾下才抓住一個年輕後生。這後生皮膚黝黑,一看就是漁家子弟,他一把把晏無憂的手甩掉了,邊跑邊說:“大船翻啦,得趕緊去碼頭看看去。”晏無憂恍然大悟,連忙順著人流往前疾奔。隻見離碼頭數裡處,一條大船翻了個底朝天。晏無憂識得那船,知道是船幫中第一大的商船,長逾百丈,雕龍畫鳳。平日泊在港口好不威風,現在雖隻有一個船底露在水麵,也依稀能見到靠近船首處金光燦爛的奢華裝飾。晏無憂站在水邊,隻見遠處船底黑黝黝一片,有如巨鯨之背,木片殘骸不時隨著海浪拍到岸上,暗暗奇怪:“不是說此船之堅,本朝第一,怎麼就這麼沉了?還沉在港裡?”隻聽旁邊一人道:“聽說一出港就遇到颶風,往側麵倒了,天都還沒亮。今早上,雨多大啊,我家連門都不敢開。”晏無憂回頭一看,見說話的是個藍衫漢子,小商販模樣。旁邊一個老頭兒接口道:“風又大,貨又多,我昨日看船在港裡吃水很深,就知道不易掌舵,沒想真是沉了。”這老人亂糟糟一頭白發,手腳粗大,一看也是跑船夥計。小商販道:“跑船原是賣命的活,還好我當初腿腳不便,沒能進船幫。窮就窮點,比淹死了強。”老人搖搖頭道:“巨燈島上連著幾天都說有風,我們這些小船都不敢出港,不知大船怎麼還是走了。船幫明明……”老人還沒講完,那小商販便打斷了他:“彆……彆,誰敢說船幫的不是……”神色甚是慌張。老人也不敢再講,隻是歎道:“三百多個人啊,從昨夜到現在才遊上來七個,還有些困在船底,就算不死也難救了……”旁邊一個漁夫插口道:“船裡肯定有人,今早遊上來的夥計還說聽見船底咚咚咚直響,肯定是有人給悶在下麵,一時還不得死。”晏無憂一驚,想到在船底慢慢等死的場景不由得毛骨悚然。忽然他右邊肩膀給人狠狠一撞,差點跌坐在地,隻見一個中年婦人撥開他,哭喊道:“我的兒啊,我的兒……”她一麵喊,一麵向海裡衝去,被剛才說話的老漁夫和周圍的人死死拉住。此刻,碼頭上已經黑壓壓一片,人們不住互相推擠,哎呀,哎喲之聲不絕於耳。後來的急於擠到前麵一看究竟,難免把先來的擠到海裡,不一會兒就有數人落水,救命聲,呼喊救人聲,夾雜著遇難親屬的哭聲,現場亂成一片。晏無憂心急如焚,大喊道:“彆擠啦,先救人要緊!”一來是,救起從碼頭上掉落的人,二來是趕緊備小船出海,沒準兒還有人給困在船底。可惜他給夾在人群中,擠得搖來晃去,聲音更是淹沒得無影無蹤。忽聽一陣海螺嗚嗚吹響,震耳欲聾,緊接著有人大吼一聲:“安靜!”聲音之大,猶如平地驚雷。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晏無憂也是一呆,隻見一個肥矮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的屋頂上,身著黑袍,左胸上用金線繡了些海鳥圖形,隔得太遠看不仔細。緊接著一隊男子疾行而來,把人群分成兩半,中間如行船般駛入一台金轎,抬轎的個個著黑色勁裝,胸前也是一般繡著圖形。那矮胖子一個筋鬥從屋頂上翻下來,輕輕落在轎前,看不出他身形肥胖竟然輕功如此了得。隻見轎上的金簾掀開一條縫,黑黑地看不清裡麵。矮胖子半跪在轎前,臉色凝重,連連點頭。晏無憂隔得太遠,聽不見轎中之人在吩咐什麼,正想往前擠一擠。這時,轎中伸出一隻手,蒼白乾瘦,五個手指,倒有四個帶著寶石戒指。那隻手緩緩上抬,穩穩向前一指,食指尖正好對著沉船。矮胖子又是連連點頭,那隻手才又慢慢放回去,金簾也放了下來。那胖子這才站起身,不知道吩咐了些什麼,忽然又是螺號聲大作,八支小艇箭一般向沉船駛去,翻起八道白色的水花。艇上除了漿手,坐滿水鬼,個個赤膊,腰間係著粗繩,都是潛水弄潮的好手。晏無憂拚命踮起腳來,眼看小艇不多時便靠近了沉船。水鬼們手持鐵鉤棍棒,魚般躍入水中,還有些登上了沉船的船底,舉斧破船。晏無憂知道那胖子和金轎中的必定是船幫的首腦,暗道:“船幫雖然霸道,做事倒也雷厲風行。人命關天,還是得靠他們主持大局。”正想著,登船的夥計已經把船底劈開,好幾名水鬼鑽了進去。 岸上一片歡呼之聲。但凡船隻快速傾覆,把人困在底下,總會有些艙室存些空氣,隻需打開通道便能救出人來,即便救不出來,能把遺體找回,對於家人來講也是一件幸事。晏無憂見船幫行動迅速,心中也是安慰。不一會兒,第一艘小艇開始返回。晏無憂奮力擠到跟前,見七八名濕漉漉的黑衣大漢抬上十來個木箱來,整整齊齊地碼在地上。連著好幾條小艇都是如此抬上不少箱子來,被船幫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晏無憂心中奇怪,到處張望,忽然發現有一個木箱已經破損,缺口出露出一疊青瓷小碗,緊緊用草繩紮了,瓷底細膩,花紋考究,顯然是瓷中精品。晏無憂心中一片冰涼:“原來他們不是去救人,是去打撈財物!”他頭腦混亂,抓住一個黑衣漢子,叫道:“裡麵還有人啊,怎麼不救人?”旁邊的人害怕船幫勢力不敢附和,遇難船夫的家人卻都哭啼起來。那黑衣漢子揮手甩開晏無憂,又去搬箱。幾十個黑衣人忙忙碌碌,都是一言不發,對周圍哭啼的人群更是一眼不看。這船上的貨物全是進貢給帝京的瓷器。本朝南方所產之瓷,全是通過冷州海運抵京,年年都是城裡頭等重要的生意,全由船幫控製。今年工期晚了,再不出港不但販瓷的錢款落空,搞不好便是殺頭的大罪,因此明知道天氣惡劣,仗著船大牢固,仍舊鋌而走險,沒想到竟然沉了。實在給船幫的頭腦們出了個極大的難題:這下子不但船貨兩失,免不得耗費巨資上京去打點官員,消災免罪。更糟糕的是,短時間內哪裡趕得出一批新貨,隻好能搶救一些便搶救一些。瓷器雖不怕水泡,但風大浪急,待得潮水漲落,難免會儘數損壞。晏無憂目眥欲裂,連連抓住黑衣人拚命搖晃,叫道:“救人啊,救人啊!”黑衣人全體一聲不吭,一一把他揮開,最後一個人還在他胸前狠推一把,把他退得倒退數步。這一推反而激得晏無憂發了怒,他衝上去從黑衣人手中奪過一個木箱,使出全身力氣往地上一摔。隻聽哐啷一聲,木箱碎裂,裡麵是個青瓷水仙盆,也四分五裂,細細的瓷片濺得到處都是。這一摔,不但圍觀的人都發了呆,數十個黑衣人也都定住了身子抬頭向晏無憂看去。一片安靜中,那發號施令的矮胖子兩道目光向箭一樣向晏無憂射來,跟著雙足一蹬,兩個起伏就來到晏無憂麵前,跟著狠狠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晏無憂眼前一黑,隻覺得連頭帶脖子都是一陣劇痛,口鼻頓時流下血來。隻聽那胖子道:“晏無憂,你找死麼!”那胖子姓周名大江,是船幫首腦的心腹。晏無憂當了葉空的把弟,他的底細船幫自然摸得清清楚楚,好在周大江忌憚葉空,又知道他不會武功,手上未用全力,否則這一掌已經送晏無憂死而無憂了。晏無憂痛得眼淚直流,往後搖搖欲倒,周圍的人沒一個出手扶他,反而都退後數步,剛才哭啼的人也都不哭了。晏無憂又是羞憤又是心寒,索性豁出去了,大聲道:“人命關天,你們有良心沒有!”說完,已經痛得倒吸冷氣。哪知周大江閃電般又是一個耳光,罵道:“小畜生,爺捏死你就跟捏死個臭蟲一樣。自以為有點能耐,呸!狗屁不是!活該你一輩子窮酸,靠婊子養活。像灘屎一樣,還敢來強出頭!”晏無憂雖然常常遭人嘲笑,不時欠債挨打,但一來,他欠債活該,二來大家念在他是讀書人又有點才華,總是留下幾分餘地。像這樣被當眾狠打耳光,赤裸裸羞辱還是頭一回。晏無憂簡直被驚呆了,他自命風雅,從未被如此惡毒地辱罵過,更震驚的是,周大江說得沒錯。晏無憂孤家寡人,沒錢沒勢,就算是船幫當街把他兩腿打斷,他又能如何?更何況他的確狗屁不是,靠婊子養活。晏無憂急怒攻心,忽然哇地一聲噴出口鮮血,跟著往後便倒。這時,人群中伸出一隻手穩穩扶住了他。周大江臉色變了變,微一頷首道:“葉老板。”來人正是葉空,他一手扶住晏無憂,一手按在斬月刀上,後麵跟著大關和柴管家一乾人等。晏無憂滿臉血淚,喊了聲“大哥”便即哽咽。葉空不去理晏無憂,對著周大江冷冷道:“可是我兄弟得罪了船幫?”周大江賠笑道:“小的看人打破了瓷瓶,一時心急,不知這位兄台認識葉老板,多有冒犯,還請見諒。”葉空看了看周大江身後的金轎,對柴管家說:“打破船幫的東西是我們不對,老柴,你把錢賠給周爺。”柴管家恭恭敬敬答道:“是!”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大錠金子要給周大江。周大江不敢要,急忙退後半步。柴管家跟上前,要把金子塞在周大江手中。周大江看柴管家年紀老邁,於是右手輕輕一格想要擋回去。不想柴管家出手如電,周大江竟然躲不開,情急之下左手跟著也拆了兩招,哪知柴管家手法精妙,單臂便把對手的出路都給罩住,周大江兩手不敵他單拳,終於給柴管家把金子塞在手中。柴管家仿佛怕周大江放開,拿起他握著金子的手捏了兩捏,微笑道:“周爺有何必客氣。”周大江忽然感覺手上如同火燒般疼痛,差點叫出聲來,待柴管家放開,隻見自己的手掌已經給捏得嵌進那塊金子裡,五根手指起碼擠斷了三根。周大江痛得眼淚直流,忙回頭看了看金轎。轎裡的人不但一聲不吭,簾子也沒有掀起半點。周大江又痛又怒,但也隻得拜道:“多謝葉老板。”這時,晏無憂已經好受一些,向葉空道:“大哥,船裡還有活人,我們趕緊救救他們。”葉空抬頭向沉船望去,皺起了眉頭。需知要救人不但得停止搶撈財物,沒準兒還得打破好些,況且沉船時間已久,即便有人幸存,也是極少。為了一兩個人放棄整船瓷器也就罷了,但隻要出手救人,便是與船幫作對。葉空雖不同流合汙,但是為了生意著想也儘量不與船幫直接衝突,但今天隻要答應了晏無憂,和船幫便是結上仇了。他雖是性情中人,但絕不如晏無憂般不計後果,否則也不會有如此大的家業,因此現在看著沉船不由沉默。晏無憂握著他手臂,連連喚道:“大哥,再不救就來不及了!”周圍的漁民兒女妻子也紛紛啼哭起來。葉空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忽然金簾掀起一角,轎內仍舊黑漆漆一片。葉空卻如同能看到轎中之人一般,對著那條裂縫凝視良久,終於道:“老柴,凡是家中有人喪生的給一百兩銀子,留下的妻子兒女可到葉府做工。”說罷,攜著晏無憂離開,身後一片哀哭之聲。返程的車中,葉空單手支頭,一言不發。晏無憂流血已止,連連拍手說道:“大哥,你怎麼拖著我就走了?船中沒準還有活人呐。”葉空歎了口氣,往車窗外看去。就算是撫恤舟子家屬也是大大得罪了船幫,之後的生意怎麼做真是個難題。晏無憂又道:“船幫仗勢欺人也就罷了,三百多條人命,官府也不管的嗎?”見葉空還是不答話,晏無憂又道:“沒準兒巨燈島上的人跟船幫也是一夥,都是一樣的傷天害理,大哥你說是不是?”葉空淡淡道:“我從來不跟船幫打交道,他們做什麼我也不知,也不感興趣。”晏無憂道:“怎麼能不知道呢?他們草菅人命,天理不容,若我還在帝京,定要到禦前告上一狀,我就不信他們能夠一手遮天。”葉空暗暗搖頭,懶得理他。晏無憂越說越來勁,又道:“大哥,就算你管了三百多個舟子的妻兒老小,隻要船幫作惡,還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倒黴,多少姑娘平白送命。”葉空道:“你名字叫無憂,擔心的事情倒是不少。”晏無憂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男子漢大丈夫自當如此。”葉空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晏無憂道:“大哥,你財力雄厚,船幫也頗為忌憚,幫忙想想辦法吧,但有小弟能出力的地方,萬死不辭。”葉空道:“我沒那工夫。”晏無憂正說得熱血沸騰,見葉空心不在焉,不由得激動道:“大哥!人命關天,如此見死不救,不是太過……太過……”他說了幾個“太過”終於覺得自己太過咄咄逼人,況且自己這條性命還是葉空救下來的。葉空心中不忿,暗罵:“這個書呆子,自身難保,早知道讓你多給人打兩巴掌。”話雖如此,葉空看見晏無憂滿臉義憤,胸前斑斑點點兀自塗滿鼻血,又心軟了,淡淡道:“彆的我管不了,隻要葉府上下平安就不容易了。”此刻馬車已經駛到廳前,晏無憂給人扶了下來,阿阮正在門前等候,見他滿臉是血的樣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驚道:“晏大爺,怎麼傷成這樣?”葉空道:“阿阮,你幫他看看。”說罷雙手撫撫鬢邊,長出一口氣,飄然進屋了。晏無憂呼道:“大哥……”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阿阮從侍女手中取過白布給他洗去臉上血汙,晏無憂一麵痛得齜牙咧嘴,一麵喃喃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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