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結識晏無憂,葉空白天忙完生意雜務,晚上常常跟他喝酒飲茶,作詞聽曲,還不時邀他到家裡做客。自從出了師門,徐遠和何星瑤又雙雙去世,葉空雖然縱橫商界十餘年,卻再沒一個知交好友,是以對這個新交的朋友格外珍惜。晏無憂雖然沒有進過金閣,阿阮卻在大廳中偷偷看過他,每次都是兩人聊得火熱,或推敲字句,或品評茶葉。晏無憂生於福建,雖然在帝京長大,但是於品茶一事家學淵源,見識也是不凡。葉空愛茶如命,自己又經營茶葉生意,自然是行家,但是每每與晏無憂論茶,總是心悅誠服,難免更加親近了。阿阮從來沒見葉空如此頻繁地喝酒飲茶過,雖然有些擔心,但也為他慶幸,因為這個葉叔叔實在極少有如此開心的時候。他雖然風流不羈,但眉宇間總是一股憂傷表情,阿阮聽說了他身世經曆,心中難免替他難過,小小年紀居然也隱約悟出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道理來。眼看天氣轉涼,秋風一天緊似一天,金閣上也越來越冷。阿阮久居山中,不習慣崖上霧大風急,早就換上了秋裝。馨兒還是一襲薄薄白衫,光著腳“咚咚咚”地跑來跑去。一日風大,阿阮恨不得把被子披在身上,馨兒卻在露台上看海。霧氣把她的頭發都濡濕了,一縷縷粘在雪白的兩頰,衣服也潮潮地貼在身上。她卻開心不止,也不怕冷,還直喊太熱,若不是阿阮堅持不許,馨兒連外衫也要脫去了。這姑娘天生就不喜歡穿鞋穿衣服,仿佛一絲一縷都會束縛著她。每天早上沐浴過後,馨兒都會光著身子,哼著不知名的歌兒,整理濕漉漉的長發,一坐就是半個時辰。好幾次給阿阮撞見了,她都紅著臉要避開,反而給馨兒拉住。阿阮長在山間,民風開放,也曾見過澡塘會群女沐浴的場景,但是自己偏生特彆害羞,彆說是沒來由地赤身露體,就是馨兒邀她一起洗澡也是大不情願。一日,葉空過來金閣看望兩人,阿阮剛把茶碗擺好,忽見馨兒大呼小叫地從遠處奔來,喚道:“葉叔叔,遠處有鯨魚在噴水呐。”葉空皺著眉頭道:“快把衣服穿上。”馨兒道:“真的真的,有好多呐。”葉空道:“天氣冷,彆著了涼。”馨兒全不理睬,兀自道:“你們來看呀。”葉空加重口氣,道:“衣服!”這時阿阮抬頭一看,倒抽一口冷氣。馨兒全身赤裸地站在兩人麵前,一麵說話,一麵指手畫腳,海藻般的濕發雖然包裹著身子,卻遮不住那雪白的胸脯和腰臀。葉空歎了口氣,伸手抖開一床大毯把馨兒包了起來。馨兒本來還在自言自語,此刻被毛毯裹得咯咯直笑。葉空一麵幫她擦乾長發,一麵與她說話,兩人笑聲不斷,仿佛再自然不過,阿阮卻幾乎要昏過去了,臉紅得跟櫻桃一樣。葉空好容易安頓好馨兒,抬頭看見阿阮站在一邊發愣,伸臂過去拉了拉她手,阿阮像被燙了一般,全身都是一抖。葉空笑道:“手怎麼這麼冷,是體寒嗎?我讓人給你做些冬衣。”阿阮羞得連看也不敢看著葉空,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點點頭就逃走了。當晚,阿阮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一個人摸進自己被窩。阿阮大吃一驚,正要驚呼,卻發現是馨兒。她也睡得迷迷糊糊,還喃喃道:“阿阮,我睡不著,你陪我好不好。”阿阮稍微放心了些,馨兒說完就沉沉睡去,如同嬰孩般緊緊抱著自己,一頭長發蹭得臉頰有些癢癢。阿阮雖然不好意思,也隻好抱著馨兒,隻覺得她周身溫暖,熱熱軟軟,如同一個小火爐般。忍不住想:“馨兒身上怎麼這般熱,怪舒服的。不知道葉叔叔抱著她時,是不是也是如此。”又忽然驚道:“我怎麼這般想?”想到此處,又是大大地不好意思,麵紅過耳。黑暗之中,馨兒睡得沉沉,她自己卻思緒起伏,反倒沒有睡好。隻是這些煩惱,實在無從跟人提起,隻好自己默默糾結。好在她深信葉空和馨兒都是好人,兩人又待她親如家人,她煩惱一會兒,也就過去了。第二天,繡娘就來了。阿阮喜愛綠衣,繡娘做了淡綠衫子和翠綠夾襖,襟邊和袖口都縫了貂毛,阿阮從未穿過如此貴重的衣衫,隻覺得又輕柔又暖和。這金閣中,除了仆婦和葉空,唯一來的人就是她,她也是阿阮最喜歡的客人。葉空待她雖好,但畢竟是男人,繡娘卻如同母親一般,給兩個姑娘做衣服,帶食物,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她雖然也疼愛馨兒,但決不像葉空那般溺愛,該責備的時候責備,該嚴肅的時候嚴肅。每逢她讓馨兒把衣服穿起來,或者是不許再吃甜食時,馨兒總是不敢違拗,要是葉空,早就撒嬌得一塌糊塗了。而繡娘,總是能讓馨兒乖乖坐下來,讓自己幫她細細梳理長發,結成辮子。至於這個辮子,每次繡娘走後,不一會兒又讓馨兒自己搖散了,那是後話。阿阮喜歡繡娘,不但因為她溫柔體貼,也有一小部份是因為她實在是自己熟悉的唯一的正常人。葉空和馨兒自然與眾不同,海木青更是驚世駭俗的人物,雖然沒有什麼不好,但是常常讓自己手足無措。而繡娘卻更像一個普通的女子,一個平凡的母親,不自覺地讓自己生出親近之感。阿阮曾問過繡娘她與葉空如何相識,繡娘隻淡淡道兩人兩家原是世交,兩人年少時便已認得。繡娘對自己特彆好,除了噓寒問暖,每次談話,阿阮總能感到繡娘眼中那深沉的善良,每逢她瞧著馨兒,瞧著自己,甚至瞧著葉空,阿阮總覺得她眼中有種悲憫情感。這種悲憫不是同情不幸,居高臨下的那種悲憫,而是珍惜,是祝福,是庇佑。所以當繡娘邀請自己去她的繡樓上坐坐時,阿阮簡直要高興得跳起來了,跟馨兒住了這些日子,她也漸漸放開心胸,舉止動作也不如之前那般拘謹。一日,繡娘又來給兩個姑娘送衣服,四個人一塊兒在露台上坐了,繡娘打開一罐糯米糖球,馨兒一聲歡呼伸手去拿,卻給繡娘打了回來。馨兒摸著手背,嘟了嘴,靠在葉空身上。葉空笑道:“你就給她兩個吧,不然又要鬨上半天。”繡娘瞪了他一眼,伸筷挾了兩個放在一隻青瓷小碗裡。馨兒咯咯一笑,往嘴裡塞了一個,道:“我就知道,繡娘最好了。”她一麵咀嚼,一麵又用筷子串起剩下的一個,含含糊糊道:“真好吃。這麼好吃的東西,是長在樹上的嗎?”繡娘微笑不答,眼中滿是溫柔之意,葉空笑道:“是啊,繡娘家裡有一棵好樹,專門結各種好吃的。”馨兒聽後羨慕不已,連忙問:“葉叔叔,我們家也種一棵好不好?”葉空正色道:“那可不行,你非吃多不可。”還沒說完就和繡娘一道笑了起來。對於馨兒的天真言論阿阮早已習以為常,於是也跟著一起笑了。她夾著一個糖球,忽然想:“馨兒對外麵的世界一無所知,葉叔叔和繡娘怎麼也從來不告訴她?馨兒也是奇怪,這麼多年一直不出去不覺得氣悶麼?從來沒有想過出去看看麼?若是有一天她出了這金閣豈不是完全不知東西南北,又怎麼生活?怎麼為人處事呢?”她年紀幼小,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合理之處,隻覺得是個難題而已。後來又想:“葉叔叔這麼疼愛馨兒,家境又好,馨兒就在金閣裡生活一輩子不也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想通此節,阿阮頓時放心了,開懷吃起飯來。四人正談笑著,忽然金鈴搖動,一個仆婦走進來報道:“老爺,外邊來人傳話,說是晏老爺出了事。”葉空道:“怎麼?”仆婦似乎有些為難,遲疑道:“好像是說,晏老爺,跟人打起來了。”阿阮大吃一驚,晏無憂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怎麼會跟人打架?葉空皺了眉頭,道:“這書呆子怎會和人打架,多半是被彆人打了。罷了,我去看看。”說完,推開杯盞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