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葉空再出門,天已經黑了。他換了身嶄新的白色長袍,玉冠金帶,乘著馬車來到極樂坊門前。極樂坊不是冷州最大的樂坊,卻是最有名的。頭牌歌妓喚作寧玲玲,一副好歌喉無雙無對。冷州城的公子少爺,達官貴人千方百計求她一曲,但是寧玲玲愛惜嗓子,輕易不肯獻唱,能聽上一曲就更加稀罕了,價格當然也是不菲。葉空走進極樂坊,先嗅到一股濃濃的檀香氣息,他衣飾雖然華麗,卻不喜濃香烈味,他知道寧玲玲自比西方樂神乾達婆,傳說乾達婆隻以香氣為食,寧玲玲自然不能不吃不喝,但是因此愛上熏香,極樂坊內處處青煙嫋嫋。葉空卻覺得自己像一塊臘肉,要不是為了聽得一曲是決計不會走進這煙熏火燎的地方,他一邊上樓一麵想:“久在鮑魚之肆,不聞其臭。呆會兒也就好了,隻是可惜我這身衣服,也不知道這些氣味能不能洗掉。”好容易上了樓,葉空一眼就看到坐榻邊上好大兩扇窗戶,連忙推開了,清新的海風灌了進來,葉空深深呼吸一口,心中說不出的痛快。正在此時,背後一陣環佩叮咚,走出幾個女子,為首的盛裝華服,正是寧玲玲,對著葉空微微福了福。她妝容雖精致,但長相著實平平,額頭未免太高,下巴未免太長,兩隻眼睛未免太小,更糟糕的是她一身香氣,也不知佩戴了幾十個香囊。葉空含笑點頭還禮,默默慶幸自己站在了上風口,哪知過來兩個女子啪啪兩聲把窗戶關了起來,隻聽寧玲玲道:“天涼風大,怕嗓子受了寒,老爺不見怪罷?”葉空搖頭不語,心中叫苦不迭,暗道:“罷罷罷,我就屏住一口氣,聽完就走。”正在葉空哭笑不得之時,寧玲玲背後忽然轉出一個青年公子,黃袍儒巾,眉清目秀。葉空憋著的一口氣登時散了,失聲說道:“晏無憂?”來人正是晏無憂。此時,他衣冠整齊,表情閒雅,臉上的紅腫也好了,雖然身材還是瘦瘦弱弱,但已絲毫沒有當日挨打受氣的樣子。晏無憂雙手一拱,道:“葉老板。晏某人今日是還債來了。”葉空又驚又喜,還禮道:“此話怎講?”晏無憂笑道:“當日葉老板買了在下一闋詞,可還記得?”葉空道:“記得記得,怎麼……”晏無憂道:“晏某人從來都公平買賣,童叟無欺,葉老板既慷慨解囊,晏某人又豈能言而無信?”葉空一怔,聽晏無憂道:“當日一彆之後,在下已讓樂工精譜一曲,再借玲玲姑娘妙口,連詞帶曲跟葉老板把這筆交易做完。”葉空哈哈大笑,他當日重金買詞,隻是一時衝動。沒想到晏無憂收錢之後,還鄭重其事地譜上曲,請了歌妓,包了樂坊,要讓自己驗收,這番售後服務真是到家得很了。葉空覺得這個書生真是迂到了極處,又有趣到了極處,當即點頭道:“好好好,難為晏兄如此周到。”晏無憂再不多話,高聲道:“有請玲玲姑娘。”寧玲玲此時已經站在房間中央,幾個姑娘像屏風一樣站在她身後,懷中抱著各樣樂器。隻聽琴弦撥動數聲後,寧玲玲朱唇一啟,仿佛瞬間變成了另一個女子:“雨恨雲愁思悠悠,恨悠悠,一場秋光暮色,豈知好景難留……”她鶯鶯嚦嚦地唱著,音色清麗,吐字芬芳,歌聲時而婉轉纏綿,時而清越入雲。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身體竟然能夠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此刻如同出塵仙子,身邊好似環繞著一層薄煙。那眼神流轉,娥眉輕蹙,生生把詞中那相思入骨的人兒演活了。“聚散難期,前言輕負,孤館度日憑欄顧……”詞中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天上下的雨,一滴一滴打入葉空心裡。“一番相思向誰訴翻成雨恨雲愁……”寧玲玲的歌聲中仿佛有千百隻手,在撥動,在撫慰,在挽留有情人的心。“不要走,不要走……”葉空心中喃喃道。他希望這歌聲永遠不要停,仿佛它能召回絕情人的魂,治療自己心頭的傷。千般無奈,萬般不舍,寧玲玲還是吐出了那串尾音,儀態萬方地站在兩個聽眾麵前。她身邊的那層薄煙雖然隨著歌聲散去,平淡的相貌上卻永遠地多了一種耀眼的光暈。晏無憂道:“葉老板,錢花得可還值麼?”葉空聽見他問話,卻不想回答,仿佛還希望在這歌聲中再沉浸一小會兒。直到晏無憂又問了一遍,才歎了一口氣道:“四十兩金子太少,四百兩金子也不嫌多。”他轉頭又向寧玲玲道:“能聽到姑娘一展歌喉,葉某人榮幸之至。本朝第一,當之無愧。隨後葉某就差人把禮金送到府上。”寧玲玲嫣然一笑,道:“這回是看在晏公子的麵上,禮金就不用了,葉老板聽得高興就好。”葉空有些吃驚,要知道寧玲玲架子極大,尋常客人即便捧上百金千金也難得聽到一曲,就連自己也沒有聽過幾回。實在沒有看出來,為什麼晏無憂這個窮書生有這麼大的麵子。又聽寧玲玲道:“晏公子妙筆傳神,所作之詞傳遍本朝南北。小女子嶄露頭角,全憑晏公子一曲鵲橋仙。此情此恩到今日才報答,已經晚了。”晏無憂聽後拱了拱手,雖沒講話,但是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寧玲玲更不多話,對著兩人福了福,嫣然一笑,徑自離開了。她緩緩轉身出門,比來時走得更慢,更穩,更自信。寧玲玲貌不驚人,葉晏兩人初遇她時的漫不經心,和聽曲後的欣賞佩服,她自然瞧在眼中。這樣的轉變她見過不知多少,需知她的歌喉雖然萬中選一,但是這樣強烈的對比,卻是一個絕世美女無法做到的。物以稀為貴。寧玲玲深知此道,因此惜嗓如金。不美貌的女人,若是也發達了,必然需要她這般的才華和智慧。寧玲玲走後,窗戶終於打開了。屋裡換了幾個彆的姑娘,咿咿呀呀地唱著,雖非絕色,也婉轉動聽。葉空向晏無憂道:“玲玲姑娘的歌聲雖美,但是所唱之詞更是千金難得。如此妙詞,兄台哪裡得來?”晏無憂抬手飲了一盞酒,笑道:“小弟自幼貪戀紅塵,離愁彆緒,郎情妾意,見得多了,也就寫出來了。”葉空低頭不語,緩緩飲著盞中之酒,心中默念適才聽到之詞。過了良久,才喃喃道:“若不是傷心之人,怎能寫出如此傷心之詞。”晏無憂一怔,抬頭看了看葉空。見他神情黯然,忍不住問道:“兄台功成名就,難道還有什麼傷心之事?”葉空不語。晏無憂輕歎一聲,道:“若沒有傷心之事,又怎能聽出傷心之詞。”葉空苦笑。晏無憂道:“小弟曾有一至愛,青梅竹馬,後我父去世,家道中落,再相見已經物是人非,早知如此,不如不見。男女情愛,本是難說得很。”雖寥寥數語,其中悲歡離合可見一斑。晏無憂說罷長歎一聲,剛才的誌得意滿全然不見。葉空雖然還沒說話,但是心中大有知己之感。 晏無憂又飲了一杯,仰頭躺在榻上,喃喃道:“你有心,她無意。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葉空也飲了數杯,接口道:“歸去亦相思,酒醒夢斷,長夜風殘。”他一念完,兩人都是放聲一笑。晏無憂更是翻身坐起,再飲一杯,又給葉空滿上。葉空已有三分酒意,笑道:“男兒大丈夫,整日價為情所困豈不是自討沒趣,惹人恥笑。”晏無憂忽然正色道:“恰恰相反,有情才是真男兒,倘若一生不知愛恨何滋味,那才真是白活了。”葉空放聲大笑,卻又忍不住想起過去種種,笑過之後竟然雙眼發紅,隻得道:“兄弟我不勝酒力,言行無狀,晏兄見笑了。”晏無憂知道葉空必定也有傷心之事,他不說,自己也不問,心中滿是感歎,隻在葉空肩膀上重重拍了拍。他又飲了數杯,臉頰發紅,拿起筷子一邊敲擊酒盞一邊念道:“歸去亦相思,酒醒夢斷,長夜風殘。”葉空也跟著喝了不少,他酒量本就平平,今天有詞曲助興,更是喝到了十二分,跟著晏無憂擊盞高歌。夜深風大,窗外一片漆黑,隻有天邊巨燈島上的燈光隱隱約約,如同黑暗中的一點香火。葉空忽然道:“晏兄,你我一見如故,如不嫌棄,你我結成金蘭兄弟如何?”晏無憂一呆,立刻擊掌叫好。兩人就在榻上對著窗外拜了八拜。葉空比晏無憂年長七歲,兩人一個口稱“大哥”,一個稱“兄弟”,相對大笑。他兩人都喝得大醉,伸手要互相擁抱,卻都搖搖晃晃倒在榻上。葉空先掙紮起來,把手撐在窗台之上。海風習習,吹得他發燙的臉頰微微發涼。他剛結識了一個好兄弟,心中暢快之極,此刻微風拂麵,但覺人生美好無限。耳旁小曲纏綿,葉空看著遠方巨燈島輪廓已經沒入黑暗,隻有島上明燈亮起。黑暗中的一點星光,最是讓人靜靜注目,偏生那燈光閃爍,看久了竟然覺得仿佛隨著自己的呼吸一明一滅,有懾人心魄之感。看著看著,葉空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淚水又湧了上來,暗道:“星瑤,你從小總說喜歡看海。我來了海邊,你卻又在哪……”晏無憂唱了會歌,見葉空不語,眼睛順著他看的方向看去,隻見巨燈島的燈光比先前更亮了一些,一盞黃色主燈如同天邊星辰,幾盞小燈,三盞做藍色,兩盞做紅色,都如寶石般閃閃發光。晏無憂出海甚少,自然不知道這是預示著明日有風雨的意思,隻道:“這巨燈真是冷州一大奇觀。聽說還能預測風雨潮汐,不知島上住著何樣人物。”他想起了那日在海中發現的浮屍,又道:“不過船幫竟然要一個閨女做祭,想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冷州的老百姓也是奇了,竟然任由船幫和這島上的人橫行霸道,絲毫不加以反抗。”說到此處,晏無憂不由得搖了搖頭。“如果是島上的人太過凶殘,冷州的百姓千千萬萬,但凡聯合起來,十座巨燈島也踏得平了,又怕他何來?偏偏這些百姓都不聽勸,我說我要上島去勸服那些惡人,他們也是不讓,又恐嚇我說上島之人從來有死無生。“哼,我在碼頭日夜打聽,明明聽說曾經有個相公上島後又生還的。這些人總是不敢,說怕我觸怒了燈神。大哥,你可聽說此事?“既然有人能進出巨燈島,想來島上之人也不是絲毫不講道理。要麼就是此人武藝高強,島上之人奈何他不得。“大哥,你可知這人是誰?我們要是能找到他便知道島上是何情況,你說是不是?大哥?大哥?” 晏無憂連問了好幾句,也不見答複,斜眼一看,隻見葉空已經斜依著窗台睡過去了。晏無憂又喚了好幾聲,也是不應。晏無憂心中好笑,暗道:“大哥是學武之人,不想酒量卻差成這樣,才幾杯,就昏睡過去了。”他想過去拍醒葉空,卻不想自己的酒量也好不到哪裡去,剛一起身就一陣天旋地轉,也跟著昏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