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繡娘(1 / 1)

巨燈島 陸離 2172 字 3天前

葉空向來整潔,錦衣玉食,除了在金閣家中,頭發從來一絲不亂。今天在這陌生的繡房裡,他竟然微微有些醉態,一縷碎發散在額角,眼睛有些紅,衣領也不如平時堅挺熨帖。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昨天又去了哪裡,一整晚沒睡罷。不能喝酒就不要喝了。”在葉府中固然無人敢如此跟葉空講話,在冷州城裡也是不多。更奇怪的是,這個女子的話音中並無擔心葉空的意思,更不是真心想問他去了哪裡,隻是略帶責備。這個女子又道:“站起來吧。”葉空真的乖乖站了起來。女子又道:“手抬一下。”葉空也抬起了胳膊,他雙臂甚長,如此傻傻站著跟一隻大呆鳥般,若是被海木青看見了一定會笑出聲來。兩隻手從葉空背後合圍起來,這雙手不甚白,也不甚小,卻很靈活,兩對食指和拇指順著他的腰一卡一卡地丈量起來。剛量完,葉空忽然一聲不吭地捉住那兩隻手,道:“繡娘,又來麻煩你了。”那兩隻手卻自然而然地掙脫開了。隻見一個女子從葉空身後轉出來,把剛才丈量的數字記在桌上的小箋上。這女子鬢帶微霜,一身棗紅棉布衣服,五官雖然平平,眼中卻有一股寵辱不驚的淡泊神態。她年紀雖然比葉空還大些,卻也不到該有白發的年紀,想來不是天生,就是思慮過多,以至於有滄桑之感。葉空道:“下次讓個小姑娘招待我就是啦,不用每次都你親自幫我量。”繡娘仍舊用心寫著尺寸,頭也不抬地說:“你來這不就是為了找我嗎?”葉空啞然失笑,倒也無言以對。繡娘跟著道:“把上衣寬了吧。”葉空抬手解開上衣。不一會兒,錦袍已經脫下,露出他結實勻稱的後背來。這個身體,若是阿阮看了定然害羞閉眼,若是海木青看了,一定嬌笑著撲進他懷裡,若是鶴芊芊看了,一定恨不得咬上一口。繡娘卻皺眉道:“怎麼瘦成這樣?”說罷又拿手在葉空背上丈量起來。對付女人,葉空向來信心十足,這會兒聽了繡娘的話,卻有些不好意思,隻得悻悻道:“最近睡得不好。”繡娘“嗯”了一聲,手指飛快地丈量著,口中一五一十地記著數。葉空乾咳一聲,下意識又拿手去撫鬢邊。繡娘道:“彆動。”葉空隻好趕緊放下手來,直到繡娘量完了,才趕緊把衣服穿上。整理好衣領,又對著鏡子把頭發梳好了,葉空才鬆了一口氣,道:“最近忙不忙?”繡娘正低頭記著數字,隨口道:“忙啊,越到年底越忙。”葉空往四周看了看,隻見屋裡滿滿堆著布樣,線軸,繡花繃子。他把一大堆東西搬到桌上才好容易在榻上找到個坐處,說道:“那我的衣服,你不用急,年後也是一樣。”繡娘記完數字,又在布樣堆裡翻來翻去,一邊答道:“你能等那麼久麼?每次還是不跟催命一樣。”葉空嘿嘿兩聲乾笑,又聽繡娘說道:“不過這次的衣服比較費事,沒準兒確實得到年後了。”她邊說邊手中不停,一眼也不看葉空,絲毫沒把他當成客人。葉空也不以為意,笑道:“我的能等,馨兒的就不能等了。這姑娘要過生日了,天天嚷著要禮物,你找天上家裡去給她把尺寸量了吧。”繡娘剛才還忙不勝忙,一聽馨兒的事情,立刻停下手裡的活計,終於抬頭看了一眼葉空,笑道:“好啊,我過兩天就去。馨兒還好吧。”葉空看見繡娘笑了,心中總算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怎麼能不好呢?就是越來越調皮。”繡娘笑道:“還不是你慣的,下回我過去給她帶點山楂去。”葉空道:“是啊,可不是,你上次帶了一罐子蜜釀山楂,她吃完了,天天嚷著要。”繡娘聽了這話,笑得更開了,眼中滿是溫柔神色。葉空看她高興,也說得高興起來,道:“我跟她說,你自己去找繡娘要啊,她說,‘我不要,繡娘又要說我貪吃了,你去要。’你說,可不可氣。”說完跟繡娘一起笑了起來。繡娘不但放下了手中的東西,還走到葉空身邊給他倒了杯茶。葉空接過來,隻見白瓷杯子裡,綠茶淡淡地泛著青色,茶葉細長,根根分明。葉空上門到現在總算是有口水喝了,趕緊一飲而儘,跟著長長地出了口氣。繡娘又給他續了一杯,跟著在他對麵坐下了,道:“那孩子不容易,誰看著都心疼。不過,我就怕你太慣她。”葉空道:“她從小身體不好,我是真怕她再出事……”繡娘趕忙道:“怎麼會出事。現在不是又來了個小女孩兒麼,兩個女孩兒作伴,馨兒的身體也好的快些。”葉空道:“是啊,阿阮來以後,馨兒比以前高興多了。我已勸她住下,她以後就算是葉府的人了。”繡娘歎了口氣,道:“你一個人要管葉府這麼大個攤子,也難為你了。”她見葉空不說話,跟著問道:“你還在打聽你師姐他們的事情?”她剛才還漫不經心,此刻兩眼看著葉空,問話也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惹動了葉空的傷心事。葉空臉上已無笑容,輕輕“嗯”了一聲。繡娘歎了口氣,道:“你師兄回來找……來找你們的時候,馨兒還小呢,現在馨兒都這麼大了,過去的事情她也不記得了……”葉空道:“我也知道,但是府上又有人說見到了星瑤……”繡娘道:“他準是看錯了。人都走了,你彆找啦。就算找到了又如何?”葉空不看繡娘,抬頭望向窗外。日已西沉,遠方海麵晦暗,帆影零星。葉空沉默了許久,緩緩道:“如果師兄不走,星瑤會活得好好的,如果師兄不回來,星瑤也不會離開我。他為什麼離開,去了哪裡,為什麼受傷,星瑤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這麼多年,這就像是一根刺,我不能不把它拔出來。我這些年總是在山川中漫遊,便是想要想明白這些事情。”葉空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又道:“你知道嗎?我有時候又感謝師兄,如果不是他走,我一輩子也不會和星瑤在一起,哪怕隻有幾年。但是,我寧可從來沒跟她在一起過,我寧可他們一直好好的,也不願意看著星瑤死。“他們剛成親的時候,我雖然也難受,但隻是特彆寂寞,現在我不但寂寞,還痛苦……”說到此處,葉空的聲音已經哽咽,忽然,他右手一暖,繡娘握住了他。葉空回頭看了看她,隻見繡娘滿臉關切,於是勉強笑笑,把手翻過來,也握了一握。繡娘道:“彆想太多啦,你是好人,會有好姑娘真心待你的。”葉空道:“我了解星瑤,她雖然關心我,照顧我,但是從來沒有愛過我。跟她成親的時候,我假裝不知道這些,我以為隻要我對她好,她就會喜歡上我。”繡娘道:“人已經走了,就隨她去吧。”葉空道:“但是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就算是她無依無靠,也不用非要來找我,就算要投奔我也不用嫁給我。她決不是隨隨便便的人。但是到底是為什麼?我真的不明白!”繡娘忽然站起身來,半蹲在葉空麵前,雙手扶住他的臉,道:“葉空!他們已經不在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現在需要做的是照顧好馨兒,照顧好你自己。”葉空一怔,終於從剛才的自言自語中醒悟過來,苦笑道:“又讓你看笑話了。”繡娘歎了口氣,捧著葉空臉的手,忽然在他臉頰上打了一下,道:“一把年紀了,怎麼總跟個孩子一樣。”說罷便起身轉到布樣堆中又忙碌起來。葉空摸著臉,故意疼得齜牙咧嘴地說:“知道一把年紀了還打我,還打臉。”繡娘哼了一聲,埋頭在小山般的布樣中。葉空搜腸刮肚地想找些話題來,忽然想起什麼,笑道:“我前兩天遇到個怪人,倒是挺有意思的。”繡娘頭也不抬,更不答話,手中隻是上下翻動著整理,縫補。葉空接著道:“是個書生模樣的,叫晏無憂。窮酸得緊,不過文筆還不錯。”繡娘道:“嗯,他來冷州不久,你已經認識他了呀。”葉空奇道:“你也認識他?”繡娘點點頭,道:“都說他是本朝慢詞巨手,確實有些才華。”葉空道:“是啊,我出二十兩金子買他一闋詞,他居然說不夠,又問我要了二十兩金子。四十兩金子啊,他居然還說我占了便宜。”繡娘道:“四十兩金子買到晏無憂的詞,的確不算貴。聽說在帝京,有人出一百兩金子也不一定求得到呢。”葉空道:“那他怎麼如此潦倒?我見他的時候,他正被人追債,給打得鼻青臉腫的,架子倒是拿得挺大。”繡娘道:“他屢試不中,家道又中落,隻能在煙花柳巷給歌妓樂工填詞為生,錢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潦倒也怪了。”葉空道:“他文筆不錯,怎麼會屢試不中?”繡娘道:“誰知道呢?大概是考官看不上他的俚俗豔語,他又恃才放曠,每每寫文章嘲諷科舉,打趣官員,他名氣又大,誰都知道他是個放浪形骸的主兒。“有一年本已及第,黃榜都送到了金殿前,愣是讓皇上紅筆一勾,把他的名字從榜上刪了去,道:‘晏無憂自負天才,為官豈不是糟蹋了他,且填詞去。’“這下子,他在帝京是呆不下去了,才到咱們這兒來,結果還是屢試不第,好在冷州繁華,養活他一個詞人也不是什麼難事。喏,把那卷紅線給我。”葉空一怔,把堆在身邊的紅線遞給繡娘,道:“既然不中,又何必自討沒趣,乾脆彆考了。”繡娘一邊穿針引線,一邊道:“怎麼能不考呢?他生於帝京,父兄都曾為官,從小耳濡目染都是學而優則仕。父兄去世後,他是晏家唯一的男丁,身負重任,雖在坊間名氣甚大,但是在他心中自然是比不上金榜題名,位列三公來得光宗耀祖了。”葉空哼了一聲道:“天下之大,如何不能安身立命,乾麼非要考這鬼試,做勞什子官。”葉空自幼習武,人雖風雅,讀書確實不多,加上對官府從來敬而遠之,因此對於晏無憂的做法頗不以為然。繡娘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你再有錢,在他眼裡不過就是個土財主。讀書人講究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講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講得是忠君報國,解民倒懸。千百年來,讀書人就這麼一條出路,你讓他不往上走也難。”葉空又哼了一聲,道:“飯也吃不飽,操的心倒是不少。”他嘴上雖然這麼說,心中對於這個窮酸書生卻頗有些好感。繡娘又道:“讀書人大多一樣,臉皮薄,明明想做官,偏偏一副清高樣子,指手畫腳,難怪被朝廷看不慣。天天花前月下地吟詩作對,那是沒有法子。不過也好,真要讓進了官場,憑他們心高氣傲的性子,不頭破血流才怪。”葉空聽了,跟著繡娘一塊兒笑了起來,忽然道:“你知道得很多啊,是不是看上這個慢詞巨手了?”繡娘抬頭瞪了他一眼,道:“胡說,我都是聽彆人講的。”說完,好像還怕葉空不信,又接著道:‘他又窮又酸自然沒有旁人搭理,隻有歌妓樂工求著他填詞,才跟他來往。這些姑娘們又常來我這裡做衣服,三言兩語,自然越說越多。”葉空道:“看把你急得,我又沒說什麼。”他邊說邊站起來走到繡娘身邊,柔聲道:“不過你是該找個男人啦,天天這麼操勞,我看著也心疼。”繡娘背過身去,臉上竟然也有忸怩的神色,嘴上卻說:“趕緊回去,再胡說以後就彆來了。”葉空正哈哈大笑,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青衣小鬟,道:“葉老爺,有您的書信,從您府上送來的。”說罷呈上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白紙小箋,微微還帶著香氣。葉空接過一看,向繡娘道:“原來是玲玲姑娘差人到我家找我,今晚可有耳福了。”說罷,又向那小鬟道:“吩咐備馬,我這就回去。”等小鬟應了退出門去,繡娘道:“怎麼還回葉府?去極樂坊從我這兒走不是近得多?”葉空在繡樓上拘謹了半天,這會兒終於又露出了平時那般風流懶散的微笑,道:“這身衣服從昨晚穿到現在,就這麼又臟又臭地去見她,豈不是唐突佳人?”繡娘道:“那怎麼又臟又臭,還渾身酒氣地到我這兒來了?”葉空伸手抱了抱繡娘,笑道:“你不是外人,自然跟她們都不一樣。”說罷,飄然出門。繡娘滿臉無奈,真是拿這個公子爺一點辦法沒有,隻能搖搖頭繼續埋頭乾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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