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天,阿阮都住在金閣,與馨兒朝夕相伴。葉府雖然繁華,馨兒換來換去隻有一襲白衣,彆無任何裝飾。她從來也不係頭繩,滿頭海藻般的長發,鋪得到處都是。阿阮發現馨兒跟所有女子都不相同,是那樣天真,那樣不經世事。常常會忽然追逐著蝴蝶跑來跑去,或者蹲在地上細細地看著一朵雛菊,一看一個時辰。要麼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發呆,口中喃喃細語些聽不懂的詞語,時常被自己逗得咯咯直笑,久久都停不下來。金閣中的仆從都是女子,大家對於馨兒的舉動都見怪不怪了,隻有阿阮常常錯愕,但是眼見馨兒淳樸嬌憨,對自己又是極好,與她漸漸越聊越多。雖然馨兒常常答非所問,說的話也是前言不搭後語,但自己仍舊越來越喜歡這個姑娘。葉空每天都來金閣看望兩人,陪兩人吃飯看海,但不再過夜。他對阿阮也十分周到體貼,給她的衣食用度幾乎是從前生活的一千倍。阿阮雖然不貪戀富貴,但是能夠在獨居多年後有旁人陪伴,自然十分欣慰,隻是遇到馨兒與葉空親昵的時候不免發窘。本朝妓坊雖然繁榮,但是普通男女之間界防甚重。兩人卻如同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絲毫不以為意,更妙的是周圍的仆從也個個視若無睹。阿阮生長在山野異族中,原是對男女之事看得極開,她之所以尷尬,並非因為禮教大防,或者世俗偏見。而是這兩人一個美極甜極,一個俊極清極,每逢相聚,如同一幅畫卷一般,常常讓阿阮頭暈目眩,甚至有自慚形穢之感。一日清晨,阿阮上到金閣頂層,發現葉空把臥榻搬到了露台上,向海而坐。馨兒好像還沒起,穿著白色的睡袍躺在他腿上,滿頭烏發黑黑地鋪了一床。葉空也隻著了件薄衫,正舉盞飲茶,日出的金光給這兩人鑲上一道金邊。忽然,葉空的右肩一歪,衣袖給馨兒拉了下來,露出半邊肩膀,茶水也灑出了好些。馨兒咯咯地笑了起來,葉空眉頭雖皺,嘴角卻都是笑意,把茶盞放下便去嗬馨兒的癢。馨兒嬌小的身子在睡袍裡扭來扭去,笑得更加大聲了,忽然一把把葉空頭頂的發髻打散了。阿阮知道葉空最是整潔,從來都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此刻卻毫不在意,仍舊跟馨兒嬉鬨,兩人都披散著頭發,發絲隨著晨風飄揚。阿阮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兩人的歡聲笑語不斷傳來。等葉空離開了,阿阮才上樓來找馨兒,隻見她已經起來了,正側臥在榻上用剛才葉空留下的空盞喝茶。她見了阿阮便呼道:“阿阮阿阮!”等阿阮坐在榻上,她又道:“阿阮剛才怎麼沒來?我和葉叔叔都在這裡呢。”阿阮不好意思提起葉空,隻得道:“怎麼在這裡睡著?”馨兒笑道:"我說要看日出,又懶得起床,葉叔叔就叫人把床抬出來啦。"阿阮暗道葉空真是把這個姑娘寵愛到了極處,想起兩人剛才的打鬨終於忍不住問:“葉叔叔把你帶大,他一定對你很好罷?”馨兒道:“是呀,葉叔叔是最好的人。”阿阮又道:“那他……”她心中害羞,說話難免吞吞吐吐。“嗯?”“那你們……”“嗯?”“你是不是……”“嗯?”阿阮看見馨兒已經支起身子來,歪著頭,兩顆水晶似的眼睛正望著自己。她的睡袍本來寬鬆,此刻更是斜掛在肩頭,露出半邊粉色的胸脯來,自己卻渾然不覺。阿阮忽然想:“馨兒天真無邪,我又何必一定要逼問於她。”於是伸手幫她把睡袍穿好,說:“沒事,我是說你真好看。”她以為馨兒聽了定然高興,哪知道馨兒歪了頭,問:“好看?”阿阮點點頭,幫她把長發順到脖子一側,道:“是呀,你真是好看。”馨兒道:“好看?是好事嗎?”阿阮道:“當然是好事,沒有人說過你好看嗎?”她見馨兒搖了搖頭,又道:“葉叔叔也沒說過?你沒有照過鏡子嗎?”馨兒道:“他沒說過。鏡子?鏡子是什麼?”阿阮大吃一驚,問道:“你沒有照過鏡子?”馨兒又搖了搖頭,滿臉迷茫之色。阿阮這才想起來,整個金閣的確一麵鏡子都沒有。阿阮不過才十六七歲,並無多想其中緣由,隻是覺得一個大姑娘居然從來沒有照過鏡子,真是豈有此理,於是賣力地想起辦法來。她在金閣裡外找了一圈,果然沒有,連可以當鏡子用的銅盤,銅盆都沒有。問仆從們,都說沒有。馨兒兒全然不知道她在乾什麼,隻是跟著覺得好玩,吃吃笑著。忽然阿阮雙手一拍,倒把她嚇一跳,隻聽阿阮道:“到水邊去!”兩個姑娘奔到湖邊亭,阿阮先爬上護欄,接著招呼馨兒:“你上來,往下看。”哪知道馨兒卻退後一步,說:“我不上去。”阿阮道:“上來呀,往水裡看就能看到你自己的樣子啦。”說完,她自己往外一探頭,平靜的湖水上果然印出了她的樣子,雖然不如銅鏡清楚,但是也能看清輪廓。在葉府呆了一陣,她的氣色好了許多,臉頰也豐滿了不少。阿阮扭頭招手道:“來呀,來呀。”沒想馨兒仍道:“不行,葉叔叔不讓我上去。”阿阮莫名其妙,也沒多想,隻覺得怎麼讓這個大小姐照上鏡子真是個難題。於是想到:“也許她怕護欄太高,那就到棧道邊上去看也是一樣。”在金閣呆了些日子,阿阮早就發現,這片湖其實隻是一片淺池,最多能沒到膝蓋,因此棧道也沒有圍欄。她拉著馨兒往棧道上走,馨兒一邊掙紮一麵喊:“我不去我不去。”但是阿阮正在興頭上,哪管這許多。她學過武藝,馨兒哪裡掙紮得過。說著兩人就拉拉扯扯來到棧道邊,阿阮指著旁邊的水麵道:“看一眼就好啦。”兩個人踏在木棧道上,激起些震動,泛起少許漣漪,水麵上的睡蓮也跟著輕輕浮動,但湖水依舊清澈。哪知道馨兒好容易掙脫了阿阮,邊搖手邊往後退,道:“我不看,我不看。”阿阮哭笑不得,也隻得隨她,剛說道:“那好吧,你……”哪知道,馨兒退得太多,竟然從棧道另一邊踏到水裡,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阿阮嚇了一跳,但她知道水淺,並不擔心,還笑出聲來。跟著要伸手去拉馨兒上來。剛走了一步,忽然發現馨兒全身發抖,竟然倒在水裡,全身都浸在湖裡,四肢不斷掙紮,湖麵倒影登時破碎,掀起陣陣水花。阿阮大吃一驚,急忙跳下去相助。還沒碰到馨兒,馨兒就已經被人抱了起來。隻見葉空踏在水裡,全身也都濕了,馨兒把頭埋在他懷裡不住發抖,長長的頭發仍舊拖在水裡。葉空鐵青著臉,對阿阮道:“她怕水,也沒見過外人。下次彆帶她來這裡了。”說完便翩然上岸,留下錯愕的阿阮一個人濕淋淋地站在水裡。當年在江邊崖上,馨兒目睹父母自儘後沉入江中,受了驚嚇,從此極其怕水,精神也時常恍惚。葉空遍求名醫也沒有任何辦法,於是帶她回到冷州,並且安置在金閣之中。為了減少對她的乾擾,金閣除了葉空之外從沒一個男子進來過,閣中也沒有鏡子,脂粉或者任何女子用品。這個少女無邪之極,一半是因為自己的天真懵懂,一半也是因為長年生活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阿阮聽了葉空解釋,長出一口氣,心中愧疚不已。葉空把馨兒安頓好,抬頭看阿阮站在床邊欲言又止,身上的濕衣服仍舊穿著,不住向下滴水,心中也頗過意不去,於是溫言道:“快去換了吧。”阿阮穿著濕衣,頗為尷尬,卻仍然道:“我學過醫術,回頭給姐姐看看。”阿阮年紀雖然不大,但已有“小神醫”的美名。她之前見馨兒種種舉動,雖然怪異,但隻當她是天真浪漫,現在一聽說她的病況,立刻注意到馨兒雖然舉動如常,但偶爾眼神渙散,也許驚嚇之餘頭腦受了什麼損傷也不一定。阿阮急於將功補過,又道:“這些病症,寨子裡的老人也跟我說過一些,有幾味藥可以試試。”哪知道葉空隻是淡淡說:“不用了。你幫她看看體弱風寒的病就是。”阿阮沒聽出來葉空的語氣不善,仍舊伸出手去要給馨兒把脈,一麵道:“體弱風寒是小病,將養些時候就好。頭腦精神的病就難治了。”她知道腦子的損傷越早治療越有可能治愈,馨兒已經受傷十餘年,病根深種,若不趕緊開始恐怕極難。葉空手臂一長,把帳子放了下來,阿阮伸出去的手隻得僵在半空。葉空道:“隻要馨兒不出去,就沒有事。”阿阮又是尷尬又是驚訝,問道:“馨兒從來沒有出去過?”葉空道:“沒有,她的一切我自然會照料好。”阿阮此刻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她素無城府,心中所想立刻在臉上顯現出來。葉空瞧出她不安,握住她手輕輕放下,微笑道:“馨兒身體不好,隻有在金閣中還能好好養病。你跟她不同,當然想去哪兒就去哪。”阿阮年幼單純,心中雖然仍有疑惑,但是被葉空溫言一勸,登時放心了。“還不去換衣服?”葉空說完,捏住她衣角,水劈劈啪啪地滴下來。阿阮臉一紅,急忙下樓去了。葉空回頭看看帳中的馨兒。她服了安神藥物,此刻睡得正熟。兩片小小的嘴唇微微張著,時不時一開一合,好像夢中也在說話一般。葉空盯著她的小臉,癡癡地看了半響才從床上站起來。歎了口氣,道:“你出來吧。”馨兒仍舊沉沉睡著。葉空又說了一句,才聽到金閣屋頂上悉悉索索一陣響。一個小巧的女兒身子輕輕落到地上,青衣赤足,正是海木青。葉空道:“你怎麼來的?”海木青滿臉笑容,小貓一樣走在厚厚的地毯上,道:“你把我們的小神醫拐到這裡來了,我能不找來嗎?”望天閣一彆,阿阮自然留下了線索讓海木青一路追來。“那你怎麼上來的?”葉空問完,向露台外看了一眼。要知道金閣不通道路,外邊又是懸崖。十餘年來從無外人知道此地,就算知道也無從上崖。海木青得意得眼睛也放出光來,道:“我有小紅小白,這些懸崖算什麼?”葉空不知道小紅小白是誰,隻得“哼”了一聲,不去理她。海木青悄悄走到床邊,向帳內一張,問道:“這是誰?”葉空答道:“是我師姐的女兒。”海木青笑道:“我就知道她不是你情人。”葉空不語,瞪了她一眼。海木青接著道:“這姑娘才十幾歲,比你可小太多。”葉空本來對她愛理不理,聽了這話,卻皺起眉來,沉默了一陣才喃喃道:“是麼?我有這麼老了麼?”海木青沒瞧出葉空是真的擔心,笑道:“放心,我可不嫌棄你。”說完往地毯上一坐,把頭靠在葉空膝上,道:“我可找到你啦,這下子,你趕也趕不走我。”葉空歎了口氣,道:“我不會喜歡你的,你還是走吧。”海木青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沒關係,我想清楚啦,我不會再逼你的。我天天都來,天天都對你好,你總有一天會喜歡我的。”葉空苦笑,卻看見海木青正仰頭看著自己,滿臉誠懇傾慕。他心中一動,正色道:“你真的以為你對我好,我就會愛上你嗎?你真的以為時間一長,不喜歡你的人也會喜歡你嗎?”海木青看他忽然嚴肅起來,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聽床頭有隻金鈴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了。接著一個中年仆婦走上來恭恭敬敬道:“鶴老爺上門來了,說是有要事相商。”她見屋裡多了個美麗的陌生女子,大為驚訝,但是主人在場也不好說什麼,默默退下去了。海木青跳了起來,甩甩腦後油光水亮的大辮,笑道:“我要去啦,反正我知道你家在這,你跑也跑不掉的。”還不等葉空反應過來,海木青摸出一個竹哨滴滴吹響。露台上一紅一白兩道影子應聲躍了上來。葉空倒抽了一口冷氣,隻見柱後鬼魅樣轉出兩頭巨獒,四足著地時也將近一人高,毛發膨脹,猶如雄獅。一隻雙眼金黃,全身赤紅,有如火炭,另一隻兩眼碧藍,渾身雪白,毛細如絲。兩隻巨獒牙尖爪利,不住舔舐獠牙,四隻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紅犬雖然凶惡,走到海木青身邊時卻挨挨擦擦,十分親熱。白犬卻隻冷冷看了葉空一眼,就在主人身邊蹲下了。海木青給紅犬舔得咯咯笑了起來,忽然翻身坐上犬背。她身子嬌小,跟騎在駿馬上一般,全身都給淹沒在蓬鬆的紅毛之中。海木青回頭對葉空笑道:“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喜歡你就是啦。”說罷忽然隨兩犬從露台跳了下去。饒是見多識廣,葉空也嚇了一跳,急忙奔到台邊向下看去。隻見紅犬四隻鋼爪深深嵌入幾乎垂直的峭壁,一步步跳將下去,數十丈下驚濤拍岸,白沫飛濺。一人兩犬卻穩穩奔下,海木青還在百忙之中朝一臉錯愕的葉空揮了揮手,很快就隨著兩犬消失在懸崖旁邊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