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從審訊室出來的時候,板著一張麵孔。不知道他是去審問了一敲詐小賊的,大概會覺得他剛審完的不是殺人犯就是縱火犯。沿途遇到的小警官們見到劉暢這副神情都趕緊閃開,生怕這位平常好脾氣的劉警官發起飆來殃及無辜。劉暢把警帽重重地摔在辦公桌上,煩躁地抖起腿來。他剛剛答應幫那個叫雯雯的女孩求情,儘量減少她的刑罰。其實在答應她的時候,他心裡並沒有對這個承諾當真,畢竟現在連小孩子都知道,壞人是可以騙的。他無非是用一個很可能實現不了的承諾去換取更為寶貴的情報罷了。但雯雯所說的有關於他的情報,卻讓他大吃一驚。這件事情,全世界應該沒幾個人知道吧?他煩躁地揉了一把頭發,油光水亮的發型立刻毀於一旦。應該穿西裝來的,哪怕上麵要檢查也應該穿西裝來的。他懊惱地想。果然一穿警服,就會有問題。 他看著滿辦公室裡穿著警服的年輕麵孔,覺得自己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也不知道這秘密還能藏多久?秘密就像風,一旦開始吹,就總會有人感覺到。 他們,他環顧著四周看似與平常無異的同事們,他們會不會已經知道了?“劉頭兒!”劉暢的助手崔警官走過來,遞上一遝子材料。“精神病院那邊來了消息,說陸雲錦的精神病診斷是誤診。這案子,咱們還要不要再查查?”“誤診?搞什麼鬼!”劉暢不可置信地拿過那遝子材料。上麵詳細地論述了陸雲錦大腦的病變呈現出明顯的人工激發特征,並聲稱她服用的一些藥物是罪魁禍首,還稱會儘快對陸雲錦的病進行再次核查,並確保陸雲錦這次的用藥安全。具體結果,靜觀後效。如果陸雲錦不是精神病,那林君複的死,就是一次正常的誤殺?像是知道了劉暢的心思似的,他的電話立刻就響了,來電人是尹行月。“劉暢,我有個事兒想求你。”沒等劉暢說話,尹行月先開了口。“我剛聽說陸雲錦的那個精神病是誤診,我就想問問,那是不是警方應該重新追究她的責任呢?該判刑的判刑,該坐牢的坐牢,也好給我們家屬一個交代。”“你消息真靈通,我也剛知道不久。”劉暢的語氣淡淡的,但還是表達出了應有的關切。“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這件事,我說了不算,最關鍵的是要看法院的態度。我可以保證的是,我一定積極申請再次調查這個案子,多多取證,還事情一個真相。”“劉暢……”尹行月的聲音有點沙啞,“你是知道我的,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事情,我們老同學一場,你能不能就……”她的聲音又啞下去了,似乎有什麼詞卡在了她的喉嚨裡。她沒有說出那個詞,但劉暢能從她含混的語氣和激動的情緒感覺出她那無聲的呐喊:殺了她!至少要讓她坐牢!“我會儘力的。你信我便是。”得了劉暢的這句話,尹行月似乎終於放了一點心,掛斷了電話。已經是午飯的時間了。劉暢拿著不鏽鋼飯盒去樓下的食堂簡單打了點飯,快速扒拉了幾口後又重新上樓,急匆匆衝審訊室去了。雯雯沒有獲得離開審訊室的許可,隻能坐在椅子上吃著盒飯。她手上有手銬,正在笨拙地拿著勺子在飯盒裡攪來攪去。劉暢進了屋,一句話沒有說,伸手關了在房間角落的攝像頭,然後直接掏出鑰匙給她鬆了手銬。“謝謝。”雯雯揉揉酸脹的手腕,往嘴裡猛塞了幾口飯,從滿是米飯的嘴裡含糊不清地吐出兩句話,“劉暢警官,你其實是個好人。”“你剛說要用我最不堪的秘密來交換,這會兒你又說我是個好人?你不覺得前後自相矛盾麼?”“至少你很上道。”雯雯把嘴裡的飯咽了下去,聲音終於清晰了起來。“你沒有試著抵賴、否認或者掩蓋,而是坦蕩蕩地承認了這件事。其實你不承認也沒用,我的消息源是不會錯的。”“你這麼有自信?我就是來告訴你,你的胡扯對我沒用,這筆交易,成不了。”“你再想想,沒必要在我這裡虛張聲勢。我明白,你這樣有身份的警官被人家發現不堪的往事很難受,但哪怕你關上攝像頭然後打死我,還是有人知道你這件事。”“誰?”劉暢突然往前一撲,一掃往日的斯文形象,眼睛變成了兩顆血紅的珠子,滿嘴的煙氣衝著雯雯的臉撲過來,“還有誰知道?!”雯雯本能地儘量往後撤著身子,但神情並沒有退縮:“你看你這一嘴味兒!心煩去抽煙了吧!還裝,你看你都怕成什麼樣子了!”劉暢慢慢抬起身子,坐回到椅子上,努力平靜自己的情緒:“我會幫你向法官求情。前提是你要告訴我你的消息源是誰。”“無可奉告。”“那你就等著吧。我會在材料裡如實說明你的犯罪情節有多惡劣,為了增加材料的可信度,我會把自己也作為一個案例寫進去。我不怕自己的過去曝光,大不了就是引咎辭職。“隻是可惜,會搭上你的一輩子。牢裡的那些事兒,要不要我先給你講講?省得你進去了不適應嚇得尿褲子。”“你!”雯雯沒想到一直文質彬彬的劉暢警官竟然也可以如此的混不吝。無賴,她心裡想。雖然她並不相信劉暢可以隨意放棄自己的警察生涯,但要用這個賭自己未來幾年的牢獄生涯的話,她也並不願意冒險。“行了,算你狠。難怪當年敢做那樣的決定,是條漢子。”雯雯戲謔地衝著劉暢豎起了大拇指。“真漢子警官,我就告訴你好了。告訴我這個信息的人,是尹行月。”接著雯雯頗帶著得意地把自己如何哄騙尹行月家裡的阿姨,並得到那份秘密文件的過程講了一遍。“那尹行月,可真是個女富豪。”雯雯語氣誇張地說。“她家裡,什麼好東西都有,古董、名瓷、名畫,擺得還都很隱秘,稍不留神就會錯過去。“就連她的鞋櫃,裡麵也滿滿當當的都是上等貨,連那個法國全球限量高跟鞋她也有。要是能讓我有一個她那樣的鞋櫃,讓我死我都願意啊!你還沒看過她的衣櫥,那衣櫥裡啊……”“你說的,是哪個法國限量高跟鞋?是一本護照一生隻能買一雙的那個麼?”“哎呦,大叔你很時髦噢!”雯雯眉毛一挑,來了興趣,“這麼時髦的東西您也知道?我還以為你們警察隻知道打打殺殺的呢!”“你彆轉移話題,你確定你看到的是那款限量高跟鞋?”“怎麼可能看錯!就算我會看錯,拿起來掂量一下就知道是這個牌子了啊!這牌子的鞋跟都是由貴金屬澆築的,她這個鞋跟是鉑金的,那叫一個沉。我悄悄試了一下,簡直就是練功用的鐵鞋啊!能穿這鞋的,都不是一般人。”“鉑金的鞋跟?你還會驗貴金屬?”“這哪兒用驗啊!”雯雯一臉的不屑。“那鞋跟後麵除了有擁有者的姓名縮寫,還有材質縮寫。S是白銀,G是黃金,Pt是鉑金,一看就知道了啊!”雯雯的話並沒有停,她繼續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尹行月家中的奢華。這些劉暢並不感興趣,但他並沒有打斷她,因為他大腦的全部容量都被一個問題占滿了——F市還有另一個有這款限量版高跟鞋的人,而這個人恰巧就是知道他們辦案過程的尹行月。按照常規邏輯,如果尹行月發現陸雲錦因為這雙高跟鞋被定罪,而自己也恰巧也有這雙高跟鞋,她是不是應該知會一下警方呢?還是說她對陸雲錦的恨已經疊加到無以複加,以至於根本不在乎是否公正、隻求陸雲錦能被製裁呢?劉暢又問了雯雯幾個問題,隨後打算結束今天的審問。雯雯的手被拷上手銬,帶了出去。劉暢重新恢複了審訊室的監控,徑直走了出去。困惑像是一團煙霧,在他的胸中越來越膨脹,他想直接打電話給尹行月,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理智告訴他,尹行月不是一個會輕易屈服在壓力之下的女人。是的,劉暢的腳步慢了下來,她就是這樣一個不屈不撓的女人啊!他想了想,放棄了打電話找尹行月直接對質的念頭,而是轉而聯係了一個朋友,對方的孩子正在法國留學。在得到那個留學法國的孩子的電話後,劉暢立刻就撥通了電話號碼。電話那邊的聲音非常清脆,聽起來是一個涉世未深的男孩子。“劉叔叔好,我媽媽說您有事情想要谘詢一下我?”“是的。那個法國限量的什麼高跟鞋你清楚麼?”“劉叔叔,您很時髦啊!”男孩子笑了起來。“這高跟鞋現在火得很,我每個月要往國內代購一雙左右,這個代購的勞務費高,我還掙了點零花錢呢!”“這鞋不是一個護照隻能買一雙,限量麼?你還能代購?”“有中國人的地方,什麼不能代購!”男孩的語氣裡流露出一絲和年齡不相稱的老練。“現在國內的代購需求已經在法國當地培育出了一個相當成熟的代買市場。如果國內的買家不希望自己的護照信息被我們這些代購獲知,他就可以出一定的費用,請我們在法國雇一個人來代買。這鞋是用來表達愛意的,愛又是沒有國界的,誰規定非要中國人自己買的鞋才能送給中國人呢?”“店鋪那邊沒有限製麼?”“他們沒有辦法限製啊!人家也是普通購買者,隻不過在購買後將這鞋轉賣給了中國買家。我們會事先提供收鞋人的姓名縮寫,這樣就可以獲得沒有差彆的專屬高跟鞋。”“有人會買好幾雙麼?”“這我目前還沒遇到。但我見到過給老婆買完又給情人買的,也有女孩子自己買給自己的。女人嘛,情人節比花,平常比包,現在比鞋。要是沒有一個願意給她買這鞋的男人,找代購,我們一樣能實現她公主的夢想。”和男孩聊完後,劉暢指派手下的小崔給該品牌的法國總部去了一封郵件,以中國警方的名義要求查詢縮寫為“YXY”的鞋主訂單是以誰的護照購買的。可能因為還在新年期間,這封郵件發出去後整整三天都沒有答複,直到第四天,才收到姍姍來遲的回複。上麵寫著,這雙鞋子的購買人是一個叫Sam的法國人,購買理由寫的是,送給未婚妻。去他媽的未婚妻,劉暢想,老子差點被你們誤導犯了大錯!在雯雯被收押的這段時間,可能是怕張曉芸的話不夠引起重視,加上她內心想要求證盧天晟的說法,陸雲錦專程和張南見了一麵。她和張南約在他的辦公室裡,張南的辦公桌前不見了密密麻麻的法律卷宗和文件,隻有一隻長頸鹿擺件放在桌上,襯托得辦公室愈發空曠。陸雲錦定睛一看,才發現整個辦公室幾乎都空了。“大後天退租,接待的最後一位客人是陸女士,我很榮幸。”張南誇張地衝陸雲錦鞠了個躬,把她讓進會客區。隻一分鐘,張南裝腔作勢的紳士做派就維持不住了,他蹺起二郎腿,往嘴裡丟了兩粒口香糖,說:“有什麼吩咐,您倒是說話啊!”“我想問你,盧天晟是不是曾經精心安排過我的病?”張南原本準備好的答案是關於雯雯的,但沒想到陸雲錦的問題竟然是關於那場看似天衣無縫的精神病發作的。他表情複雜,先是怪笑了兩聲,然後長歎了口氣,最終仰麵朝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我聽曉芸說你在澳洲得到了一個不同的診斷。不過,我沒想到你會興師問罪到我這裡,你要問的話,問盧天晟不是更好一點麼?”“我……我不想問他,我就想問你。”陸雲錦生怕被他看穿了自己不忍再和盧天晟對質細節的心思。經過澳洲那一晚,陸雲錦再也沒有勇氣聽盧天晟親口說出那些殘忍的話。他現在剛剛痊愈,而陸雲錦已經知道了他的死穴所在,她真擔心自己從他那裡再聽到什麼話,會讓她動了給盧天晟製造一個大出血死亡的邪念。另一個層麵,儘管意識到盧天晟對自己並沒有多少真情實感,但知道一個人不愛你和聽到他親口說不愛你,完全是兩回事。潛意識裡,陸雲錦還是在避免從盧天晟嘴裡聽到那些她不想聽到的話。“好,既然這把戲已經穿幫了,我也不用再瞞著了。我一個人無牽無掛,更沒什麼好怕的。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好了。”他從手提包裡翻出兩個藥瓶,擰開其中一個,當著陸雲錦的麵把裡麵的藥倒空了,然後把另一個藥瓶裡的藥倒進了這個藥瓶裡,擰上瓶蓋,對著陸雲錦晃了晃。“看到了麼?就這麼簡單一個把戲。你平常吃的藥被換了,你又正好在公安局遇襲,兩個因素加在一起,你就發病了。“其實這個計劃遠算不上天衣無縫,本來隻是打算讓你在審訊過程中逐漸發病,力爭獲取法官同情。但沒想到陰差陽錯你急性發病,事情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的表述並沒有出乎陸雲錦的意料。胡教授已經說了,她的藥有問題。所以藥被換掉幾乎是人人都能想出的橋段。陸雲錦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在換藥這個過程中,盧天晟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是迫切地想讓自己死麼?還是這隻是他和尹行月不得已交易的一部分?“是盧……天晟麼?”張南看著陸雲錦的表情覺得很好笑。這女人真是什麼都不懂,愛了就愛了,愛上了就是要命都得給,又何必這麼苦苦追問呢?“是。”他輕聲吐出這個答案,歪著頭等著看陸雲錦的反應。儘管是預想中的答案,但陸雲錦還是花了幾分鐘才接受了這個現實。她緩緩站起身,忘了自己還要問有關於雯雯的問題,輕聲道了一聲“謝謝”,恍恍惚惚地朝門外走去。“我說你,真不明白他換你藥是什麼意思麼?”張南突然叫住了她。陸雲錦疑惑地回過頭。“我說,彆糾結於是不是他授意換了你的藥,關鍵是你要看他為什麼要換你的藥。如果不是這藥,你會因為突然精神病發而獲得輕判麼?他的做法雖然不光明磊落,但他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了。他是要救你!”張南的話猶如一支火炬,猛地點亮了陸雲錦眼前的黑夜。是啊,盧天晟做這件事的本意是要救自己!這個念頭點亮了她全部的情緒,像是看到隧道儘頭的光,聞到雨後的青草味,聽到久違的下課鈴聲,收到憧憬已久的禮物。她發現自己在笑,刻意收斂了還是收不住,一直有微笑從嘴角自己蔓延出來,像是一鍋溢出來的湯。哪怕是盧天晟有因為畏罪而不敢承認的成分在,在最後的最後,他還是想方設法保全了自己。這對於陸雲錦來說,是最最重要的答案。“得了,你已經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張南一臉嫌棄地看著陸雲錦,“你是不是還要問雯雯的事情啊!”陸雲錦這才想起來,雯雯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她的事情反而比較麻煩,她今年剛滿18歲,不能按照未成年處理。如果沒有什麼減刑的點,被判幾年幾乎是難免的了。”“有沒有什麼辦法?或者路子?”陸雲錦急切地說。“辦法和路子都是相對的。如果什麼事情都有辦法和路子,這世界還要王法有什麼用?”張南白了一眼陸雲錦。“我說你也是,之前和林君複那麼情深似海,現在又對盧天晟這麼一往情深。我現在真有點懷疑你對林君複到底是不是誤殺啊?你會不會是因為想徹底擺脫他,而刻意設計的一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