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必要故意傷害他。”“反正現在什麼都是你說的。”張南臉上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絲嫌棄的神情,好像他已經看穿了陸雲錦是在撒謊。“讓你說吧你又說不清楚,一失憶全世界拿你也沒辦法了。好巧不巧,你怎麼就偏偏不記得最重要的那一段了呢?”陸雲錦反應過來:張南原來並不知道盧天晟消除了自己的記憶,而他顯然對自己的說辭並不相信。她有些猶豫,究竟有哪些信息是可以告訴張南的呢?在盧天晟沒有準備好之前,貿然這樣透露他的信息,對他是沒好處的。張南站起來,一副要送客的樣子:“雯雯的事情目前還沒什麼進展。她現在在警局關著,但我估計應該很快就會走開庭程序了。她這回人贓並獲,證據確鑿,隻能儘量在求請上下下功夫了。”“我還有件事想問你。”陸雲錦並不打算走,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一動沒動。“盧天晟告訴我,林君複的遺囑是你辦的,你能跟我說說當時的情況麼?”“呀!他告訴你了啊!”張南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神色,“知道得夠多啊!很快你就會知道這件事的全部過程啦!”他又坐下了,繼續蹺著二郎腿說:“但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人死不能複生,我要是告訴你林君複對你一往情深,你難不成打算自裁麼?”“我就是想知道這件事的過程。”“你要是真想知道,咱們今天話說到了這個程度,告訴你也無妨。不過嘛,”張南衝陸雲錦伸出一隻手,“你現在不是我的客戶,想知道我前客戶的信息,是不是應該付點費用啊?”陸雲錦一愣,本能地問:“你要多少?”張南沒想到陸雲錦真接招了。他眼珠子一轉,隨口說:“三十萬。”“太多了。”“不多。這等於是要我違反我和林君複之間的保密協定,傳出去以後不會有人找我做律師了。小姐,我這相當於是在拿自己的飯碗跟你在交換。你說三十萬值不值?”張南等著陸雲錦的答案。他打定了主意,等陸雲錦知難而退,他就趕緊走。陸雲錦單手拍了一下麵前的小茶幾,說:“等我一小時。”緊接著一路小跑衝出了他的辦公室。一小時就一小時。張南想。泡壺好茶,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三十萬入賬了。陸雲錦在門口攔了出租車,塞給司機兩百塊錢:“20分鐘內到新區盧氏大廈,這錢就不用找了。”司機一腳油門,出租車絕塵而去。陸雲錦在盧氏樓前下了車,又是一路小跑衝進盧氏的辦公大廳。她跑到程陽麵前時才顧得上喘口氣:“我要見盧天晟。”“盧總現在在外麵。如果您願意等,他半小時就能回來。”半小時,來不及了。陸雲錦拿出電話,撥通了他的電話。這是她這幾天第一次和盧天晟說話。“你在哪兒?借我三十萬。”“我能不能知道這筆錢的用途?”“我不想告訴你,也請你彆問。我日後會還。”“你讓程陽聽電話。”程陽接過電話。“程陽,你去會計室看看現在保險櫃裡還有多少現金,都給她。”程陽往旁邊走了兩步,對著話筒小聲說:“盧總,如果拿走全部的現金,萬一公司今天有人要請款,會計那邊會很難操作。”“給她。”程陽原本還想向盧天晟強調,在他去澳洲之前,正是他自己親自宣布了公司的最新財務政策,他不僅削減了絕大多數日常補貼,超過十萬的請款單子必須親自向盧天晟陳述請款理由。但聽到盧天晟如此說,便把這些話咽下了。“您稍等。”程陽把電話還給陸雲錦,自己朝財務部去了。陸雲錦接過電話,她原以為電話應該已經掛斷了,但電話顯示依然在接通,她把電話湊近耳朵,能聽到盧天晟輕微的呼吸聲。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氣氛有些尷尬。過了好半晌,她才艱難地說了一句:“謝謝。”“嗯。”電話掛斷了。大概十分鐘後,程陽拿著一個大號紙袋回來了。紙袋是一個長方形的口袋,中間有一根絲帶紮著口。程陽在陸雲錦麵前一拉絲帶,露出裡麵滿滿的紅色人民幣。“用不用我送你?”“不用,我現在得趕快走了。多謝。”陸雲錦把絲帶重新係上,吃力地拎著袋子,走進了電梯。程陽衝著電梯又鞠了個躬。等電梯門合上,他直起身子,回到自己的辦公位,繼續喝自己沒喝完的英國茶,心裡默默地盤算了起來。盧天晟發布了新的財務規章,由此來解讀的話,公司的現金流應該是有問題的,不然他不會削減盧老太爺10%的浮動零用錢。但他今天為什麼還大手筆地輕易讓這位盧太太領走了三十萬?從那位盧太太的口氣來看,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多親密,但盧天晟又為什麼要答應給她那筆錢呢?他想了一會兒,覺得理不出頭緒,便決定放棄了。他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盧天晟今天第一天來公司,這會兒又不在,他難得可以放會兒空、偷會兒閒。他目光轉向離盧氏不遠的一塊空地。那塊地塊是去年盧老太爺高價拿下的,原本想壓著放幾年,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消息是,據說過了春節,那裡就要破土動工了。這邊陸雲錦下了出租車,拖著沉重的紙袋子回到了張南的辦公室。她迎著張南的目光,一把抽掉絲帶,把紙袋口朝下一抖,三十捆百元大鈔儘數翻滾在張南辦公室的地毯上。陸雲錦把紙袋扔到一旁,理了一下劉海:“三十萬。或者我們去借個點鈔機點點再順便驗一下真假。”“不用了。”張南在一片紅色的人民幣海洋裡小心地尋找著下腳的地點。儘管三十萬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數目,但看著紅彤彤的人民幣就這樣鋪滿自己的地毯,張南的心情還是意外的舒暢。“林君複是3月4日跟我提了一下要立份遺囑的事情。我當時建議他再考慮一下,畢竟他還年輕,遺囑用上的幾率太小了。但他不聽。3月5日下午他來我這裡完成了正常的簽名程序。就這樣。”“他3月5日是下午幾點來的?”“五點左右。當天他是我最後一個客人。”所以他是在見過我之後才來了張南的辦公室。陸雲錦想。“後來我得知他在3月5日下午和你見過麵,說不定就是你當時說了什麼讓他決定迅速立好遺囑的呢。之前他還沒下定決心。你自己好好想想。”那天下午的會麵,陸雲錦是沒忘記的。那並不是一次事先約好的會麵,更像是一次偶遇。F市的商業中心不大,大概由三個大型商場組成,年輕人都喜歡在閒暇時間來這裡消遣和休閒。那天下午,陸雲錦就是在一個叫BLAIGHT的露天咖啡檔遇到的林君複。他還是老樣子。一張瘦長的臉,眼珠靈活地來回轉動,有點狡猾,有點孩子氣,臉上總是一副快活的神氣。他應該是早就看到了陸雲錦,但他不聲不響,直到他一屁股坐在陸雲錦的對麵,緊緊抓住她的胳膊,陸雲錦才看到他。“雲錦,我們談談。你彆逃。”陸雲錦想甩開他的手,但他的手像是鉗子一樣,紋絲不動。陸雲錦於是抬腳,把他的椅子一下子踢翻了。他跌坐在地上,但手依然沒有鬆開。“和我談談。”他眼睛裡閃著堅定的光。儘管鬨出了不小的動靜,但周圍的服務生和路人隻是好奇地張望著他們,並沒有人施以援手。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對情侶在鬨彆扭,或者一對夫妻在吵架,他們並不適合參與。陸雲錦絕望地看著四周的人們,希望大家認出他們就是小半年前新聞刷屏的那對男女,但好像根本沒人認出他們。“我隻要十分鐘。”林君複的語氣像是在懇求。“你放開。”“放開你就跑了。十分鐘,十分鐘我就走。”陸雲錦掙脫不得,反抗不得,報警不得,呼救不得。她恨恨地瞪著他說:“十分鐘。現在計時開始。”“我愛你,但我必須娶尹行月。”“十分鐘到了。讓我走。”“你什麼都好,但就是跟我一樣窮。我娶尹行月是交易,不是真心,她也明白。”“讓我走!”“她要找一個能夠信得過的人增加她在公司的股份權重,所以她要結婚。她不愛我,她隻是要一個能幫她護住股票的狗。”“你當狗你開心!彆跟我扯上關係!”“我做牛做馬,還不是為了你!”林君複突然提高了嗓門,“這些股票,我可以全部給你!”“你腦子壞了吧!”陸雲錦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尹行月給你股票是讓你送給我的?你是她的人了,拿了她的股票你就到死都是她的人!”她又用力向外抽了抽自己的手。“你讓我走吧!我們各自開始自己的人生!求你以後在街上看到我也假裝不認識,這樣我們都會好過一點!”陸雲錦突然低頭在林君複的手臂上狠咬一口。林君複猛地吃痛,雙手不由自主就鬆開了。陸雲錦迅速抓住自己的手包,大踏步倉皇而逃。這就是她能記得的全部。“沒想到林君複還是個很浪漫主義的哥們兒啊!”張南聽了陸雲錦的描述,嘖嘖感慨。“他頭一天跟我說起立遺囑的事情時,原話是,‘有沒有可以不受任何限製把財產留給一個人的方法?’”“這和浪漫主義有什麼關係?”“他的股票雖然已經過戶到他的名下,但他當然明白自己是受到尹行月控製的。我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我就對他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立一份遺囑。然後等他一死,所有尹行月強加在他身上的限製就都消除了。”“是你給他出的主意。”“我又沒想到他真的立完遺囑就死了。這是巧合。”張南並沒有什麼心理負擔。作為職業律師,這樣的事他見得太多了,有些事隻能怨命,怨不得彆人。“看在你付了這麼大價錢的麵子上,我給你看看他的遺囑原件吧。”張南站起來,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掏出一份文件,遞給陸雲錦。陸雲錦接過文件,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遺囑的內容其實很簡單,總共概括起來有三條。第一,在林君複死後將名下所有的立上股份轉贈陸雲錦。第二,如果陸雲錦拒絕,將這些股票全部兌現,成立一個以陸雲錦命名的慈善基金會。第三,如果成立慈善基金會的建議也得不到陸雲錦的同意,將所有款項全數捐獻給目前已有的慈善基金會。“他是鐵了心不想給尹行月留下一分錢。”張南在旁邊慢悠悠地說。“我和他有一次喝多了,他跟我說,他在尹行月身邊感覺就像是一個職業男寵,而他非常恐懼地發現,自己的性格似乎,還挺適合這份職業的。“要是這麼說起來,他為你的犧牲很大啊!結果你還弄死了人家。說句你不樂意聽的,我見過的女人不算少,但我哪隻眼睛看,也看不出來你怎麼有這麼大魅力,這兩個男人都願意為你如此!”陸雲錦輕輕遞回那份遺囑,緩緩地說:“你想不想知道我和林君複是怎麼認識的?”“我不想聽。沒興趣。”“你收了我的錢,就得聽我講完。”張南無奈地坐了下來。“他過去是一個特彆文藝的男生,說好聽點叫理想主義者,說難聽點叫不靠譜。其實我本來一點也不喜歡他。”陸雲錦的聲音聽起來茫茫的,整個人像是處在放空的狀態。“他一直以為我是因為他寫的詩愛上了他,但說真的,他那詩爛透了,我自己寫的比他的強多了。“就算他歌唱得好,會跳一點舞,說話懂得甜言蜜語,對我也構不成一點吸引力。我媽之前是職業舞蹈演員,我家裡最不缺的就是表演型人格。”“那你喜歡他什麼?”張南皺起眉頭。“我喜歡他的肩膀。”陸雲錦看張南沒聽懂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我喜歡他的肩形。他的肩膀平直,像是一個衣服掛子。“而且,可能你沒有注意過,從背後看的話,他和一個人很像。”張南等著她把話說完。“從背後看的話,他的背影和盧天晟幾乎一模一樣。”陸雲錦把雙手插進了頭發裡。“他追我最猛的時候,正是我上了大學、身邊所有女孩都在戀愛而我卻還在惦記著盧天晟的時候。“我原本是不想理他的,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的背影和盧天晟很像,簡直是一模一樣的時候,我才終於動心了。”“好可憐的林君複啊!”張南笑起來。“這都死了,才知道自己連個備胎都不是,生生就是一個替身啊!”“你難道沒有過這樣的經曆麼?愛著一個人而一直得不到,就會忍不住在下一段戀情裡找那個你愛著的影子。所以才會有人說,不管我們戀愛了多少次,實際上我們真正愛的都是同一個人。”“也是啊,我到現在最愛的一直都是火辣型妹妹,從來沒變過呢!”陸雲錦白了他一眼。“他和尹行月好上,冷靜地想一下,除了尹行月這邊有讓他無法拒絕的條件,也許多多少少,他也知道我真正愛著的,是另一個人吧!”“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是啊!”陸雲錦的表情很淒楚。“現在我得到了,還不是弄得一團糟。”張南並不接話,而是走到辦公室門前,打開門對她說:“我現在聽完了您的故事,接下來我要慢慢來整理您丟到我地毯上的肮臟金錢了。如果您不介意,今天咱們就聊到這裡好麼?”陸雲錦起身,慢慢朝外走去,心裡還不停地反複翻湧。林君複,我們這一場糾纏,究竟是你辜負了我,還是我辜負了你?陸雲錦擔心雯雯,而雯雯一案的主辦人員劉暢的日子也很難過。他從雯雯的證詞中意識到,也許林君複的謀殺案另有隱情。至少,當初最重要的物證現在就得打上一個問號了。畢竟,這鞋子陸雲錦有,尹行月也有。無論是出於個人感情,還是對自己麵子的顧忌,劉暢都不願意再去碰陸雲錦這個案子。在他的心裡,現在這樣最好,一切都處在完美而微妙的平衡當中。陸雲錦不管是被冤枉的還是漏網之魚,她都受過懲罰,目前狀態也不差。尹行月不管是幕後黑手還是受害者,似乎日子也算不上淒風慘雨。如果一切都能在這個時間節點停下來,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他心中不是沒有懷疑,但如果想要證明這懷疑,就需要和尹行月去進行艱難的對質,而麵對尹行月,他一貫覺得自己很軟弱。並不知道劉暢這番掙紮的尹行月給他來過兩次電話,詢問他對陸雲錦的調查進展得如何了,劉暢也語焉不詳地應付了過去。到後來,他甚至一看到是尹行月的電話,就會拿了電話走到外麵去,靜靜地看著那支電話在手裡震動個不停,直至安靜下來。他把那一摞督辦他重查陸雲錦一案的文件鎖在辦公桌的抽屜裡,當領導偶爾想起來過問的時候,他隻是象征性地表示已經在辦,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動作。過了陽曆新年後,所有人的情緒明顯地出現了鬆動,各行各業的中國人都在逐漸調整為迎接農曆新年狀態,每一個工作日都成為了春節前假日的倒計時。這天劉暢剛到警局,就聽到同事們在議論什麼。劉暢湊過去一聽,才知道省公安廳目前正在大力推進科學破案的進程,簡單來說,他們希望能夠提高科學分析和模型測試在破案過程中的比例,為偵破案件提供更加科學化的技術支持。劉暢覺得和自己沒有多大關係,聽了兩句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午飯時間前,劉暢的辦公桌前來了一位臉生的年輕人。他笑容靦腆,臉上甚至還能看得到隱隱可見的雀斑,警服在他身上也顯得有點過於寬大了些。劉暢抬起頭,看他的目光滿是疑惑。“你找誰?”“劉暢老師,我是省局鑒識科的李默,是來咱們局支持工作的。還請您多多關照。”劉暢這才想起來,上午他們說到那個鑒識項目的時候,是有說過,從省局來了幾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就是省局裡的鑒識專家?李默繼續主動說:“劉暢老師,剛才領導跟我說,您手裡有一個案子,說不定我這邊的技術能幫您找到點突破。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一起去看看這個案子可好?”李默的聲音不大,但劉暢句句聽在心裡。不管是所長還是其他什麼人,總之現在這個李默就是一隻無形的手,推著自己不得不麵對這個案子。他心中有股預感,但又不願意直接麵對它,也好,這樣也許會讓麵對現實變得更容易一些。他站起身,握住李默的手,熱情地握了握:“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們給盼來了!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