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意外出現之後,盧天晟一次也沒有出現在過裝修現場,陸雲錦和高亮一起把盧宅的裡裡外外都搜了個遍,卻再也沒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陸雲錦對裝修這件事本來就沒有興趣,沒有什麼新的突破就更沒有心情繼續弄下去了。她給家裡坑坑窪窪的大廳地板上了自流平,牆上一律抹成灰色,燈換成鑄鐵的工業風,又搞了一堆畫、地毯和原木家具,除了盧天晟的書房沒變,這個富麗堂皇的彆墅轉眼就成了一個工業風的現代畫畫廊。趙姐好幾次都抱怨說這房子住起來感覺越發地冷了。冷?陸雲錦對趙姐的抱怨權當作沒聽到,繼續我行我素。對於那種萬家燈火的裝修風格,她已經徹底無法適應了。就是要這種冷,才能時刻提醒她,所有的一團和氣都是假象,她決不能被盧天晟表麵的柔情迷住了眼睛。女人住的房子就應該是這樣,國家為什麼不立法規定每個未婚女人都應該住在工業風的房子裡?這種粗糲的裝修風格才是世界的真相,什麼粉紅色的公主夢,什麼前來拯救自己的白馬王子,那些都是最不靠譜的幻象。等她全部弄好,已經接近11月份了。盧天晟對於她裝修的結果,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儘管裝修結束了,但他依然保持著早走晚來的生活節奏,和陸雲錦之間的交流也談不上多。似乎兩個人的關係剛有緩和,就瞬間進入了庸常而無味的已婚生活。陸雲錦的身體已經好轉,張曉芸幾次試探領導的口風,雖然領導不願意有刑事案件案底的陸雲錦回來上班,但考慮到盧家在F市有些實力,又害怕陸雲錦借著精神病的由頭上門挑釁,便也默許了陸雲錦的複職。在十一月的當頭,陸雲錦終於又回到了辦公室。由張曉芸牽頭,同事們為陸雲錦買了個蛋糕來慶祝她的複職,但有些同事還是眼神閃躲,寒暄了沒兩分鐘就躲回了自己的位子去。“雲錦,你彆在意,有些人就容易對人有偏見,何況你攤上的也確實不是小事情。”“我理解,真的。”陸雲錦摸摸張曉芸辦公室裡皮沙發的皮麵,平靜地看著餘江穿城而過,覺得一切仿若隔世。重來一次,一切都可以重來一次。這一次她已經占據了有力的位置,絕對不會再讓自己陷入被動之中了。“聽說你最近把家裡重新裝修了一遍?那什麼時候請我去做客呀!你這重新裝修,也可以去去晦氣,順便也可以裝修出一個嬰兒房,考慮一下孩子的事情啦!”張曉芸親熱地坐在陸雲錦身邊,碰碰她的胳膊。孩子?這件事情陸雲錦從來沒有想過。她骨子裡都有些擔心那些讓自己瘋狂的基因會對孩子造成影響,加上盧天晟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她便也順理成章地不去想這個問題。“我說,你們現在感情不錯,為什麼不趁熱打鐵要個孩子,把這感情徹底打瓷實了?”“我害怕孩子會遺傳到我們的基因。”陸雲錦如此直接的表達讓張曉芸有點不適應。仔細一想,似乎也是呢,她的顧慮,也確實有自己的道理。“噢這樣……那你對未來的生活有什麼打算呢?”能有什麼打算?除了查出尹如江和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外,其他的,過一天算一天吧!這一個多月來,尹如江和陸雲錦又見過一次。陸雲錦告知了尹如江自己看到的東西,尹如江埋怨她為什麼沒有想到給那個藥瓶子拍張照片,好歹讓自己有個方向。“他不愛參加體育活動是真的。”尹如江捧著咖啡喝了一口,“澳洲那個地方,人人都喜歡健身,隻有會衝浪、愛曬太陽才能混進他們的主流圈子。不過盧天晟對這些不怎麼在乎。至於彆的,我也沒怎麼注意過。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好像他從來都隻穿長袖T恤。”“他是想遮住胳膊上的針眼。我上次看到過一次,確實很嚇人,當時我還以為他是個癮君子。”“這確實是條線索。你說的那個病曆冊,你回想一下,上麵醫院的名字有沒有‘Australia’的字樣?”“我回去確認下。我這兒有比照片還準的人。”陸雲錦隨後找高亮確認,病曆冊上確實有Australia 字樣,她把這個發現轉告尹如江,尹如江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猜你看到的病曆主人,應該是盧天晟的母親。”“你是說她和盧天晟一起生活在澳洲?”“這具體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除了上課和修習催眠,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並不多。我覺得這件事情雖然和Luna的事不是直接相關的,但如果能查清楚,對我們的調查也是有好處的,還請你再留心一下吧!”第一天下班回到家後,陸雲錦發現家裡窗戶上莫名其妙多了很多紅彤彤的窗花,主燈和幾個壁燈之間被廉價的塑料紙剪出的拉花連接起來,一開燈,房子裡就會出現一片花紅柳綠的倒影。“今天趙姐多做了幾個菜,慶祝你複職成功。你看看合不合胃口。”盧天晟破天荒地提早回家,此時已經坐在了飯桌旁,旁邊開了一瓶清淡的果酒,趙姐正滿臉喜色地從廚房往外端菜。“這些都是,趙姐弄的?”陸雲錦小聲在盧天晟旁邊嘀咕著。“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要是在鄉下都是做外婆的人了。她喜歡喜慶,今天就隨她吧。”兩人把忙裡忙外的趙姐也請上桌,三個人都倒了一杯果酒,飯菜冒著熱氣,三隻酒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陸雲錦不知不覺就笑了起來。她看看趙姐又看看盧天晟,第一次覺得,這裡不僅僅是一個寬敞的房子,而是一個真正的家了。三個人吃得很高興,趙姐喝了兩杯,話也多了起來,她不住地講著一個有關盧天晟小時候的老笑話,雖然並不好笑,但還是把陸雲錦笑得前仰後合:“當時啊,他看到我在遠處站著,就拚命地朝我跑過來,等跑到我麵前,一把抱住我的腿,我也緊緊地抱著他,卻聞到一股臭味。一看他的腳,原來不知道誰沒公德心隨地大小便,這孩子啊,踩了一腳的屎。他一看自己腳上的屎啊,又哭得像個淚人似的……”“誰說我們小晟踩過屎?胡說!小趙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一個陌生的男聲從大門口傳來。陸雲錦停住笑聲,朝大門口望去,一個男人不知如何打開了大門,這會兒正怒氣衝衝地衝著趙姐這兒走了過來。趙姐立刻打住了話頭,低著頭,衝男人欠欠身,退回到廚房去。那男人也不客氣,直接在飯桌邊坐下,拿起盧天晟的筷子夾了一口菜,又“呸”地一口吐了出來。“這小趙估計是年紀大了味覺退化了,菜燒得越來越鹹。小晟,要不我們再請一個阿姨吧?”男人側臉轉向盧天晟,而盧天晟則恢複了麵無表情的冰塊臉,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坐在兩人對麵的陸雲錦不知所措地看著男人和盧天晟,突然發現兩個人的臉有很多相似之處,隻是因為歲月而有了不同程度的侵蝕而已。她突然反應過來:這人,應該是盧天晟的父親。她等了兩秒鐘,見盧天晟沒有要主動介紹自己的意思,便站起身來為盧父斟了一杯果酒遞過去,輕聲喊了一句:“爸。”盧父眉毛一皺,也不接酒,問盧天晟:“這是,你媳婦兒?”陸雲錦緊緊盯著盧天晟的嘴。他緩慢地吐出了幾個清晰的字:“這是我太太,陸雲錦。”盧父的臉幾乎是在一瞬間轉換了表情。他剛剛還皺著眉頭對趙姐的菜挑三揀四,這會兒已經熱情地接過陸雲錦的酒杯,把酒杯放下後又隔著飯桌緊緊握住了陸雲錦的手。“感謝你!我代表我們老盧家全家感謝你!感謝你願意做我們盧家的媳婦兒!他小子一向神出鬼沒,沒想到這回竟然辦了這麼大一件事情!不瞞你說,他要是再不結婚,我真的要擔心他不喜歡女人……”“爸!”盧天晟大吼了一聲,打斷了盧父的話:“你有什麼事兒趕快說!我還有彆的事兒。”“好好,我趕快說。”盧父衝陸雲錦舉舉杯子,一飲而儘,接著說:“我就是想去公司早點支一下我下個月的生活費。而且兒子你看,這眼看就年底了,交往應酬開銷大,能不能給我再漲點零花錢?公司這一年我聽說賺了不少啊,沒理由員工都發獎金,我這個太上皇不漲工資的……”“我交代秘書了,你要簽支票,最多可以在原來的基礎上多給你10%。”“那我預支一下年後的錢行麼?”“不行。如果你覺得這樣不滿意的話,那我可以通知秘書把你那浮動的10%取消掉。”“不用,不用。10%就10%。我下禮拜二就去找你秘書拿。”盧父從椅子上站起來,和著並不存在的舞曲,搖晃著走到陸雲錦身邊,拉起陸雲錦的手,拖著她走了兩步倫巴,又一甩手,托著把陸雲錦的腰把她放倒在椅子上。“好兒媳,我兒子就是這麼個臭脾氣,你還要多擔待。”盧夫便說邊衝陸雲錦眨眨眼睛,然後笑著鬆開手。陸雲錦尷尬地注視著盧天晟的臉,能看得出,他是花了好大力氣才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氣。“得了,不招人喜歡的太上皇走咯!”盧父繼續踩著不成調的舞步,一步三搖,走到了大門口,衝兩人揮揮手,轉身走了。陸雲錦觀察著盧天晟的臉色。為了打破尷尬,她主動為盧天晟夾了一筷子菜:“其實我覺得趙姐的菜燒得還不錯。”“發瘋的人是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盧天晟看似在吃菜,但陸雲錦看得出,盧父來了之後,他明顯心不在焉了。“你不喜歡他?”陸雲錦在心裡揣測了良久,最後決定單刀直入。“你也看出來了?”盧天晟笑笑。“父母和孩子常常不是一種人,難以相處的話,保持距離,大家都好過。”“我不就在這麼做麼。你這是第一次見到他吧!”盧天成無所謂似地放下筷子,說:“其實有時候,我真羨慕你,無父無母,就不用承受這種煩惱了。”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過分的話,轉身上樓進了書房,隻留下陸雲錦一個人對著滿桌的菜發愣。若不是他提起,這段時間以來。陸雲錦已經很少會想到自己的父母了。此刻她望著一大桌子菜,突然覺得獨自坐在這裡的自己,簡直太孤單了。她多希望父母能夠坐在她的身邊啊!盧天晟,你這個不通人性的混蛋。她平複了一下情緒,若無其事地上了樓。晚上十一點鐘,盧天晟從書房出來,兩人準備就寢。平日裡睡覺前陸雲錦總是會儘量找些話題,但今天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平淡地說了一聲:“睡吧。”就關掉了自己床頭的燈,背過身去。盧天晟覺得她有些反常,仔細思量,突然想起她父母雙亡的往事。太蠢了!怎麼這件事都忘了!他自覺做得不對,便也關了燈躺了下來。一隻手輕輕搭在陸雲錦的肩膀上,柔聲說:“對不起。我忘記了你的身世。”陸雲錦不吭聲。“今天是我的錯。”盧天晟朝陸雲錦靠近了一點。陸雲錦能感覺到他的身子貼了上來,她幾乎馬上就要轉過身去,摟著他的脖子說“我原諒你了”,但她忍住了。你不是要愛上他,你是要讓他以為你愛上了他。她想起自己在太平間見到父母的時候,他們那兩張毫無損傷的臉,看起來好像就是睡著了一樣。她的第一反應是要替他們拉上袋子的拉鏈,他們都沒有穿衣服,一會兒醒過來,一定會覺得尷尬。她看著父親國字型的臉,已經呈現出沒有生機的灰白色。他嘴唇微張,雙目緊閉,皮膚因為沒有生氣而塌陷著。母親是一個圓臉,臉上也有一個和自己一樣的酒窩。儘管已經進入了永久的沉睡狀態,因為酒窩的緣故,她看起來似乎還是笑的。“他們看起來一點傷都沒有,怎麼會突然就死了!”陸雲錦手扒著太平間停屍的台子,咬著牙大吼著。“內傷。其實對於車禍來講,皮外傷倒不是多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這種,臟器破裂的,看起來一點傷都沒有,其實根本救都救不了……”醫生的話像是自遠處飄到陸雲錦的耳中,根本沒有被她的大腦捕捉到。她不住地在想,他們隻是新買了輛車在市區裡轉轉,怎麼會突然就丟掉了性命?市區裡不是說沒有開得特彆快的車麼?她還記得兩個人出發時興高采烈的樣子,說苦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開個車自駕遊一下了,結果怎麼幾個小時後就變成了兩具躺在太平間裡的屍體了?“他們在出城的路段上遇到了車禍,我們已經找到了肇事車輛,但是這是一場連環車禍,肇事人在高速上違規停車,自己也被後麵的車輛碰撞身亡,你父母正好是這一連串車禍中的第三輛,他們自己開得也有點猛,後麵的車速更猛,所以就……”這是警察在說話。所以說,這件事是沒有辦法求到一個交代了是麼?沒有辦法一把揪住那個害人的家夥的領子,讓他不得好死了是麼?因為他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死怎麼是件這麼容易的事,他死了,竟然就什麼責任都沒有了!“撞上你父母的那輛車的車主雖然也身受重傷,但性命無礙。他有保險,賠付的金額我們會幫你催的。這筆錢,好歹能夠幫你應付一下學費和生活費……”其實說起來,我也不算是運氣最差的。陸雲錦想。好歹我並沒有流離失所,也沒有因此而中斷學業。所有的不幸裡,最大的幸運就是,後麵的那個人沒死,他的車還有保險。但這一切,又怎麼能夠和我的爸爸媽媽相比!她發現自己如願地哭了起來。盧天晟感覺到陸雲錦的抽泣,歎息了一聲,輕輕用手擦去了她的眼淚。算起來,盧天晟已經有一年多一點沒有見過哭泣的陸雲錦了。上一次她哭泣,還是在精神病院初相識時,她看到自己喜極而泣。而那時,他們還遠沒有這麼親近。不管和她結婚是否是個錯誤,但至少現在,我們在一起。而她,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啊!盧天晟想。陸雲錦轉過臉,在黑暗中注視著盧天晟近在咫尺的眼睛。他的眼睛裡盛滿了關切,這讓陸雲錦覺得身上一陣暖意。假的,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假的。正如同我所做的一切也是假的。“我是不是,勾起了你的傷心事?”是的,你讓我傷心了。你覺得自己慘,其實你怎麼能夠慘過我呢?陸雲錦搖搖頭。“那你彆再哭了好不好?我這個人有時候嘴笨,還悶得很。”“悶有悶的好處。不悶的人,我現在一點都不感興趣。”“不悶的也有好人,像張南,他其實人不壞。”陸雲錦腦海裡浮現出了張南那個自以為風流倜儻、大局在握的嘴臉。“其實我覺得他去演壞人的話,應該可以本色演出的。但他辦事確實很麻利。”盧天晟點點頭。“我這個爸,去演壞人或者花花公子,也絕對不需要化妝。”“也彆這麼說他了吧。”陸雲錦拍拍他的手掌。“你是心理谘詢師,肯定更懂得人外在的表現和內心的需求是互相補充的。人都會偽裝成自己想成為的樣子,雖然他們未必真正是這樣的人。”盧天晟笑笑,這個道理,自己又何嘗不知道呢?“我上次住院的時候,最後負責給我心理谘詢的那位尹醫生,他告訴我,雖然我看起來非常不在乎彆人的看法,但實際上,我內心對於外界的評價及其敏感,他勸我要遲鈍一點,讓那些無心的刀鋒,傷不到我。”“你說你的心理谘詢師,姓什麼?”陸雲錦猛地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如果讓盧天晟察覺到自己和尹如江有來往,會不會對整個計劃不利?畢竟尹如江和盧天晟之間的過節是顯而易見的。“姓殷。好像年齡不小了。反正挺有經驗的。”“噢。”盧天晟若有所思,翻身躺下。陸雲錦也躺了下來,兩個人蓋著同一條被子,一個側身,一個平躺,誰也沒有睡著。第二天一早,陸雲錦趕忙洗漱著要上班,盧天晟也已經起來了,在餐廳等著她吃飯。兩人吃好早餐,剛要一起出門,趙姐拿著一個洗衣袋走了過來。“這白大褂,我是幫你掛在臥室衣櫃還是書房裡?”盧天晟看了一眼還在整理頭發和飾品的陸雲錦,說:“掛到書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