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雲錦來到雯雯的房間之前，她從來沒想到過會有女孩子住在這樣的房間裡。不大的兩室一廳被隔成四個單獨的小房間，雯雯的這間不過五六個平米，還五臟俱全地包含了廚房和衛生間。唯一的問題就是洗澡的時候要特彆小心，如果拉門關得不夠嚴實，淋浴的水很快就會從衛生間湧出，把用來睡覺的單人床墊泡個透濕。儘管地方很小，但雯雯還是想儘量讓陸雲錦住得舒服些。她讓陸雲錦睡在床墊上，自己則在衛生間門口打了一個地鋪。“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陸雲錦拉雯雯一起睡床墊的時候，雯雯推辭了。“你跟我不一樣，你天生就是住彆墅的命，現在就算到了我這個狗窩，我也得儘量讓你住得好些。”雯雯的話讓陸雲錦覺得自己這個決定真是太唐突了，不管怎麼說，現在這個女孩兒自己的處境也並不怎麼樣，如今還要分出精力來照顧自己。麵對盧天晟，自己果然真是要強到昏了頭。她給醫院還回來的手機充滿電，交了話費，撥打了幾次張曉芸的電話，但是電話一直是關機。她又輾轉找了幾個老同事，這才得知張曉芸最近都在國外出差，那邊和這邊有幾個小時的時差，這會兒估計張曉芸已經睡了。她今夜除了這裡，似乎沒有彆的地方可以落腳了。她打定主意，明天等和張曉芸聯係上，一定要想辦法幫雯雯做點什麼，不管這女孩兒是什麼來路，她都得感謝人家。這會兒，陸雲錦已經躺在了雯雯的單人床墊上。她沒問雯雯的職業，鑒於她們相遇的地點，她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不問為妙。但從房間的陳設上看，倒不會讓人覺得雯雯是那種會在警局遇到的女孩兒。她的床頭貼著幾排照片，都是或男或女的裸體模特，是結合了風、花、土、氣等元素的一係列藝術照片。那些身體扭曲著的模特似乎已經不僅僅是人類，而是某個宏大藝術意境的一部分。“真美！”陸雲錦由衷地讚歎著。“所以肯定不是我拍的。”雯雯擦著頭發，咧著嘴笑著。“覺得這些東西挺漂亮，又說不明白為什麼漂亮，就弄來貼在床頭，沒事兒看看。”“你喜歡攝影？”“我可不懂這玩意兒。”雯雯搖了搖頭。“鳥兒還喜歡發亮的東西呢，所以哪怕我是個賊，喜歡漂亮的東西也不奇怪吧！”陸雲錦尷尬地坐在床上，倒是雯雯自己並不避諱：“沒事兒，我就是個賊，但是我不會偷你。或者你要是覺得不放心，咱倆中間放個碗也行。”“要是連我都偷，你老板會覺得你太沒眼光了吧！”陸雲錦攤開自己的皮夾子，“除了我住院之前身上帶著的這點錢，這會兒我可一無所有呢！”雯雯又笑笑，沒答話。她當然不會偷陸雲錦的東西，更何況她已經摸清了這女人身上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這個女人如今看起來像是一隻喪家之犬，進了警局，突發精神病，在精神病院裡蹲了半年後一無所有地出院，然後又發瘋一樣拒絕了帥得像天神一樣的富豪老公。有意思，雯雯想。先留她在家裡住幾天，她若是回得去，那自己留得這條線未來肯定有大用，若是她回不去……若是她回不去，那這個女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她看著陸雲錦白得透明的皮膚，雖然比自己大了不少，但臉上毫無皺紋。這就是養尊處優啊！有人遮風擋雨，有好的教育和生活，這女人雖然經曆了這麼多的磨難，但全身還是帶著一股難以掩藏的體麵氣質。“要做一個體麵的女孩兒！”這句雯雯媽的口頭禪，是幾乎刻在雯雯骨頭裡的。儘管自己隻是一個富人區的阿姨，但雯雯媽堅信自己可以培養出一個未來的富人區少奶奶，所以在雯雯的培養上，她傾儘了全部的心力。她留心主人們送孩子去學什麼才藝，然後挑選便宜的培訓班，縮衣節食也要送雯雯去。在十歲之前，雯雯就考出了鋼琴十級，但也因為遭受毒打，身上留下了無法複原的疤痕。也許因為失敗的感情生活，也許因為對於雯雯的期待過高，在雯雯媽偶爾回到寄養雯雯的親戚家探望她時，母女從言語不和變成大打出手的次數並不少，每次雯雯媽幾乎都會嚎哭著大叫：你為什麼就不能做一個體麵的女孩兒！體麵！要體麵！那種陸雲錦不知不覺中流露出的，恰好就是雯雯又愛又恨的體麵氣質。她覺得，也許自己就是為了拒絕成為那種所謂的體麵人而離家出走的，但顯然，在骨子裡，她還是傾慕著符合體麵定義的陸雲錦。這種人，雯雯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個。她平日裡的那些搭檔，顯然都不是這樣的人群。盜竊團夥不是知名大公司，沒人會給她拉椅子倒咖啡幫她開車門，她也沒機會穿著高跟鞋出入什麼有人服務的高級場合，除非是他們打算去高級場所乾一票大的，需要一個女人作掩護。在雯雯看來，陸雲錦簡直是太不堪一擊了，這就讓她更難以理解，為什麼當初在警局的時候，這個看似完全柔弱無力的女人竟然挺身而出保護了自己。這一夜，像女生寢室的密友一般，陸雲錦和雯雯聊了很久。陸雲錦對雯雯講了自己和林君複戀情的前因後果，講了自己因為林君複的死而遭受的一切，無一絲隱瞞。潛意識裡，陸雲錦覺得雯雯像是一個安全的樹洞，一個離她的生活夠遠、讓她可以放心傾訴一切的對象，更何況這女孩如今還是收留了她的恩人。“那就是說，其實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殺林君複了？我說，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稀裡糊塗就擔了個殺人罪名的人呢！你怎麼能這麼輕易就認罪了呢？！你不知道這罪可能會死人麼？”“其實我覺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活成我這樣子，還有什麼意思。”“我去！姐姐你這話我聽了可不高興啊！”雯雯從地鋪上坐了起來，在黑暗中衝陸雲錦瞪著眼睛。“你活成這樣還不滿意，那你要是我，可不早就死了算了！你有被自己親媽拿皮帶打過麼？有時候皮帶不過癮，就把皮帶浸了鹽水再打，這一皮帶下去，那酸爽！你有為了討生活被十幾個男人在後麵追麼？當時什麼都顧不上想，就覺得全身上下都是腿就好了，變成隻狗也行，四條腿更好，跑得快就行！你覺得活得窩囊，但更多的人，是為了活下去隻能窩囊。誰還沒走窄了的時候呢！你這叫什麼來著，讓我想想……對，矯情！太他媽的矯情了！”陸雲錦躺在床墊上，緊緊攥著薄薄的被角。她回想起自己前前後後經曆的這一切，發現這個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孩子說的竟然一點沒錯。矯情。這就是矯情。覺得全世界自己的失戀最大，覺得全世界自己的損失最大，卻從來沒有為自己失去的一切努力去爭取過什麼。注冊幾個小號和網友吵架就叫努力了？或者躲在盧家大宅裡每天不問世事就叫努力麼？雖然一直自詡是獨立女性，但細想起來她又哪裡獨立呢？林君複在的時候，她生活的中心是林君複；在公司，張曉芸處處幫自己扛壓力頂問題，所以她從來沒有留心過大領導都是什麼喜好；在盧家大宅，自己又何曾努力對盧天晟了解過一分。她驕傲地站在自己世界的中心，要求人人都尊重自己、愛護自己，但是，人家為了什麼非要尊重她愛護她呢？是她特彆可愛？特彆美？特彆善良還是特彆有錢？理智地來說，哪怕是愛，也總需要一個理由吧！她再次想起尹行月對著自己臉扇過來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就是陸雲錦完美世界的終點站。在那之前，她的世界隻有誌得意滿、甜蜜無邊，儘管父母都已不在身邊了，但世界的確給了她補償；在那之後，一直罩在她生活外的透明玻璃罩轟然破裂，真實世界帶著殘忍的殺氣撲麵而來。她哭她喊她鬨自殺還瘋了，但誰許諾過真實世界就要含情脈脈？是自己一直生活在夢裡。看看那些生活在真實世界裡的人，又有哪個沒有自己的疼痛？張曉芸眉間不時可見的皺紋，盧天晟幾乎很少流露的笑容，尹如江在說到Luna時痛苦的眼神，這個雯雯也吃過自己絕對無法忍受的鞭子。自己明明已經活了這麼大歲數，卻竟然沒有好好麵對過這個真實的世界。她躺在墊子上一聲不吭，心裡波濤起伏。夢境已經結束，粉紅色的紗幔正在從她心中慢慢降下。這間小屋有點漏風，那條短小的薄被蓋不住她的腳，整個腳掌涼冰冰的。你好，真實世界。她的心裡似乎猛地點亮了一團火，曾經顯得毫無頭緒的生活突然呈現出條理分明的麵貌。這生活再也不是什麼期待挽回誰的心之類的溫情戲碼，不再是以某個男人的感情為核心關注點的無聊爭奪，而是一場有關自己的尊嚴甚至性命的賭局。她現在是個拿了一手爛牌的新手，唯一的優勢是，這場賭局裡的其他人都還不知道，她已經開竅了。她開始在心裡暗暗地完整自己的計劃。雯雯看她不說話，又絮絮叨叨地安慰了她一會兒，但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的全部精力都在自己即將要實施的這個計劃上，很興奮，手有些按捺不住地抖動。我是個有力量的人，我可以做成這件事。她反複安慰自己，卻還是無法抑製自己猛烈跳動的心，在太陽即將升起前才終於稍稍合了一下眼。雯雯在早高峰前就出門去了，小房間裡剩下了陸雲錦一個。陸雲錦算算時間，再次撥通了張曉芸的電話。電話“嘟”了幾聲後，張曉芸睡意濃重的聲音傳了出來。“喂？”“曉芸，我是雲錦，我已經出院了。”張曉芸在電話那邊驚叫了一聲，聲音立刻恢複了往日的精明和乾練。“雲錦！你已經出院了這真是太好了！回家休息得怎麼樣？儘量彆跟盧天晟生氣，你們畢竟還是夫妻倆，如果能解開誤會自然是最好的……”“我能不能先暫時住在你家？我現在借住在朋友家。”“你沒回家！”張曉芸又是一聲尖叫。“你不回去盧天晟還不得全城找你……你要是想住我家可以，我媽那兒有鑰匙你去拿就行，但是我覺得你最好不要一個人住，你現在這個情況，最好有人陪著……”“我挺好的，你放心，醫院說我已經沒事了。我會認真吃藥。絕不做傻事。我保證。”“你今天怎麼感覺不太對勁……你要不先在盧家忍兩天，我再有兩天就回去了，回去我們見麵了再商量商量……”“給我阿姨的電話吧！”陸雲錦拿到電話，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給雯雯留了張紙條，上麵寫著：那塊表真的不用還，我欠你的太多。下麵附上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在張曉芸媽媽家吃過飯，陸雲錦拿了鑰匙趕往張曉芸的公寓，在公寓樓下卻看到了一輛熟悉的轎車和盧天晟。他看到陸雲錦一點都不意外，徑直走到她的麵前說：“我猜你在那個女孩那裡住會住得不習慣。”對他好一點。你現在需要抓住他。這是你答應尹如江的條件。也是你知道真相的唯一辦法。陸雲錦強迫自己對盧天晟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儘可能柔和地說：“你說得對，我確實是在她那裡住得不習慣。張曉芸媽媽給了我鑰匙，我來她這裡住兩天。”“為什麼不跟我回家去？”“因為我有些事情還沒想明白。”“什麼事情？是那卷錄像帶的事情麼？”老天，我剛才還沒想好用什麼借口才能合理地拒絕回家去，多虧了他自己提供了這個好借口。陸雲錦低下頭不做聲，隻默默地摳著自己的手指甲。“雲錦，那錄像帶不是我給劉暢的，是他自己翻出來的，他是故意用那錄像帶來詐你的。這是常用的審訊技巧。我不知道你看沒看過警匪片，不信回頭我們回家一起看，裡麵經常會有警察這麼用這一招的。我不騙你。”噢，原來是劉暢自己找出來的。也是，他當時確實上了二樓。盧天晟看陸雲錦還是不說話，心裡默認她是接受了自己的解釋，往前猛地邁了一步，試圖抱住陸雲錦，但卻被她掙脫了。“我剛出院……我擔心……我會不會還沒好……我不能貿然回去……我會害怕……”我還沒有想好，該如何麵對和接納你。“你是有些害怕回到家裡去是麼？如果是這樣，你彆怕，我可以等你。”他的聲音離她那麼近，好像要把她整個的包裹起來一樣。陸雲錦點點頭，刷開門禁，上了樓。她看著盧天晟遠去的背影，手心微微地冒出了冰冷的汗，幾乎馬上就要追出去叫住他。他曾經代表的安穩生活和關於愛情的美夢，正隨著他的腳步越走越遠。我得堅持住。陸雲錦強迫自己快速按下電梯，徑直走了進去，沒有再往門外看一眼。進了張曉芸的公寓，休息了一會兒，她就給尹如江打了電話，約在Bight見麵。兩人如約見了麵，尹如江要了一杯苦咖啡，坐在陸雲錦的對麵小口小口地呷著。聽完了陸雲錦的建議，他終於開口發問說：“所以你是打算考慮我的建議了？”“我現在沒有工作，所以我需要報酬。我這也應該算是為你工作吧！每個月兩萬，少於這個數我不乾。”“沒問題。”“其次，我建議你也找一些什麼私人偵探什麼的同步查，我畢竟不是專業的，隻是所處的位置有利。你不管查出了任何信息，都要第一時間同步給我。如果他真的像你說的擁有那樣的能力，信息不全會讓我很危險。說不定他動動手指我就會瘋得誰都救不回來了。”“可以。團隊信息共享。”“第三，不管我們最後到底能查出什麼來，你對他采取任何行動之前都必須征詢我的意見。我們是一個團隊，請你記好。”最後一條要求讓尹如江笑了起來：“你還怕我殺了他不成？我可沒那麼傻！”陸雲錦搖搖頭。“不是，隻是因為他也有欠我的東西。”之後每天，盧天晟的禮物每天都在張曉芸家門前準時報到。張曉芸已經回國了，還送給了陸雲錦一個新手機做禮物。她很快就發現，有人送禮送得簡直太勤快了，陸雲錦的房間已經快被這些小玩意兒堆滿了。“你再不回去，我這裡就可以開一個淘寶小店了。”“我就再住幾天，等過兩天火候到了，我自然就回去了。到時候這些東西……你小玩意兒扔掉，蛋糕喂給小區的貓，鮮花全部揪下花瓣泡澡。”“你這是……在耍心眼兒？”張曉芸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其實不就是欲擒故縱那一套。如果他的性格沒有改變太多的話，這一套應該對他有用。”陸雲錦剛洗好長發，正在仔仔細細地把頭發上每一個纏繞的結都小心梳開。“我這幾天想了想，在這段關係裡，之前我確實是太被動了。我在危難中遇到他，他是我的醫生，更是我生活的希望。但如今，如果我希望我們的關係不會受到我這次經曆的……事件……的乾擾，我想我得在他心裡的分量更重一點。”張曉芸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摟著她的肩膀說：“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喜歡算計的人。這樣算計著靠近一個人，累不累？”“累。但想要得到愛，哪有那麼容易的呢？”而且想要得到真相，也沒有那麼容易的。我從未用自己交換過什麼。陸雲錦繼續專注地梳著自己的頭發。但這一次，無論如何，我要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