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錦的眉毛皺成一團:“你什麼意思?”尹如江似乎並不打算回答她的話,而是要跟她講一個故事。他讓陸雲錦坐下,說:“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我和盧天晟是大學同學。”盧天晟和尹如江是悉尼大學臨床心理學專業碩士時期的同班同學,都是胡教授門下的研究生。據尹如江說,當初他們選擇學臨床心理學的碩士,就是因為覺得心理學在本科階段講得太泛,所以想要通過研究生階段的學習深入了解人的內在本質。“結果呢,我們倆發現我們學的,更像是生物工程學。我們每天給猴子腦袋貼上電極,看電流對於猴腦不同部分造成的不同反應。或者是拉著那些誌願者做CT,看在不同情況下他們的大腦哪個部分會明顯地活躍起來。坦率說,這和我期待了解的人的心理不太一樣,更像是在研究大腦功能。可知道大腦功能,就能知道人們為什麼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想法甚至是幻覺了麼?我心裡一直存有疑問,有一次我和盧天晟說起這件事,沒想到他和我的想法一樣。”“他不僅和我的想法一樣,事實上,他走得更遠。”尹如江雙手交叉,眼睛望著遠方,像在回憶久遠的過去。“他後來帶我參加了幾次催眠培訓,我原來一直覺得催眠就是那些表演的人的把戲,什麼‘人體鋼板’、‘前世回溯’,聽著就很怪力亂神。但參加了幾次培訓後,我的想法變了。我開始和盧天晟一起鑽研催眠術。”尹如江沒有告訴陸雲錦的是,他和盧天晟的催眠學習是地下的,哪怕在海外,主流學術界也並不承認催眠術的存在,他們的老師胡教授更是反對催眠術的骨乾力量。他曾經不止一次公開發表過這樣的言論:“催眠能夠看到前世?你怎麼不說是你自己怕死所以騙自己有前世和來生?”“我好像記得盧天晟跟我提過他的老師不喜歡催眠術。”“沒錯。但我覺得很神奇。學術界不承認,那我們就不讓他們知道好了。我們倆在催眠界用的都是假名,我們管自己叫艾瑞克和埃森克,算是個組合吧。”“那你們現在,還有聯係麼?”“世界上的組合,最後有幾個不散夥兒的?”尹如江看了陸雲錦一眼,嘴角露出譏誚的笑容。“我好歹還一直在教授那邊裝著好學生的樣子,他卻完全入了迷,連報告也不按時交了,差點被勸退。但他的催眠術確實精進了,隻要他願意,易催眠體質的人完全可能被他在不知不覺間清醒催眠,連個懷表都不用。我曾經開玩笑說,他應該在悉尼街頭擺個攤兒,發動一個大型催眠,讓那些對他催眠有明顯反應的倒黴蛋都把鈔票送給他。”“那你的技術如何呢?”“常規水平而已。所以那段時間,我很崇拜他,經常拉著他切磋,但他總說,這些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做到的,他跟我接受的是一樣的培訓,可能自己有所謂的‘手感’。我也開始覺得無趣,不再問他了,直到出了那件事。”尹如江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相框,裡麵有一個金發女人的照片。“她是我的女朋友。她死了。”陸雲錦不知道說什麼好。“死之前一晚,她去了盧天晟的公寓。她也是一個催眠愛好者,可她真的沒有天賦,誰都催不了,說實話,我覺得這也是她對我感興趣的最初原因。我們還沒有確定關係時,她經常找我催眠,後來我們在一起了,她就改為找盧天晟了。”他這是要來講一段三角戀麼?陸雲錦想。“情侶之間不適合完全沒有秘密,這讓她沒有安全感。盧天晟這個人,你該知道,他不想說的話,這輩子你也不可能聽到。選他做催眠師她覺得很滿意。她死之前那一晚,我們大吵了一架,然後她去了盧天晟的公寓。“後來我問過盧天晟,他承認當天應她的要求對她進行了催眠。她第二天被發現在死在鐵軌旁,斷成了三節,屍檢結果是72小時內沒有性行為,沒有外傷,沒有打鬥痕跡,所有一切都指向了這是一起自殺事件。”“所以呢?”“所以盧天晟和她的死一定有關係!”尹如江一反常態地大吼起來。“我了解Luna,她是我見過最陽光活潑的女孩,她家庭幸福,和我也隻是偶爾吵架,她像是沒有雲朵的天空,身邊還有兩個自學了催眠術的心理學碩士,根本連抑鬱的機會都沒有!她怎麼可能自殺!她為什麼要自殺!”“可是盧天晟又能對她做什麼呢?”“他可以通過催眠,放一個想法進入她的腦子裡。不管他是出於什麼目的,不管他是無意還是有意。在催眠過程中,人的意識是很脆弱的,極容易被擾動,有時候你也不知道怎麼弄了一下,也許這脆弱的臨界狀態就亂了。”陸雲錦突然覺得不寒而栗。盧天晟對自己催眠的手段她還記得,那是一種完全悄無聲息的控製,她毫無意識地失去了對自己的掌控能力,雖然她已經不大記得在催眠中曾經看到過的情景,但那種超現實的感覺,卻還殘留在她的腦海裡。“這也太……超現實了吧!”陸雲錦用上了自己剛剛想到的這個詞。“你還真的彆不信。我知道盧天晟可以。實不相瞞,Luna死後我潛入過盧天晟的房間,我看到了一組筆記。上麵有不斷重複的‘記憶擦除’和‘潛意識植入’的字樣,我懷疑他正在研究通過催眠來控製人的思想。說到這個,你應該很有感觸啊,你不是有一塊失蹤的記憶麼?”尹如江的話正中陸雲錦心中的痛處。3月5日晚她去做了什麼,至今對她來說都是謎。雖然她看到的催眠錄像顯示,她似乎想起了一些,但隻憑錄像上的隻言片語,她並無法想象當時事件的全貌,何況盧天晟對這件事更是三緘其口。在她自己心裡,也隱約覺得似乎有什麼外力對她的記憶進行了修改,但這個想法太大膽,以至於她自己都無法承認。“我聽說,你對3月5日晚飯之後的事情完全記不起來,而經過催眠後想起了一些。但我猜,你也並沒有想起事件最關鍵的那一部分。從你失憶的方式來看,這是一種典型的擦除手法。“打個比方來說,正常的失憶像是從一塊布裡抽出了幾根經緯線,雖然布匹會稀疏,但並不會因此破個大窟窿;而人為的乾預像刷牆,隻能塗抹和覆蓋掉整片的記憶。為了保險起見,操作者先是大麵積擦除,再對某些重點部分進行二次擦除,所以,即使你接受了催眠,也無法想起那些關鍵內容。”陸雲錦覺得自己的手腳冰涼。這種感覺太可怕了,她想不出那會是怎樣一個情景:自己躺在床上,毫無反抗能力,盧天晟在自己的大腦裡翻雲覆雨,對自己的記憶進行肆意裁剪,這裡抹掉些,那裡增加些,而自己卻對這些記憶完全信以為真。太過分了!這些人究竟是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竟然連彆人的記憶也敢隨便翻動,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可以讓人安心待著的角落麼!她坐在椅子上,越想越生氣,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尹如江見狀,走到她身邊,用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儘管隔著薄薄的單衣,陸雲錦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手乾燥而溫暖,因為憤怒而狂跳不已的心臟,很快平靜了下來。“你放心,我不是在催眠你。現在閉上眼,想象一下你覺得最溫暖、最舒適的地方。”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家的樣子。那不是盧家的宅子,不是她和林君複曾經租住的那個兩居公寓,而是她的家,有她的爸爸媽媽在的那個家。那時的陸雲錦還是個孩子,住在父母大床邊拚接的一塊木板上,每天她一翻身,木板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每天晚上入睡前,陸雲錦都會用手在自己麵前的那麵牆上持之以恒地挖一個小小的洞,水泥被她一點點摳掉,很快露出了紅色的磚麵。之後,她開始在手裡攥著一塊小石頭上床,在睡覺前小心地用石頭摩擦紅色的磚麵。總有一天,我會在這牆上鑽出一個洞,小小的陸雲錦想。這個洞不僅僅能通向家外麵那條種滿了白楊樹的馬路,還會通向一個她夢寐以求的更大的世界。窗外的白楊樹是她夢想的第一見證人,風一吹,無數的樹葉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美夢沙錘,把她搖晃進毫無心事的夢鄉。“現在放慢呼吸,想象你在那個地方得到寧靜和平和,有力量在守護著你。你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她仿佛躺在一張由時光和樹葉細細編織而成的大網裡,被搖晃著變成了一個更小的孩子。她的父母躺在她的身側,父親用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母親的長發垂在她的胸前,她能聞到甜美的洗發水味道。“那裡是你的庇護所,隻要你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躲到那裡去。現在,如果你覺得準備好了,你就可以回來了。”尹如江停下話語,觀察著陸雲錦的反應。陸雲錦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眼眶裡竟然有淚珠。尹如江遞給了陸雲錦一杯水。他從陸雲錦的眼睛裡看到了尋找到溫暖之後的反應,而這種感受對他來說,也是好像前世記憶一樣的東西了。他現在的生活並非是他的本意,他可以拱手送出那些原本應該屬於他的一切,但他想要一個答案。“如果你覺得好些了,那我有一個請求。我想請你幫我查一下盧天晟和Luna死之間的關係。”尹如江說。陸雲錦手一抖,杯子險些摔倒了地上。“你讓我去調查盧天晟?我肯定不行的。”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用手臂緊緊環繞住了自己。“我絕對不是他對手,從小就不是,長大了更不行。跟他比我就像是個白癡,你還指望我幫你調查他?實不相瞞,我打算出了院就申請和他離婚,他像個深不見底的湖,不管你投多少信任、期待進去,連水花都不會有一個。我要躲著他。不,我要離開F市!”“雖然明天是你出院的第一天,我本不應該隨便打擊你,但我覺得在你重回社會之前,有義務提醒你一下:你現在是有案底的人了。除非林君複一案有轉機,不然這個案底會伴隨你終生,同時陪伴你的還有你的精神病病曆。在F市,因為盧天晟妻子的身份沒有人會為難你,可一旦你解除婚姻關係,特彆是離開F市,天高海闊是沒錯,但會有誰雇傭一個曾經因為精神病發而殺人的人呢?”陸雲錦愣住了。是啊,自己隻一心想著要離開F市開始新的生活,卻全然忘記了因為這場病、這個案子,她的人生已經完全改變了。除了在F市,快線傳媒可能還顧忌著麵子不會開除她,其他哪一家新聞機構會要她?就算她什麼工作都肯做,但現在就算是做個保姆,也會要求沒有案底吧!尹如江看她麵如死灰,趁勢又說:“所以我建議你留下來,回到盧天晟身邊去。本質上來說,我認為我們倆的事情是一件事:你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而認了並不一定是你的罪,Luna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而死在了鐵道邊。都說心魔是最可怕的,那在他人的腦海裡種下心魔的人,才是真正的魔鬼。”他看著陸雲錦,娃娃臉上的一對圓眼睛分外真誠。他不像是在騙我,陸雲錦想。但盧天晟過去看起來不也很真誠麼?究竟誰在說謊,還是每個人都在說謊?陸雲錦回到病房的時候,病房已經快要熄燈了。她花了五分鐘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隨身物品,卻突然想起,她連明天誰會接自己出院都不知道。盧天晟?張曉芸?除了他們似乎也沒有彆人會來接自己了。她已經打定主意先暫時不回盧家,在曉芸家借住一段時間,他應該會同意吧!她在黑暗中反反複複地演練著明天該用什麼口氣和盧天晟提出這樣的要求,最後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第二天,她走到住院處門口,已經有人在忙前忙後地替她辦理著出院手續。那人一看到她,就興奮地朝她跑了過來。“你真的好了!”雯雯大呼小叫地跑過來,緊緊摟住了陸雲錦的脖子,順便還在陸雲錦臉上親了一口。“親愛噠!恭喜你大病初愈,咱們吃好吃的去!”在醫院不遠處的一家臟臟的小餐館裡,雯雯和陸雲錦麵對麵坐在一張油膩膩的小桌上,雯雯正在往桌角下塞一小團衛生紙,好保持桌子的平衡。“你說巧不巧,那天我掛在你脖子上的項鏈,背麵就有我的電話和姓名,正好你那大鬨一場後,我的拘留時間也差不多了,所以你剛進醫院我就接到電話了。”雯雯吃著盒飯套餐裡的雞腿,聲音含糊地對陸雲錦說。噢,這就難怪了,難怪她也會被作為家屬被通知來接她出院,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麼跟醫院編的故事。陸雲錦捏著勺子從小碗裡撈出一顆雲吞,勺子的尾部油膩膩的,她有點後悔沒有先把勺子擦一下。陸雲錦小心翼翼的樣子逗樂了雯雯:“不好意思啊,我也就隻能請你吃這個了!先欠著,等我將來混好了,再補!”“不是,真的不是……”“彆解釋,我懂。”雯雯大氣地一揮手。“行了,你現在也出來了,該回家了,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吧!”“回家”這個字眼讓陸雲錦的心抽搐了一下。她不想回到盧家的大宅裡,至少在她還沒準備好之前,她不想就這麼回去,說真的,現在想起要和盧天晟睡在一幢房子裡,她都覺得莫名地恐懼。“我可能還要先去見一個朋友,你先走吧。謝謝你的飯!”陸雲錦拿了東西剛要和雯雯告彆,卻看到麵前站了一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那人正是盧天晟。“雲錦,跟我回家吧!”盧天晟的精神看起來不太好,眼圈有點泛青,他穿著藍色的襯衣和休閒長褲,保養良好的棕色休閒鞋在滿是用過的衛生紙的地麵上顯得格外紮眼。而對比起來,陸雲錦左手是一隻紅黃相間的蛇皮袋帶子,右手則非常“複古”地拎著一隻用網兜套起來的塑料盆,裡麵甚至還放了一隻女用的尿壺。周圍的食客和老板娘都在用眼神對她表達赤裸裸的羨慕,她不用看都能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麼。這女人,究竟是交了什麼好運氣啊!盧天晟伸過手要去接過陸雲錦手上的東西,陸雲錦卻往後猛地一退,轉頭對著正在好奇打量她和盧天晟的雯雯說:“雯雯,我能去你那兒住幾天麼?”雯雯瞪大了眼睛,看看盧天晟又看看他那輛停在外麵的奧迪Q7,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說:姐姐,你傻啊!但在看到陸雲錦求救般的眼神後,依然很爽快地回答說,“隻要你不嫌棄我那兒是狗窩,多你一個也還是個好窩。”陸雲錦點點頭,拉起雯雯的手說:“說得對,金窩銀窩,哪兒都不如自己的狗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