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陸雲錦來說,在精神病院的治療並不是不可忍受的,她之前又不是沒有經曆過。這家精神病院位於一幢5層高的建築裡,最高的5樓是住院區,裡麵有各種病症的病人。陸雲錦吃了藥,大部分時候腦子裡頭昏昏沉沉的,隻有偶爾會覺得比較清醒。她沒有力氣惹事兒,在醫院的護士眼裡,她是個老實本分的病人。她目前還住在單人病房,每周一次會由住院護士帶著去接受心理測評和物理化驗。日子過得簡單而機械,也許是藥物的作用,也許是醫院單調生活的暗示,那些曾經衝入她大腦的幻想再也沒有來。在吃飯的時候,病人們之間偶爾會聊天,她也偶爾會想到盧天晟或林君複。她發現對於盧天晟她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期待,或者這就是所謂愛的消退吧!而對於林君複,她心裡則感到深深的抱歉。對不起。雖然是你先背叛了我,但還是,對不起。醫院的探視時間安排在下午的三點。隻有病情穩定到一定程度的病人,才會被允許接受探視。在陸雲錦進來將近兩個月之後,她迎來了第一位探視的客人。“雲錦!”張曉芸看到陸雲錦的那一刹那,眼睛濕了一下,但她很快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麵帶著微笑,用好像隨意串門的口氣對陸雲錦說:“感覺好些了麼?”陸雲錦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我申請了好多次來見你,但是一直沒有得到批準。說你的情況還不穩定。”張曉芸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辭,儘量避免“病情”之類的詞語。“現在他們讓我來見你了,可見你的情況已經好多了,繼續加油,我覺得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對了,你家的流雲我也替你找回來了,它在外麵餓得瘦瘦的,不過你放心,這回我肯定給你喂胖它。”張曉芸親切地拉著陸雲錦的手,還在上麵不時地拍上兩下,陸雲錦則顯得比較麻木,兩隻眼睛一直盯著遠處虛空中一個不存在點。“上次那個律師把你的委托函交給了我,我也特彆擔心自己有什麼地方處理得不對,所以有關你個人的事情,我都一直替你拖著。但有個事情,實在是拖不過去了,我就替你表了個態。”陸雲錦緩緩地抬起頭,似乎不是太明白她在說什麼。“就是……就是林君複那個遺囑。”張曉芸見陸雲錦沒有出現什麼明顯的神情變化,這才敢繼續往下說:“上次他不是給你留了一份遺囑麼,你通過劉暢得知了那份遺囑,按照遺囑法,得知遺囑後兩個月內就要表態是不是接受遺囑。當時已經馬上兩個月了,所以我……替你接受了。”陸雲錦的眼睛猛地一睜:“你為什麼不拒絕?!”“雲錦你彆激動,聽我說。”張曉芸連忙撫摸陸雲錦的背,試圖讓陸雲錦的情緒和緩一些。“你因為林君複的事情受了這麼大的罪,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不相信是你乾的,但我自己也是查不出什麼來。那我想,這個遺囑你接受總是可以的吧,嫁進盧家你說是為了愛情,好,我們不管什麼門當戶對這一套,但我總覺得,如果有了這筆股票,你的情況跟他之間的差彆也沒那麼大了。”“可我不想要他們的錢!”“沒關係,盧天晟找過我了。他說他來處理。”“我不懂。”“你繼承了這筆遺產,然後你和盧天晟是夫妻,是不是?”“我會和他離婚的。”“那都是後話了。但是目前你們婚姻存續,在你住院的期間,盧天晟作為你的法定監護人,會是這筆股票的實際持有者。”“這太複雜了……我想不明白……”“沒關係,沒關係……”張曉芸輕輕攏了攏陸雲錦的頭發,“這麼說吧,雖然你不能和尹行月鬥,但有了這筆股票,盧天晟就可以和尹行月鬥了。”“他為什麼要和她鬥?”“我調查過了,盧氏這些年雖然沒有和立上有正麵交鋒,但大家都在本地市場做生意,又是同一領域,說沒有點過節是不可能的。我想,他打算和尹行月鬥一鬥,應該絕大多數原因是因為公司利益。但哪怕隻要因為很少的部分是為了你,我覺得這都是值得的,是不是?”陸雲錦覺得自己的腦子一時無法想清楚這麼多信息,但本能地,她相信張曉芸不會騙自己。一直以來,她所作出的決策從來都沒有錯誤過。陸雲錦勉強點了點頭。“你能想通了就好。”張曉芸開心地拍拍陸雲錦的手。“其實要我說,你也不必再想什麼離婚的事情了。你現在這個狀態,有個男人保護你,挺好的。”時間一會兒就過去了,張曉芸憂心忡忡地和陸雲錦告彆:“要按時吃藥,要保重身體。要相信自己會好起來。我們在外麵等你。”你應該把“我們”改成“我”,陸雲錦想。除了你,還有誰期待著我出去呢?又過了三個月後,陸雲錦的電腦心理測試裡抑鬱指數已經降到“輕度焦慮”,各種有關精神分裂的指標也基本趨於正常。期間張曉芸來看過她幾次,但都沒有待太長時間。“雲錦,抱歉,這次你生病我沒能陪你。但我最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等你好了,我再詳細講給你聽,好麼?”陸雲錦漸漸對張曉芸來探望自己不抱什麼指望了。有時候聽到有人探望的消息時,她還會隱隱地希望那個人是盧天晟。醫生應該判定我是個受虐狂,陸雲錦想,他都把我害成這樣了,我卻還眼巴巴地等著他來看我,這真是病啊!盧天晟從來沒有出現過,但陸雲錦的醫藥費也沒有斷過,沒有人會因為這個煩她,她接受最貴的理療,吃最好的藥,她知道這個在幕後買單的人一定是盧天晟,可他卻從來不露麵。這天,陸雲錦的主治醫生說,現在她可以將重點放在比較和緩的心理谘詢上,藥隻要吃之前開給她的幾種就好了。在前往醫院特聘心理谘詢師診室的路上,她想起自己和盧天晟相遇的情景。當時也是這樣吧,自己的病情好轉,開始接受心理谘詢,自己和張曉芸一起前往谘詢師的診室,然後發現那人是盧天晟。她苦笑了一下。命運就是這樣,原以為會是一個大團圓結局,卻發現其實隻是下一輪苦難的鋪墊。她推開門,看到一個男人坐在桌子後麵。那男人看起來比她稍微年輕一點點的樣子。圓臉圓眼,看著更顯稚氣,左邊臉頰上有一個俏皮的梨渦。他正蹺著二郎腿,手指在手機上瘋狂猛戳,裡麵不斷傳出“啊呼哈”之類的聲音。陸雲錦站在門口尷尬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忍不住“咳咳”咳嗽了兩聲。男人看到門後有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女人,趕忙關了手機,整了整白大褂,示意她坐下。“你好,我是心理谘詢師尹如江。”男人衝她笑笑,她心裡卻咯噔一下。他姓尹?男人見她不吱聲,輕聲問道:“有問題?”陸雲錦搖了搖頭。杯弓蛇影,這成語說的就是我這種傻蛋。她想。“那好。你的病曆醫院那邊已經給我了。首先要恭喜你啊!”陸雲錦一臉狐疑。“很多人得了你這個病之後,都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能這麼快就控製到隻需要心理谘詢輔助治療。在我見到過的病人裡,你是恢複得最好的。”尹如江站拿出一個小本子,笑著說:“俗話說有緣千裡來相會,既然咱們見了麵,你願不願意跟我聊聊自己呢?”一個小時的時間過得很快,尹如江的本子上很快就密密麻麻地記滿了各種筆記。“所以你第一次發病是因為被尹行月的那件事刺激所導致的麼?”陸雲錦發現,尹如江在說到尹行月這個名字時流暢自然,一點不像是認識她的樣子。“現在想想,應該是吧!也怪我,非要和那些網友爭個是非長短。”“人本來就是複雜的,不然也就不是人了。”尹如江放下手裡的記錄本,說:“好了,今天的治療就到這兒了。”說著他就脫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扔在一邊,露出裡麵T恤上印著的超人標誌,半靠在椅子上打開手機,又埋頭玩了起來。“喂,還站著乾嘛,你可以走啦!”看到陸雲錦還沒走,尹如江從手機上抬起頭來說:“尹醫生已經下班啦,現在是尹如江的個人時間。記得關好門噢!”陸雲錦哭笑不得地返回病房,心裡卻對這個尹醫生產生了好奇。這麼說他和尹家沒有關係,專業水平怎麼樣目前還看不出,僅就性格來說,還真是個奇葩呢!她想起盧天晟一板一眼的臉和永遠箍緊的襯衣袖口,簡直無法相信這兩個人竟然都是心理醫生,說起來,今天這個尹醫生給她看病所用的診室,好像還是之前盧天晟用的那一間呢!這個小小的發現讓她的心裡疼了一下,她決定不去想盧天晟,把注意力放在這個尹醫生的身上。這位尹醫生這個不著調的樣子,要是遇到個心急的病人家屬,那還不得跟他打起來。她暗暗擔心著,實在不行,隻好更換醫生了,應該也不礙事,反正自己也才第一次去見他。晚上護士送藥來的時候,陸雲錦忍不住問起了那位尹醫生的情況。小護士雖然有所戒備,但看陸雲錦這段時間來一直神誌清醒,對人又和善,忍不住就跟她說了幾句:“尹醫生很厲害的,他是澳大利亞的心理學碩士,谘詢方麵很拿手,你跟著他,就放心吧!”“噢!我就是覺得他挺有個性。”“是麼?反正你按照他說的做吧。尹醫生是個好醫生。”護士放下藥,出去了。陸雲錦吞下一把藥丸,把自己安放在狹窄的單人床上,在心中默念著:快睡著吧!睡著了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之後陸雲錦和尹如江的谘詢治療一周進行三次,陸雲錦說,尹如江聽,有時候還會發問。陸雲錦承認,尹如江的一些話讓她對自己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比如尹如江是這樣概括她的性格的:“比起一般人,你似乎要脆弱一些。”“我才不脆弱!不瞞你說,我爸媽都不在了,有幾個人能在這種情況下活得這麼好?”“我不是說你不堅強,而是說因為你太敏感,所以你脆弱。”尹如江放下筆,表情很嚴肅。“對於遲鈍的人來說,彆人的態度傷害不了她,因為她感覺不到。而對於敏感的人來說,世界則到處都是刀鋒。”陸雲錦想起了那些網上的評論、盧天晟交出的錄像帶以及劉暢的訊問,突然覺得好像自己是太敏感了,幾乎是彆人剛剛開始傷害自己,刀子還沒有紮多深,自己就主動扒開傷口因為流血過多要死了。那殺死自己的,是那些凶手,還是自己?“讓自己的心沒有那麼敏感,對於你這種情況來說,是有自我保護作用的。每個人的立場和社會角色決定了他們不可能隨時都對人和顏悅色,他們可能會恐嚇你、背叛你,但他們的行為可能並不是針對你。”尹如江的話無意中點到了陸雲錦的心事。她咬咬嘴唇說:“那若是被自己最親密的人背叛呢?”“那任何人都會感到受傷,但我建議你了解一下對方背叛你的原因。任何事情都應該有動機,世界上雖然有無緣無故的犯罪,但絕對不存在無緣無故的背叛。”“被背叛了難道不應該一走了之、老死不相往來麼?”“這不是我的邏輯。”尹如江擺擺手。“你今天是我的病人,有些話我是不適合說的。”“你把我當你的朋友呢?”“我的朋友的話,”尹如江往前弓著身子,“我會勸你查清真相,懲罰對方。”“不對,報複是最無用的。”“懲罰不一定是報複。你現在已經好了,再沒有這個病護體,可不能隨意傷人。”“嗯?”“我是說,你已經好了,可不能隨意傷人。”陸雲錦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你是當真的麼?你確定我已經好了麼?”“你放心,至少我這部分認為你已經沒問題了。回去你可能還要做點檢查,但以我的經驗來說,問題不大了。”“你有把握麼?”“我還沒見過能冷靜跟我探討‘報複沒有用’這樣話題的精神病人。一般來說,他們都恨不得把彆人捅死或者自己永遠躲起來才好。”尹如江笑著說。尹如江是對的。幾天之後的常規檢查中,陸雲錦的各項指標全麵正常,院長通知她可以準備出院了。醫院之外的世界,似乎已經近在咫尺,儘管她並不知道誰會來接她,但沒關係,隻要出去,出去之後腿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就自由了。她欣喜地和護士以及醫生們告彆,並在離院前的最後一個下午去了尹如江的辦公室。“尹醫生,謝謝你,我明天就出院了。”“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尹如江今天穿著便服,估計是沒有病人要來,他的桌麵上毫不避諱地攤開著一本漫畫書。陸雲錦覺得沒什麼話好說,寒暄了幾句後打算出去,尹如江卻突然發話了。“盧天晟,給你用過催眠吧?”陸雲錦渾身一震,轉過身來定睛看著尹如江。他連坐姿都沒變,手裡還在翻著那本漫畫,但嘴裡說出的話句句都能夠隨時擊垮陸雲錦:“陸雲錦,催眠是可以改變人的記憶的,你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