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審訊室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可怕。這是一間不大的小房間,除了一扇門、一張桌、兩張椅子,就隻有鑲在左麵牆上的一扇單麵鏡顯示出這個房間的與眾不同。陸雲錦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劉暢打開門,在她麵前坐了下來。“其實我理解你的心情。”劉暢一坐下,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被拋棄的感覺肯定不好,尤其是你和林君複這麼多年的感情。再見麵下狠手,也是難免的。是不是?”他看了一眼陸雲錦,聲音裡帶著哄勸的味道:“隻要主動自首,我相信法官在判案的時候也會充分考慮這個因素,不會判得太重,這樣我們也都好做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您說得是很合理,但這不是我的情況。”“那你的情況是什麼?”“我的情況是,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陸雲錦用胳膊肘把自己支撐在桌子上,雙手捧臉,抽泣了起來。劉暢也並不勸她,任她自己哭累了停下,繼續慢悠悠地說:“做警察這一行,最有趣的就是會見到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我入行這麼多年,也算是有些見識,說話不至於沒譜,你猜猜看,我接觸到的殺人犯裡,哪種人最多?”“我不知道……我不是殺人犯……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好,你不用說,你聽我說。普通人大多覺得殺人犯都是那些滿臉橫肉的人,在機場火車站重點盤查的也都是這樣的人,但我告訴你,真正能下得去狠手的,恰恰都是那些看起來非常冷靜而無害的人。他們可能是金牌基金銷售員,可能是冷靜的財務,也可能是滴水不漏的家庭主婦。能決定奪走一個人的性命,要麼是情急之下,要麼就是心思細密,不然斷然是成不了事的。”“您是說,”陸雲錦抽泣著,看著劉暢的眼神很是不解,“我心思細密?”“我覺得你就很心思細密啊!一個孤女,被相戀9年的男友甩了之後,能火速搭上F市本地第二大地產商的少爺,這不是心思細密是什麼?”陸雲錦怎麼可能忽略他話裡的弦外之音,頓時勃然大怒,聲音嘶啞著喊道:“我和盧天晟是高中同學,我們是偶遇!你這是血口噴人!”“你要是沒問題,我再瞎噴也噴不臟你。就怕你彆有用心,自己還不承認。”陸雲錦覺得自己要瘋了。這個劉暢根本沒打算聽自己好好說,而是早就從心裡認定了自己就是凶手。她開始在心裡反複回想,自己應該沒有什麼地方得罪過這個劉暢,上次在辦公室,明明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他為什麼想要置自己於死地呢?“為什麼你不相信我沒有要殺林君複的動機呢?”陸雲錦看著劉暢,剛擦乾淚的眼睛裡又有淚水在打轉。“不管他怎麼對我,畢竟他是……他是我曾經最愛的人啊!”儘管睜著眼,林君複的笑臉還是在陸雲錦的眼前回閃著。陸雲錦!我愛你!林君複在校園的操場上大喊,連夜跑的同學們都忍不住朝他們這裡多看了幾眼。陸雲錦被林君複抱著在操場上轉圈,整個人都是眩暈的,她心裡像是住著一千隻撲騰撲騰的蝴蝶,攜帶著她美好的憧憬朝天空飛去,當時的她甚至已經開始思考,未來他們的房間裡應該用什麼樣的窗簾,擺什麼樣的床,生幾個孩子……陸雲錦牙咬著嘴唇,瞪大了眼睛。不要哭,堅強點!陸雲錦在心裡反複對自己如此告誡著,可眼淚還是順著臉頰淌了下來,把她的手背打濕了。“哭是沒有用的。”劉暢不為所動。“實話告訴你吧,我之前也沒想到你用的凶器竟然是一隻高跟鞋。林君複腦袋上的傷口小得蹊蹺,不是一般的鈍物擊傷,我們已經對比了傷口尺寸,你這高跟鞋的鞋跟大小和傷口分毫不差,純銀澆築的鞋跟因為自重大,在近距離內隻需要相對小的力道就可以造成重大挫傷。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麼不願意交代的。”“有那鞋子的人又不是隻有我一個!”“說得好。不愧是快線傳媒看重的人。我們通過國際刑警的渠道得到了那個品牌的客戶名單,那個品牌每個男人一生隻能用護照買一次,記得麼?那個品牌推出限量版至今隻有3年,共推出過3000雙鞋子,這3000個顧客名字裡,隻有林君複一個人是F市的。”“那F市的女人就沒有可能通過其他地區的男人得到這個鞋子麼!F市裡難道沒有跨國戀情的女人能通過彆的國家的男人得到這個鞋子麼!天底下的事情難道你都知道麼!”“這個想法在我拿到新的證據之前可能不還成立,但如今我有了新證據,你是無論如何也賴不掉這個罪名了。”劉暢對陸雲錦的問題似乎有備而來,他衝著單麵鏡揮揮手,整個審訊室的燈滅了,門外有個警察拿進來一架小型的幻燈播放機和兩個小音箱。潔白的牆麵上很快出現了陸雲錦和盧天晟在書房裡的畫麵。“還記得這個麼?”劉暢指指牆麵。“這是幾天前盧天晟對你進行催眠時的錄像資料。你在催眠過程中,明白無誤地交代了自己對林君複的恨意以及當時的情況。”“不可能!盧天晟告訴我,我在催眠狀態下跟他談論的是什麼大白球、小黑屋,他說這些都是我對失憶的應激反應,非常正常!”“這是他告訴你的?為什麼他說什麼你都信呢?”劉暢露出了一臉惋惜的表情。“你知道這錄像帶我是怎麼拿到的麼?是他主動交給我的。要不怎麼說,你是個傻姑娘呢!”劉暢按下播放鍵,錄像中陸雲錦很快進入了催眠狀態,躺在躺椅上一動不動,盧天晟拿著記錄本在旁邊問道:“現在告訴我,你在哪裡?”“這裡很空曠,好像是一個什麼廢棄的地方。遠處能看到一些車床什麼的。”“這裡是廢棄工廠麼?”“我猜,是吧。”“你為什麼來到這裡?是來找什麼東西,還是見什麼人?”“我來見……他來了。”“誰?誰來了?”“林君複。他要我晚上來這裡和他見麵。”“你現在看見他了麼?他跟你說了什麼?”“他看到我很高興,但很快他就生氣了。”“為什麼?”影片裡的陸雲錦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她眉毛皺了起來,試探似地問:“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我是你的醫生。”盧天晟平靜地回答。“我問這些是想幫助你。”“噢醫生,恐怕你幫不了我了。”“為什麼?”“因為他太生氣了。他生氣我離開了他。他……啊……他按住了我肩膀,我起不來……”躺椅上的陸雲錦抖動了起來。“放鬆!我是你的醫生,我在照看著你!你不會有危險的,深呼吸!”“我掰不開他的手!”劉暢突然停下了影片,直勾勾地盯著陸雲錦說:“三年前,我們警局曾經接到過一個關於家暴的求助電話。那個報警的女人在電話裡哭著說自己被男朋友虐待了,男朋友用打火機的防風網在她胳膊上燙出了好些個水泡。我們的接警員請她留下自己的家庭住址,那個女人隻驚恐地說了一聲‘他來了’,就迅速掛斷了電話。接警員沒有地址不會隨意出警,於是就在接警記錄上寫了一條:打火機防風網燙傷。然後你猜我從你的住院記錄裡找到了什麼?”劉暢緊接著在陸雲錦麵前甩下了一袋文件。“你的身體檢查裡麵顯示,你是瘢痕體質,所以很容易留下疤痕。除了你左手腕因為自殺留下的疤痕外,記錄顯示,你的左臂上還有一大塊長方形瘢痕,為了對比形狀我還專門去買了個ZIPPO打火機,用防風網的大小對比了一下,你猜猜,又怎麼著了?”說完他自己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大笑了起來,隻留下表情木然的陸雲錦盯著桌麵。他說的沒有錯,那次是林君複用防風網燙傷了自己,但他那次是失手,“愛的簽名”這個變態主意還是自己從書裡看來的,自己也是疼瘋了才會打電話報警的,但很快就意識到不該遷怒林君複,便掛了電話。這和他的死,又有什麼關係呢?“天啊,問題的答案這麼明顯,你怎麼還想不起來啊!”劉暢看她不說話,不可思議般瞪著眼睛,“怪不得盧天晟要給我這卷錄像帶啊,看來你確實是如他所說,藥吃得多了,腦子都不好使了,這麼明顯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罷了罷了,我來告訴你吧!林君複有虐待你的前科,你們3月5日晚約在廢棄工廠見麵,然後你們發生爭執,林君複對你痛下狠手,你情急之中抓住高跟鞋敲爛了他的腦袋!得了吧,這邏輯太簡單了,彆裝作你想不起來了,你在被催眠時不是說得一清二楚麼!”說著,劉暢再次點開了錄像的播放鍵,錄像裡,陸雲錦正在激烈地掙紮著,嘴裡大聲說著什麼,盧天晟試圖想要喚醒她,卻始終沒有成功。“我會去把這個瘢痕磨掉!找最好的整容醫院!”“什麼愛的瘢痕,你胡扯!你根本不愛我!你在我胳膊上簽名了為什麼還和彆的女人結婚?”“我才不要和你在一起!我結婚了!你瘋了……你瘋了!……去死吧!”劉暢按下了停止鍵,總結似地說:“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用高跟鞋也是慌亂之中情急下的選擇。法官也會考慮到這一點的。”這是真的麼?陸雲錦的頭深深埋在胳膊裡,大哭了起來。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料,自己情急之下殺了林君複是麼?但為什麼連盧天晟也要背叛自己,他不是說過要永遠保護自己麼!陸雲錦緊緊咬著嘴唇,不知不覺嘴唇邊已經咬出血來了。她這會兒已經哭得沒有了肌膚的痛感,整個人被犯罪後的愧疚感和被人背叛的疼痛感所包圍了。她邊哭邊喊:“盧天晟為什麼要把這個錄像帶給你?我不相信他會這麼做,他是我丈夫,為什麼一點不幫我!彆跟我說他喜歡大義滅親!”“這麼說,您是承認了?”劉暢趕忙招呼一位警官進來做筆錄。“案發過程是怎樣的?”“大概……大概就是您說的那樣吧!”陸雲錦隻顧著哭,根本沒有心情回答劉暢的問題,斷斷續續地說:“我想不起來……如果我當時受到攻擊,用高跟鞋打他是非常可能的。”“沒錯,而且我們還在您高跟鞋上采集到了廢棄工廠的土壤樣本。現場還有一些不完整的高跟鞋鞋印,看花紋應該是您的這一款。”“那可能就是我吧!”陸雲錦心煩得要命,那股曾經誘惑她割斷自己靜脈的情緒又開始在她血液裡蔓延。怎麼還沒結束?她想。怎樣才能讓這一切結束?是不是我死了,這一切就能結束了?盧天晟也背叛了我,我果然如那些網絡評論說的一樣,是個不值得祝福的女人,雖然我也並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但如果每個人都認為我錯了,好,那我就錯了吧。“好。如果你也認可了,這事兒就好辦了。”一個警官把記錄好的筆錄送到她麵前,扶著恍恍惚惚的陸雲錦的手掌,在筆錄上按下了一個手印。劉暢一點頭,警官立刻帶著陸雲錦出去了。劉暢走出審訊室,對著單麵鏡所在的辦公室看了一眼。記筆錄這會兒,全警局都出去學習,反正嫌疑犯已經認罪了,這就是一樁已經毫無新意的結案的案件了。所以難怪,這會兒單麵鏡後麵的辦公室裡,沒有一個人,連那個記筆錄和關燈的小警察也已經下樓去給筆錄存檔了。然後,他再次回到了審訊室,從裡麵反鎖上了門,繼續按下了播放鍵。“……去死吧!”陸雲錦說完這一句,整個人突然癱軟在躺椅上。“雲錦,雲錦你能聽得到麼?”“我能聽見。”“你現在在哪兒?”“一間小黑屋裡,四周都是黑的。”“不用怕。你用手摸摸自己的口袋,那裡會有鑰匙。”……劉暢在審訊室裡點燃了一根煙,青色的煙霧環繞在整個房間裡,在幻燈機的光線和煙霧的雙重作用下,劉暢看起來樣子頗為詭異。“陸雲錦啊,你也真是傻!”劉暢喃喃自語道,手裡的煙頭忽明忽暗,他的臉也在幻燈機的光線下呈現出不自然的青紫色。“催眠材料不能作為司法證據,而且,你在催眠裡什麼時候又真的承認過自己是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