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奶奶的祭日(1 / 1)

111月21日,是奶奶的祭日。今年是奶奶冥壽88,早在半年前,李海潮就提議我們全家回哈爾濱祭拜奶奶。李海潮對奶奶有著異常深厚的感情,他像我家的長男一樣,儘力籌備這件事情,比我爸爸都上心。久而久之,我爸就把這件事情全權交給他處理。李海潮訂機票,買禮物,準備祭品,聯係親戚,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老家親戚非常多。爺爺這邊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如今隻剩四爺爺健在,三大家子將近二十餘口人。奶奶這邊親戚更多,兄弟姐妹六個,還有最小的四老姨和二老舅在世,一共三十多口人。李海潮和老家的親戚,都非常熟,記得每一個長輩的稱謂和每一個同輩的名字。逢年過節還會相互打電話問候。親戚們遇到事情,需要他幫忙,他熱心而儘力,很得大家歡心。 因為雙胞胎病了,姐姐和姐夫不能去。李海潮帶著我們出發去了哈爾濱。有兩個人在機場等著我接我們,一個二老舅的大兒子,我應該叫“大表叔”,另一個是四爺爺的孫子,應該是我“堂兄”,都在機場迎接我們,關於去哪家落腳,他們兩人爭執起來。兩人爭執不下,最後聽從了李海潮意見。原來,很早以前,無論是爺爺這邊,還是奶奶那邊,兩家人不停地打電話過來,要我們住到他們那裡。李海潮為了避免矛盾,已經提早預備了住處。他大學好朋友老家就在哈爾濱,有一套度假彆墅,現在是旅遊淡季,正好沒有出租出去。當下表叔和堂兄把我們送到了李海潮朋友家裡。他的好朋友叫趙佳,我們以前也熟識,同是跆拳道協會的資深會員。趙佳不在哈爾濱,他的爸爸代為接待了我們。一切安頓好之後,所有人都走了。爸爸媽媽一路奔波,早早休息了。我專門帶來了工作,為了讓自己忙起來,避免和李海潮接觸。我躲在陽台上,電腦開著,一旁放著很厚的資料。我帶著耳機,裝作很忙的樣子通電話,不時翻著資料,敲幾下電腦。不過是裝裝樣子而已。李海潮敲敲陽台的玻璃門,打著手勢問我,“要吃宵夜嗎?”我擺擺手,又指著麵前一堆東西,表示,“我很忙。”他識趣地退了出去。不一會兒,他拿來了一條毯子,裹在我的身上,輕聲說:“不要太晚。”“好。”這幾乎是我們之間唯一一次對話。出發前,我忙裡忙外收拾東西。在飛機上,我戴了眼罩裝睡。下了飛機之後,一大幫人一路上彼此寒暄,我偶爾插上兩句話。我故意避免與他直接說話。李海潮拍拍我的頭,然後出去了。我呆坐了兩秒鐘,然後深出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伸手裹緊了毯子。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竟然難以麵對他。陳建州打來了電話,問我在做什麼?我透過玻璃門,看到李海潮正在客廳裡整理禮物。他做得很周到,把每一個人都想到了。雖然不經常回來,但是每一次他都像一個聖誕老公公一樣,給大家帶來稱心的禮物。就是因為他的體貼和熱心,所以大家才那麼喜歡他。“你怎麼不說話?”我決定撒謊:“好容易出來一趟,結果比在單位還忙。”“再忙也要注意休息。”我聽著他那邊似乎有音樂聲,問道:“你在做什麼?”“我也在加班。”我心念一動,說道:“你吃飯了嗎?要不我讓小白給你送宵夜過去?”他輕笑道:“我讓小陳去買了。彆擔心我。”小陳是他的助理。電腦上掛著騰訊通,我打開小白的窗口,問道:“你在乾什麼?”“加班啊。”“我讓你接近陳建州的助理,你做得怎麼樣?”“沒問題。”“給你三分鐘時間,弄清楚小陳在做什麼。”陳建州問我:“聽天氣預報說,那邊可能會下雪?”“如果下雪了,在中央大街走走,一定很漂亮。”“我這兩天工作忙,要不然我就過去陪你……”小白發來信息:陳的助理在家。陳建州還在說著什麼,我的手指在桌子上劃圈,覺得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遠。2我並不是疑心病,而是陳建州作為單身男性太完美,或許是他本身如此,抑或他掩飾得太完美。我又想起在他家裡看到的那張照片,上麵的李威不複當年的少年朗氣,但眉宇間依舊英氣十足。當年的他追求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可是離我而去的時刻,卻是充滿了譏誚的放手。他和我的好朋友嘉佳在一起了。嘉佳曾經想挽回我們的友誼,無意間透露了一個信息:是李威主動的。我雖然沒有諒解嘉佳,但是我明白一個事實:沒有一個女孩子能拒絕李威這樣的男生。我這人好像缺少“朋友福”。如果有一個很好的朋友,總要被挖了牆腳。嘉佳搶了李威,張妃搶了我的工作。唯一,就剩李海潮。我透出陽台玻璃門,李海潮坐在地毯上,麵前是各色包裝紙,他正認真地給一件禮物做包裝。我看著出神,他偶然抬頭,與我相視一笑。我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來,因為是地暖,地毯上特彆暖和。“你上去休息吧。我來弄就好。”“我沒有打算要幫你,就是過來看看。”李海潮無奈。我嘴上雖那麼說,但還是隨手拿起包裝紙和一個禮物,他卻製止我:“這張紙是給琳琳的,她喜歡紫色。”“琳琳是誰?”“你三爺爺的女兒的外甥女。”我笑道:“就你記得清。”“我是替你記著。免得你到時候亂叫。”很久以前,他交給我一張全家福,每個人後寫的稱謂和姓名。這也是他的主意。每次回老家,我都記得把全家福帶上,免得到時候認錯人。我忽然很感慨,“奶奶本來隻是你的保姆,我們家與你們家本來是雇傭關係,現在都快變成一家人了。”“我從來不覺得奶奶是我的保姆。”“可是這是不爭的事實。”李海潮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道:“奶奶在世的時候,把我當親孫子一樣。”“你真的這麼認為?”“難道不是嗎?”我隻得笑著,點頭道:“是。”也許他永遠不知道,奶奶養育他時的戰戰兢兢。王阿姨以溫和著稱,但其實很挑剔。奶奶照顧李海潮的時候,默默忍受了很多委屈,隻因為王阿姨在錢方麵很大方,不但支付給奶奶很高的薪水,而且我家有急用時,也會大方地預支給奶奶一筆錢。後來因為采薇的病,李叔叔和王阿姨無暇照顧李海潮,隻好又請我奶奶幫忙。李海潮在我家附近入學,在我家吃中晚飯。我奶奶按照王阿姨的要求,精心搭配葷素,嚴格配給營養,並且每周把菜單提前給王阿姨過目。王阿姨無意中一句:“海潮怎麼沒長肉?”奶奶就會緊張很長時間,直到李海潮體重增加,她才會鬆一口氣。李海潮有時會在我家睡。他是非常開心的,跟我玩得忘記睡覺,而奶奶就開始發愁,生怕怠慢他,又怕磕碰著他。有一次,李海潮在學校磕破了膝蓋,晚上在我家睡的覺。奶奶幾天都睡不安寧,生怕王阿姨把李海潮的傷口怪罪到她頭上。李海潮把奶奶甚至我們全家,都當做親人,是因為他內心溫暖,充滿了愛。可是奶奶是把養育他當做一份工作,很辛苦的工作。王阿姨自詡和善,與保姆都能成為親人,其實我們家的人心裡都很清楚,她對我們一直是從上而下的賜予。3第二天上午,我們先去拜訪了長輩。中午時分,所有親戚去了李海潮預定好的飯店,坐滿了五張桌子,興高采烈地聚餐。場麵熱鬨程度,不亞於過春節。有個叔叔兩杯酒下肚之後,急著要給李海潮介紹女朋友。“叔一直惦記著你呢,碰到好女孩就把人家的照片、聯係方式留下,”他點開手機,“你看,這裡有很多……”大家哄堂大笑,有人喊道:“嬸子臉都綠了。”嬸子也湊趣,擰著叔的耳朵,說道:“人家海潮有了婉清,你就彆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姑娘,介紹給海潮。”這時候,四爺爺發話了,問坐在一旁的我爸:“海潮和婉清什麼時候結婚?”他因為耳背,所以說話特彆大聲。大家聽到後,立馬安靜下來,等候我爸爸的回答。我爸真心喜歡李海潮,一直希望他當女婿。他幾杯酒已下肚,又受了東北人豪放脾氣的感染,不禁吹起了牛皮:“他們要到德國什麼古堡辦婚禮。”一下全炸開了鍋,大家紛紛詢問情況。我和李海潮百口莫辯。我爸爸還在那裡一個勁地胡說:“其實海潮一直喜歡我們家婉清,隻是婉清這孩子眼光太差,總是亂瞅著那些烏七八糟的人。可是,彆看婉清在外麵張牙舞爪的,你說就奇了,偏偏隻有海潮一個人能收了她。兩人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過暫時沒有看對眼而已……”我爸越說越離譜,大家聽著津津有味。我無奈地向李海潮攤手,表示抱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打斷我爸爸的話:“怎麼華表哥和表嫂怎麼沒有來?”他們倆今年離婚了,過程據說曲折動人。此言一出,果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們開始七嘴八舌議論這件事情。這一頓飯吃到下午三點多才結束。分彆時,大家又拉著手說了會話,等我們回到彆墅,已經四點多鐘。天氣預報今天有雪,所以天色早早暗了下來。我們都喝了酒,爸爸媽媽體力不支,回家就睡了。李海潮也回了房間。他的臥室連著一個小小的露台,可以看到江邊風景。我百無聊賴,忽然很想吹吹風,於是進了李海潮的房間。我原以為他睡著了,沒想到他一個人站在露台上,若有所思。他轉過身看到是我,問道:“你來做什麼?”我改變主意,倒在床上,說道:“想找你說說話。”床上放著一個東西,我拿起來一看,卻是一個投影機。我打開開關,影像正好投在天花板上。我以為是電影,出現的卻是我的身影。我那時還是齊耳短發,一臉興奮地衝著鏡頭說道:“海潮哥,看到了嗎?我身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美得實在太恐怖了,就像在夢裡麵。”說著我轉動鏡頭,眼前就是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我還在一旁解說:“不親眼所見,一定感受不到那種美的震撼。”我想起來,那時我剛畢業沒多久,因為得罪了和延楓,隻能跑去拍紀錄片,為此還把頭發剪短。那時候經常風餐露宿,有時為了拍一隻懷孕的母猴子,在深山老林裡待上很多天。我為了打發時間,經常拿DV給李海潮寫視頻信,專門備有一張記憶卡,等到記憶卡滿了,就給他寄回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李海潮走了進來,他靠著床坐在地上,頭枕在床邊上,正好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影像。“你還記得嗎?”“我忘了很久了。不過,剛剛又想起來。”4其中有一段視頻,引人唏噓。我們的車進一座山村裡,走到半路被告知出現滑坡,村子已經被堵死了,根本進不去。我們隻好原路返回,前路又發現滑坡,我們回去的路也堵了。天上下起了雨,我們隨時可能發生危險。有人用海事衛星向外發出求救信號。我們所有人披著雨衣,警惕地站在路邊上,導演告訴我們:“如果發現滑坡,就拚命地跑,跑出去就是命,跑不出去也是命。”四周隻聽得見雨聲與風聲,除此之外,就是死亡來臨前的寧靜。我打開DV,對李海潮說:“我們遇到了困難。也許……”我艱難地忍住流淚的衝動。“大家都很恐懼,但是我們都沒有哭,因為正在用強大的意誌力與大自然對抗。我相信我們會成功的,我們一定會安全的。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但是我留著,等著見麵告訴你。因為我一定會活著回去見你。”“李海潮……”我努力笑出聲音來,“等我。”再次看到,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李海潮輕輕問道:“你那時候害怕嗎?”“非常害怕。我才知道,人在巨大的恐懼之下,是可以那麼的冷靜。”“我一直想知道,那一刻你想對我說什麼。”我記得那次回去之後,他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那時的回答好像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我真正想說的話,在瀕臨死亡的那一刻都沒有對你說出來,此時此刻又怎會告訴你。我再一次給了他一樣的答案:“我想對你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李海潮沉默良久,似乎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接下來是另一段視頻,我們的攝像拍的。我們終於進了那個山村,我和我的同事們以及山村的孩子一起玩。因為劫後餘生,我們撒開歡地在泥濘的操場上瘋跑,慶祝自己活下來。我們後來在爛泥裡摔跤,我是被摔得最慘。我重重地倒在地上,泥漿濺起來,沾到我的臉上,頭發上,我索性抹了滿臉的泥,然後仰身躺在泥水中。天空灰白,一隻鳥飛過。我笑著哭了,心裡對李海潮說:“李海潮,我終於可以活著回去見你。”李海潮輕聲說道:“你那時候滿世界亂跑,雖然很辛苦,但是每天都很開心。或者說,你那時候幸福感很強,隨時隨地都可以快樂起來。”“因為感覺到生命的奇妙。尤其看最後的成片,不會考慮價值,收視率,隻是關注片子本身。看生命的流轉,看人物的悲歡,總會有一種重新看待自己人生的感覺。”5李海潮坐起來,拿起投影機,調出一個視頻,說道:“我給你看一個東西。”一會兒之後,片頭打在了天花板上:《無明,無無明》“你還保存著?”“當然。”那是我拍攝的半成品,講的是一座寺廟裡閉關多年的老和尚。為了叩開那位老和尚的門,我在寺廟裡與居士們同吃同住,唱誦念經打坐,過了兩個月。終於敲開了老和尚的門。製作後期,台裡給我打來電話,問我願不願意進一個節目組。我掙紮了一晚,放棄了紀錄片,走進了節目組。夜幕降臨,天上飄下來雪花。李海潮忘記關露台的門,雪花被風吹了進來,還未落地就消失不見。我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海潮哥……”“嗯。”“謝謝你替我保存這些東西。”“我也不全是為你,也是為了我自己。我經常拿出來看,尤其是……”他之後再說什麼,我已經聽不到了。而他見我睡過去了,也沒有說下去,隻是幫我把被子蓋好,走出了房間。待李海潮走後,我複睜開眼睛,打開投影機。每一段視頻信,都是以“李海潮……”作為開頭。那時候,我想他快想瘋了,孤獨的時刻,高興的時刻,思念把心熬成灰,冒著煙,熏乾了喉嚨,隻有叫他名字的時候,我才感覺喉嚨是滋潤的。我不停地給他寫視頻信。“李海潮,我今天吃的是……”“李海潮,又要熬夜了……”“李海潮,你在做什麼……”每次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可是每一次無聊的話題,都是在告訴他:“我想你。”“我想你。”“我好想你。”可是,為什麼你不愛我?為什麼我的生命裡要出現其他的男人?我貌似很成功,可是像這樣的時刻,我的心底一片惆悵與惘然,即使腦袋昏沉,卻依然無法睡去。我把投影機打開,關掉,打開,又關掉。不知過了過久,我才昏昏然睡著。第二天就是奶奶的冥日,我們全家人去了陵園,隆重拜祭奶奶。爸爸哭了。李海潮又紅了眼眶。我磕頭的時候,爸爸鄭重其事地對奶奶說:“媽,一定要保佑小清快點結婚。等她結婚了,帶著孫女婿過來看你。”我哭笑不得。拜祭結束之後,回去的路上,天上又開始飄雪。我一路上都在想,奶奶為什麼要做李海潮的保姆?大家的心情也如天氣一般沉悶,忽然爸爸忍不住放了個響屁,我們愣了兩秒鐘,忽然放肆地笑起來。就在這時,小白給我打來了電話。“清姐,汪主任要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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