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野走到芮竹和常可望麵前,悠然地揮揮手,再拋一個電眼,立刻消弭了久彆重逢的陌生感。不用感慨地說“我又回來了”,也不用矯情地含淚相擁,他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回到熟悉的生活中,絲毫看不出來他對眼前這近在咫尺的人有過何等遙不可及的思念。與適才再見到季心甜時翻騰出種種心酸不同,任野的到來仿佛帶回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就是有這種讓人輕鬆的本事,揮揮衣袖,沉重的往事包袱都可以丟在腦後了。常可望不禁捶了任野一拳,說,“你還活著呀?活著也不來個電話,你知道我給你打了多少通電話?”“航行的第一天我就把手機扔進海裡了。”這個回答非常任野。“聽起來你這趟出海很逍遙嘛。”常可望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幾個月就是開著帆船乘風破浪,占海為王,累了就找片無人海灘躺著看日升日落,心血來潮還可以潛進海底觀珊瑚采珍珠,有時候逗逗過路的海豚,無聊了便招呼當地的土著到船上釣點海鮮吃喝玩樂……”任野聳聳肩,繼續說,“你想對了,本人這段時間過的正是這種天堂般的日子!”任野揮著手神采飛揚地描述他的航海旅程,芮竹早就看到了他手掌上那厚厚的繭,但仍微笑著聽他描繪那些仙境奇景,她相信他這一趟一定親曆了常人所看不到的波瀾壯闊,但也一定忍受了常人所無法克服的痛苦。要想獲得極致的美好,便要付出極致的代價。芮竹沒有問任野他在航行中遇到了什麼凶險,看起來他隻想報喜不報憂。常可望忍不住伸手要去摸摸任野眼角那顯目的傷疤,任野卻撥開他的手。“這你可不能碰。”仿佛傷疤已成了神聖的標誌。常可望又問任野,“我還以為你環球航行怎麼著也要一兩年,你咋這麼快又從天堂重返我們凡間了?”任野答,“因為要養我兒子。”常可望嚇一跳,“你有兒子了?”任野得意地笑。常可望正蒙圈著,芮竹說道,“他應該指的是他那艘海鷹號帆船。”任野此次航行沿黃海、東海、南海,過雅加達,經塞舌爾到達南非好望角,本想繼續向南美洲進發,但帆船出了點故障需要維修養護,他想著也出海有一陣子了,便借著這個空檔回到陸地見見老朋友們。任野又挑眉說道,“你們就這樣歡迎我?”他指著演唱會的舞台調侃道,“我知道我很偉大,但也犯不著整這麼一大出演唱會來為我接風洗塵。”任野比舞台上的演出者還懂得活躍氣氛,三人一陣歡笑。芮竹看了看舞台,下一個節目是萬佳集團員工代表的大合唱,為了激勵員工的士氣,唐峰親自擔任指揮。雖然員工合唱的畫風與整場演唱會完全不搭,但客戶為大,芮竹還是硬著頭皮把這節目加塞了進去。秘書走過來,遞給芮竹一束花,禮節要做全套,芮竹作為承辦方代表,預備給唐大老板獻花。芮竹離開後,常可望和任野閒扯起來。常可望告訴任野,“你留下來的那堆破爛現在都擱我那兒了。”“什麼破爛?哦,你說的是船模,古董玩具還有科幻電影道具吧,我收藏的這些個寶貝要麼是私人定製,要麼是絕版,要麼就是高價拍賣來的,總之全球都是獨一份的,你知道我隻喜歡獨一無二的東西。”任野驕傲地罵道,“你就偷笑吧,那裡麵哪個拎出來都能賣個好價,放你那簡直是蓬蓽生輝,你還嫌棄?”任野去航海前,因為不方便打包寄回家,就租了間套房,提前交了一年的房租,暫時用來保存這些奇奇怪怪的收藏品。前一段房價瘋漲,房東急著賣房,聯係不上任野,便撥了他臨走前留的緊急聯絡電話。就連常可望自己也沒想到任野居然把他設為緊急聯絡人,他還以為會是芮竹。常可望將任野的收藏品拉回家後,特意騰出一間客房,還訂做了精美的置物架,來擺放這些他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常可望向任野報怨,“你那些廢物快點給我搬走,我自己的東西都沒地方放了。”“你煩不煩?先放著,有空我會去你那兒拿的。”任野滿不在乎地說。“說正事,這次回來你住哪兒?”常可望又問道。“我剛才已經把行李放到你那酒店了。你這大經理可越來越會做生意了,我才一踏進你們那酒店,一個能說會道的接待員就花枝招展地衝我笑,沒安好心地給我介紹這個服務那個的,最後忽悠我開了你們酒店最貴的套房。”“長住嗎?住多久?”“你希望我住久多久啊,常總?”“這話我可不是以酒店總經理的身份問你的。”“說不準。”但凡上過帆船遠航過的人,哪怕在多凶險的大浪中死裡逃生過,最終都會把一部分靈魂留在海上,即便再回到陸地,也隨時隨刻會受到靈魂的感召再次揚帆出海。任野看了舞台一眼,他所愛的何其相似。舞台中央,芮竹向唐峰獻花。剛才的合唱中規中矩,唐峰的指揮明快有力度卻毫無藝術性,不過觀眾席上坐的大多都是萬佳集團的員工,當然要對自己的老板大力捧場,鼓掌聲歡呼聲此起彼伏的,搞得芮竹獻完花後也不好意思馬上下台,隻能站在一旁跟著鼓掌。全場是如此的歡聲雷動,唐峰情緒上來了,揚起手對台下的員工帥氣地做一個指揮休止的手勢。隨著他的手臂用力甩動,轟然一聲巨響,舞台竟然坍塌了,舞台上的人們包括芮竹在內隨著舞台一起陷落了!全場仍然是喊聲雷動,隻不過這回是鬼哭狼嚎,慌亂成一團。常可望和任野拔腿跑到舞台邊。由於主舞台陷落,台上的音響道具已七倒八歪,四周的支架搖晃得厲害,隨時有塌落砸傷人的危險。常可望和任野毫不猶豫地鑽進舞台下方去撈人。連同趕來的保安以及其他勇敢的工作人員,大家齊心協力地把掉下去的人悉數救了出來。所幸這過程舞台支架並沒有倒塌,從而避免了更大的傷情。在等待救護車的過程中,傷員被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掉下舞台的幾十號人中,除了兩人骨折傷勢較重外,其他人都隻是皮肉外傷。而芮竹竟然奇跡般地毫發無損,隻是頭發有點亂,衣服被扯破了幾個口子,那幾個口子還是任野將芮竹拉出時太過用力扯破的。常可望正想再確認一下芮竹是否真的沒受傷,她已經去找莊仰景他們了。親人們得知芮竹沒受傷都鬆一口氣,而莊仰景、莊雅靜、莊恒唯和季心甜四人之間氣氛仍有些窘迫,其中尤以莊氏父子的表情最不對勁。除了發生這麼大事故的原因,還有就是大家都不想提起剛才危難關頭那一幕。舞台坍塌時,四人正坐在第一排的親友座上。舞台邊的一台音響斜著滑下來,眼看就要向四人砸過來,莊恒唯本能地撲向自己身旁的座位。音響掉下舞台,還好是倒向舞台那一邊,座位上的幾個人免於受傷。剛才嚇得閉上眼的莊雅靜睜開眼一看,莊仰景正扭頭瞅著他身邊的兒子,而莊恒唯則用身體死死護住坐在他另一側的季心甜。芮竹讓莊雅靜先送莊仰景回去休息,免得血壓又升高了。莊仰景想留下來坐陣指揮,芮竹忙說針對此類突發狀況她和哥哥早有解決預案,一定能妥善處理,莊仰景想了想也是時候試試芮竹和莊恒唯危機處理能力,便和莊雅靜先行離開。任野在一旁專注地觀察芮竹這一家人,常可望則東張西望。俱樂部的幾名醫務人員提著藥箱匆匆忙忙地跑過,常可望一把截住其中一位。常可望說,“我們這有傷員。”“你受傷啦?”任野問常可望。常可望抓過任野的左手,任野這才發現自己左手上臂有一長條刮蹭的傷口,應該是方才救人時不小心碰到哪兒了。任野的視線從自己的傷口移到常可望臉上,直愣愣地盯著他看。“我臉上有傷?”常可望摸著自己的臉問。“你不是暈血嗎?”任野問常可望。常可望答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遠克服不了的毛病。”暈血症說到底也是心理問題,那次芮竹被綁架獲救後,常可望第一時間衝過去擁抱她,當時芮竹臉上有傷,正滲著鮮血,常可望捧著她的臉喃喃地說著,“你安全了,沒事了,太好了……”從那時起,他就告彆了暈血症。常可望讓醫務人員去照料其他傷員,他來負責包紮任野的傷口。“你會不會啊你?”任野懷疑地問。“反正你身上傷口這麼多了,這點小傷死不了。”常可望一邊說一邊簡單粗暴地給任野的傷口上澆消毒水,然後扯繃帶裹傷口。啊啊,任野疼地叫了起來。“忍著。”任野哼地笑了一聲。常可望臉上了泛起了笑意。常可望很粗糙地給任野包紮著傷口,任野則罵罵咧咧的。兩個男人都知道這就是他們現在最自在的相處模式了。莊仰景和莊雅靜離開後,季心甜便問芮竹有什麼是自己能幫忙的。芮竹哪裡顧得上理會季心甜,她直接把莊恒唯拉到一邊,商量如何危機公關。芮竹對父親說的那一套全是哄他安心的,剛才掉到舞台下麵,她自己都嚇傻了,憑空飛來這麼慘烈一事故,她哪裡有什麼解決預案。芮竹也算是個未雨綢繆的人,要說是哪個演唱者臨時來不了或者突然下雨這類小事件都在她的預見之內,可她千算萬算也不可能算出舞台坍塌這麼小概率的事故啊。“好好的舞台怎麼就塌了呢?”負責舞台監工的莊恒唯焦躁地自語道。芮竹提醒他控管一下自己的表情,問題再棘手也要鎮住場子。如果他們當頭的慌了,那底下人更會亂無章法了。話雖如此,但剛才莊恒唯已經吩咐各部門把能調動的人員都調動起來,第一要務是處理好傷員的問題,可抬眼望去,看這滿場縱橫交錯的腳步,再聽這不絕於耳的吵鬨聲,便知道此次麻煩太大了。芮竹和莊恒唯簡短商量了一下,事已至此,現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隻能先想辦法把現有損害降低到最小程度。兩人做了分工,莊恒唯帶公關部去擺平今天來現場的媒體。新聞是壓不住的,可能現在已經有記者在網絡上發布即時新聞圖片了。但是新聞內容以及輿論導向卻是人為可控的,現在隻希望能按照簡單的意外事件來報導,千萬彆深挖,儘快平息此事。幸虧今天邀請的媒體都是風仰景的關係戶,好好做工作應該能夠應付過去。而芮竹則要去負責安撫萬佳集團的唐老板,這才是最最頭疼的,偏偏就讓最大的客戶蒙受了最大的傷害。原本要辦一場震天動地的年會好達到宣傳效果,這下是震天動地了,震得連舞台都垮了,還得求爺爺告奶奶地央求大家彆把這反效果宣傳出去,一想到這些,芮竹都覺得沒臉見唐峰,再想到後續可能連動帶來的包括違約以及巨額賠償等種種惡果,她的頭更疼了。芮竹頭腦發漲地站在原地,今天是怎麼了,所有預想不到的事都像潰壩的洪水一樣向她湧來。一天之內,一切全亂套了。常可望走過來,鼓勵芮竹,“從你工作以來,遭遇的危機那麼多,哪一次你不是化危機為轉機?這次我相信你一定也可以安然過關。”常可望這番話讓芮竹心情平複了一些。常可望又問芮竹要不要他陪她去見唐峰,芮竹說不用,她作為這次事故的責任方代表,必須獨立去麵對。常可望在麵對客戶的危機處理上經驗還是比較老道的,他提醒芮竹,必須展示最大的誠意,無論對方提出多苛刻的賠償條件和要求,都要先用態度和話術穩住再說,等事態平息了,日後再找補救辦法。芮竹適才已第一時間派沈婭去向唐峰致歉,一則可以探探虛實,二則讓職位低的先去打頭陣,也算是個緩衝,萬一談崩了,再由她這個負責人出馬則還有轉還的空間。沈婭著急地來回報,唐峰讓他的幾個心腹拉了個人牆,生人勿近,好像他受了傷,可能是不想媒體記者接近拍照。芮竹親自來見,那幾個心腹認得芮竹,便放她進去見唐峰。芮竹祈禱唐峰的傷勢不要太重,但一看到唐峰的傷情,她的心就涼了半截。一塊碎裂的木板像利刃一樣直直地插進唐峰的小腿,鮮血流了一褲管。醫務人員已來過,但也隻能簡單處理一下傷口,還是要等救護車前來。原本唐峰可以坐自己的專車去醫院,但他果斷地把車讓給了傷勢更重的員工,堅持要最後一個去醫院。這麼一來,因為年會出意外而受挫的員工士氣又重新被這位愛護員工的好老板所點燃。危機當前,看起來最臨危不亂的當屬唐峰了。芮竹看著唐峰的腿傷,想到自己當初被廣告牌砸傷時的腿傷跟多麼相似啊。上一次芮竹成功地將危機化為轉機,爭取到唐峰這個大客戶。這一次情況卻反轉了,這算輪回嗎?芮竹心裡有不好的預感,此次能將危機化為轉機的會是唐峰,而不是她。芮竹已經做好對方要利用此事大作文章的準備。芮竹正要向唐峰表達十萬分的歉意,他卻一擺手,說,“道歉的話留到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善後。”唐峰告訴芮竹,這次事故也關乎到他們集團的形象,他可不想被媒體和對手企業借題發揮,一定要想辦法淡化影響。“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在這件事上,我們兩方的立場是一致的。”唐峰短短幾句話就打消了芮竹的顧慮。這時,救護車到了,芮竹想陪唐峰一起去醫院。“我沒什麼大礙,你不用陪我去,我想你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唐峰指了指遠處倒塌的舞台。芮竹明白,所有人都在看著,這是考驗俱樂部危機應對能力的關鍵時刻,舞台可以倒下,他們不能倒下。莊恒唯帶來了好消息,已經和媒體朋友們達成了默契,可以大事化小。芮竹像是吃了定心丸,振作起來,指揮眾員工,疏散人員,封鎖現場,拆除舞台,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現場還原,如同事故從未發生過一樣。常可望又像及時雨般調撥了一隊骨乾員工過來幫忙。情勢在亂中漸漸有序起來。被晾在一旁孤零零的季心甜知道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留下來可能也是添亂,便想默默地離開。走前,季心甜看到了任野,任野隔空對她揮了揮手算是打過招呼。季心甜向任野點點頭後落寞地走了。不出幾個小時,眾誌成城之下芮竹她們奇跡般地將倒塌的舞台以及現場清空了,聞風趕來的其他媒體什麼都沒拍到,看起來此次事故在還來不及發酵前便悄然無聲息了。任野站在一旁望著這大難之後的安寧,一切來得太突然,又平靜得太快,似乎沒有這麼簡單。任野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回來的不是時候,又或者太是時候。秋風徐來,他感受到了涼意。這個秋天,注定是個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