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和潔癖的唐月雲像衛生局領導一樣指點著房間各處:房間隔音效果太差,空調聲音太大。晚上她會睡不著,而且有理由懷疑遙控器、門把手存在超級細菌,浴巾等紡織物品PH值可能超標。“我知道這是酒店的問題,但你是工作人員,如果你不能幫助客人圓滿解決問題,我就要投訴你!” 唐月雲又如往常那樣穩超勝券地看著芮竹,她太了解女兒,她知道這回肯定又是她這個當母親的贏。芮竹雖然繼承了唐月雲的死嗑個性,但比起當媽的畢竟還是稚嫩,所以過去的30年幾乎處處被壓製。像唐月雲這種住在666房間撒旦級彆的刁鑽客人,擱過去芮竹也是毫無辦法的。但是酒店終結者曾指導過芮竹,某些客人提出一連串無理的難以解決的投訴,其實歸根到底都是心理問題,他們更想要得到的是尊重和關注。唐月雲不斷抱怨著房間裡各種各樣的問題。芮竹上前兩步,與之保持適中的距離,專注地傾聽,身體微向前傾,兩眼凝視她的臉部,麵帶微笑,頷首點頭,隨手摘記重點。等唐月雲抱怨完了,芮竹先選取一兩樣容易解決的問題,把遙控器包上新的塑料膜,來顯示為客人服務的決心。然後她又請唐月雲坐下,送上果盤泡了茶,表示非常感謝唐女士提的寶貴意見,她一定會上報酒店高層,儘速解決。關於所提出的衛生環境問題,酒店一向是比較注意的,但經唐女士善意提醒,酒店今後一定會以更嚴格的標準來執行,同時希望能邀請唐女士這樣的專業人士加入客戶體驗改善計劃,督促酒店為客人帶來更優質的入住環境。唐月雲臉上表情維持不變,但心頭還是一震,她好像不認識自己女兒了。以前一向硬碰硬的芮竹通常會被更硬的唐月雲碰得頭破血流,她現在學會了以柔克剛。唐月雲立刻調整策略,對芮竹說,“客人與服務人員的問題解決完畢,接下來要解決母親和女兒的問題。”這次唐月雲一結束非洲的醫療援助事務,便直奔城西。她來尋女兒隻有一個目的,要帶她離開城西,回城東也好,回老家也罷,總之越快離開城西越好。芮竹找了無數理由要留在這兒,一一被唐月雲否決,“你離婚,放棄博士學位的事我可以不和你追究,隻要你還認我這個媽,你就得跟我走!”唐月雲擺出母親的尊嚴。芮竹便說她在這兒過得很好,也有了自己的事業,暫時不想離開。“有多好,你證明給我看!”唐月雲說。唐月雲首先提出要去芮竹住的地方看看,無奈之下芮竹隻能帶母親回半邊樓。任野最近這段時間都在秘密籌劃,篤信一定能借此打動芮竹。大廳裡,任野看到芮竹出電梯,正要熱情地上前打招呼,緊接著再看到唐月雲,他仿佛從沙漠被丟進了北極。任野的內心是崩潰的,老子又不是唐僧,老天爺到底要在他求愛道路上設置多少障礙?自從向芮竹表白後,任野心意已決,誰也不能阻擋他追求芮竹,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哪怕對麵是猛虎,他也能拿出武鬆打虎的氣概。但為什麼偏偏是唐大魔王哇?除了狂妄型人格失調症患者,唐月雲還說任野是癲猴,寄居獸,聲高分貝和智力硬傷都是180的天上烏鴉,狠狠粉碎了任野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芮竹此刻特彆感謝莊雅靜,她振作起來後巧手將半邊樓重新裝飾了一遍。像這樣規格的彆墅,唐月雲應該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不料,唐月雲冷冷掃視了半邊樓一圈,順帶瞥了一眼遠遠站著的季心甜和莊雅靜,然後對芮竹說,“這就是你說的過得好?三人單身女人住在這孤零零的樓裡,好抱團取暖是吧?”莊雅靜和季心甜一看便知唐月雲是顆雷,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炸,因此匆匆問候過便上樓躲起來。以後有唐月雲出現的地方,她倆便儘量避免出現。唐太後才來兩天,她們就覺得暗無天日,芮竹跟著女魔頭生活了這麼多年,難怪芮竹之前性格會如此彆扭。隔天是小年夜,芮竹實在忍不了了,想說吃過團圓飯,無論如何要把太後送走。母女倆坐在大圓桌前,芮竹已經費儘心思做了母親最喜歡吃的幾道菜,然而唐月雲一開口不是誇讚,卻是深深的歎息。“媽,我到底要做到什麼份上,你才能滿意?從小我在你的耳提麵命之下事事爭先,樣樣拔尖,你也不滿意。現在我想換個活法輕鬆做自己,你也不滿意。我想我永遠不能讓你滿意了。”“你要讓我滿意很簡單,離開城西,這個地方根本不適合你!”唐月雲說。母女倆又開始為留不留在城西而爭吵。正吵著,門鈴響,芮竹去開門,門外站著一黑一白兩個男人。黑的那位居然是任野,從來不穿黑西裝的任野這次穿了一整套內斂穩重的黑。因為他知道唐女士最討厭他的張揚,所以想換個形象搏個好感。而白的則是常可望,米白色休閒套裝,一派輕鬆瀟灑。今晚這兩個男人猶如互換了靈魂。唐閻王端坐正中,黑白無常立於兩側,這畫麵太美讓芮竹欲哭無淚。今晚是小年夜,常可望和任野都打算拿點禮物來看望唐月雲。做小輩的表達一下關心之意,順便探探唐月雲的口風,沒想到這麼巧對方也來了,來了又不能走,隻能硬著頭皮往下進行。任野知道常可望有主場優勢,他打算先發製人。任野在選禮物上是做足功課的,他是土豪按說隻要買最貴最豪氣的就行,但唐月雲身上嫌貧愛富的特質不明顯,搞得跟暴發戶一樣隻會弄巧成拙。任野送給唐月雲一支手機。“我有手機。”唐月雲老實不客氣地拒絕。“這不是手機。是唐護士長的小秘書!”任野說。原來任野根據唐月雲的工作特質,給她量身訂做了一隻工作手機。裡麵安裝了護士長辦公軟件,將大大提高她的工作效率。任野表示,隻要唐月雲需要,他可以隨時飛到她的醫院協助她進行軟件測試。任野見唐月雲越來越感興趣,又緊接著說,他雖然靠天才腦袋研發了不少IT產品掙下不少錢,但總覺得不得勁,這次聽說唐月雲去非洲進行醫療援助,他深受感動,接下來他學習唐月雲多做公益。“像您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啊!伯母,我有個想法不知道靠譜不靠譜,特彆想聽你的意見。”唐月雲讓任野儘管說。任野便說他想配合唐月雲的醫院推出免費的病人護理APP,具體細節他會先跟芮竹商量,然後再向唐月雲彙報。唐月雲看著任野,有點恍神,她突然覺得城西這地方是不是有特殊風水,何以她這次來一個一個都變了樣兒。任野說這些的時候是前所未有的謙虛,但常可望怎麼可能聽不出來,任野在謙虛之中已經把他能誇耀的都誇耀了一遍。任野先誇自己有腦子掙了大把的鈔票,再誇唐月雲做公益有影響力,最後還成功地製造了與唐月雲和芮竹進一步聯係的機會。不能再讓任野獨自風光下去,該輪到他出手了,常可望心想。“媽。”常可望叫道。常可望這麼叫唐月雲的時候,芮竹和任野同時瞪了他一眼。常可望故意當作沒接收到另外那兩人的目光,好在唐月雲並不反感。常可望給長年吃素的唐月雲送來了她喜歡的菌菇湯。看著這菌菇湯,唐月雲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芮竹要和常可望結婚,剛開始唐月雲是堅決反對的。長期被唐月雲編排人生的芮竹這次卻轉了性子,母親越反對她越叛逆。當媽的從外省趕到城東,要將女兒的婚事阻撓到底。芮竹想,反正另一邊常可望的父母也反對這門婚事,那乾脆兩個人就偷偷領證吧。倒是常可望堅持要得到丈母娘認同後再結婚,他覺得不能把彆人家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娶進門。常可望將唐月雲安頓在租好的婚房裡,並打點好一切,但對方並不領情。唐月雲不停歇地教訓芮竹,覺得女兒沒有規劃好自己的未來,嫁了班上成績最差的男人,白費了她這個母親的心血培育。芮竹被罵急了,憤壑難平,說了一句,“我要嫁的男人再不好,也比你嫁的男人好,他現在都不知道在哪兒!”說完後便摔門離開。唐月雲一口氣沒上來,突發急性肺栓塞,倒在門邊。呼吸困難,無法大聲呼救,隻得用指甲在門上刨劃,嘴裡偶有低沉的嗚咽聲,好似一隻瀕死哀鳴的老貓。正巧常可望帶著夜宵前來探望,趕緊將唐月雲送去醫院。還好搶救及時,撿回了一條命。住院期間唐月雲身體非常虛弱,什麼也不想吃,常可望天天送來她最喜歡的菌菇湯,一口一口地喂她。常可望看到唐月雲像孩子一樣張著嘴等湯喝時,才發覺得這位處處強勢的母親,也有如此脆弱無依的一麵。唐月雲出院後,常可望和芮竹便結婚了。此刻,唐月雲喝了一口常可望送來的湯後,說:“唉,你們都走吧,我女兒要跟著我離開城西了。”芮竹突然爆發,衝到唐月雲麵前,“媽,你要控製我的人生到什麼時候?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想我離開城西,我爸是在城西對嗎?你就是不想讓我見到他是吧?你還不明白嗎,我不可能變成你信中吹噓的那個完美的女兒,我也不想完美,這麼多年我為了達到你的理想我太痛苦了!”芮竹一口氣說完跑進了房間。唐月雲走到陽台,惘然望著黑暗的夜色。任野脫了黑西裝,甩掉黑領帶,卷起襯衫袖子,走到唐月雲麵前,目光如炬地直視著她的冷峻眼神,沒有一點閃躲。“伯母,我沒變,一點都沒變,我還是你以前經常罵的那個脫了韁的任你野,而且我還有一點沒有變,就是這麼多年愛你女兒的那顆心!”任野鏗鏘有力地說。“不管她接受不接受我,我都不會勉強她,因為我想看到她開心。您知道要是有一天她和我在一起了,我會怎麼做嗎?我會讓她想怎麼活就怎麼活,開心了就笑,不開心了就哭。你為什麼非逼著她永遠考一百分,一百分有那麼重要嗎?我知道您不喜歡我,不喜歡我也要說──放手吧!”任野走後,唐月雲進屋,看到常可望敲了敲芮竹的門,將一杯熱牛奶放在她門口。常可望回頭看到唐月雲,發現短短幾步內她一直繃著的背一下了低垂了下去。“我是怕她受傷害。”唐月雲的聲音也很低沉。常可望對唐月雲說,“我來城西的時候也是您這麼想的,放不下她,擔心她受傷害。其實是我自己放不開,是我自己怕受傷害。”常可望這句話敲在了唐月雲的心上,這麼多年她想緊緊抓著女兒,不是芮竹需要她這個媽,而是她這個當媽的太需要這個女兒了。這是兩個完全相反的男人,唐月雲心想。任野會為芮竹打開一個新的世界,冒險的,未知的。而常可望和芮竹,最糟糕的一頁已經翻過去,接下來的篇章將會舒緩而悠長。唐月雲此時終於深刻地感受到,女兒的人生隻能她自己選擇,沒有人能替她作主。唐月雲坐在了芮竹的床沿邊,低語道,“過幾天我就離開城西回老家,一個人。”芮竹翻身起床,靜靜地注視著母親。床頭的燈光溫柔地照在唐月雲的臉上,看起來抹平了歲月的皺紋。芮竹輕輕捋了捋唐月雲額前的頭發,將她的幾根白發藏進黑發裡。“媽,你在城西多玩幾天吧。”“好。”“媽,其實我現在不是特彆想找爸爸,我有你就夠了。”“我明白。”唐月雲讓她躺著。“明天晚上我們俱樂部辦年會,可以帶家屬,媽,你也來吧。”“好。”芮竹忽然咯咯笑,“想不到吧,我竟然答應我那些同事,要在年會上唱一首歌。”唐月雲愣了一下,芮竹唱歌很一般,以前的她是絕對不會當眾唱歌的,因為不完美。芮竹又說,“我還沒想好唱什麼呢?媽,你想聽什麼,我唱給你聽!”唐月雲讓芮竹躺下,又像小時候那樣拍著女兒的背哄她入睡。“就唱這首吧。”唐月雲說。唐月雲拍著女兒的背,唱起了一首曲調輕快歌詞彆致的民謠。這首民謠芮竹相當熟悉,這是她的催眠曲,小時候母親給她唱過成百上千遍。長大後她倒是一次都沒聽彆人唱起過。對,明天就唱這首民謠,算是她和母親之間的小默契,芮竹在沉沉睡去之前,這樣想到。第二天,風仰景俱樂部的年會在朗耀酒店的宴會廳舉辦。常可望和任野一個站前門,一個站後麵,兩人還是一黑一白。隻不過兩人都回歸正軌,常可望是穩重的黑,而任野是明亮的白。芮竹上台前,掃視台下一圈,沒看到唐月雲,不免有些失望。唐月雲說她有點事要晚來一步,但一定能趕上。可能母親還是對女兒期望過高,怕她唱砸了,不敢看現場。芮竹唱得比預想的好,聲音婉轉,調子輕快,場子裡有不少人跟著打節拍。隻有一個人,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