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者再出現在芮竹麵前時,已經變成了她原先想象中他應該有的模樣。一絲不亂的頭發,挺括不起皺的三件套複古西裝,經典的古棕色牛皮鞋,板正無表情的臉隻剩下一雙眼睛在掃動。終結者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便老實不客氣地手捧電子記事本,像個判官一樣,邊走邊審視酒店裡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並隨時記錄。從他記錄的速度推測,朗耀酒店存在的問題不少。芮竹亦步亦趨地跟在終結者身邊,當他知道她是第一天來酒店工作後,不僅沒趕她走,還把酒店的種種不足直接點給她聽。芮竹並沒有辯解,她深知像對方這種較真的個性,越辯解牽拖出來的問題越多。她能做的隻是認真地聽,並適時給終結者遞上一杯水。終結者算是酒店大師,住過的酒店比芮竹讀過的書還多,他在指出問題後還會順帶給出改善建議,芮竹一一記在心裡。轉了一圈,終結者可能是覺得已經收集夠這間酒店的“罪證”了,準備回房間。芮竹建議他去遊泳池看看。終結者心想芮竹果真是第一天來上班的菜鳥,泳池屬於最能挑出毛病的重災區,他之所以沒去,多少覺得芮竹的態度不錯,想稍稍放水,沒想到她還主動提出來了,既然這樣那就去看看吧。這是一個2000平米的露天環形幻彩泳池,魔燈為池水變換七色幻彩,讓人目眩神迷。然而此刻人們的目光都被泳池邊的一對男女吸引,包括剛剛趕到的芮竹和終結者。“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國字臉男孩單膝跪地,向波浪卷女孩奉上鑽戒。波浪卷女孩感動痛哭著點頭,國字臉男孩給心愛的女孩戴上戒指後兩人相擁親吻。在終結者身邊一直沒什麼話的芮竹開始給他講述這對有情人的故事。幾個月前,波浪卷女孩和同事們來酒店開泳池PARTY時,不小心溺水,是國字臉男孩及時救起了女孩,兩人由此結緣相戀。國字臉男孩乃出差到此地,波浪卷女孩則是本地人,這對情侶天南地北地談了幾個月的異地戀,最後敗給了距離,上個月分手了。抵不過分離的痛苦,國字臉男孩決定調到城西來工作,並打算向波浪卷女孩求婚。國字臉男孩希望能在緣份開始的這個泳池給女孩一個驚喜求婚,便來尋求常可望的幫助。常可望頂著壓力答應了男孩的請求,以酒店名義向女孩發出豪華套房幸運大獎通知,芮竹那天看到女孩興奮地跟常可望交談,說的便是中獎這事,隻不過女孩沒想到等待她的不僅是一時的幸運,更是一生的幸福。芮竹對終結者說,“今天我第一天上班,發生很多事,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個人給我說了這樣一句話。”芮竹看了一眼常可望,他正站在那對新人旁邊燦爛地笑著。而後芮竹指著炫麗的幻彩泳池,說:“要留住顧客,不僅要靠這些硬件,更要靠心。”“我進房間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你們用心了。”終結者淡淡地說完,轉身走了。芮竹在大廳雅座找到終結者,他正遙望著落地窗對麵的家庭俱樂部,一桌一桌的家庭都在歡聲笑語,終結者卻始終冷漠。這時,常可望走到芮竹身邊。芮竹說,“終結者有個習慣,入住酒店後的隔天早上九點,準時發布他的評鑒。”“我知道。”常可望說,“雖然這個評鑒對我影響很大,但也不能強求,順其自然。”芮竹看到終結者低下頭,轉動他那枚戒指。他已經卸下偽裝了,為什麼還戴著戒指?款式老舊的,暗淡無光的戒指,芮竹想起了還給常可望的那枚她戴了七年的婚戒。芮竹眼睛一亮,對常可望說,“這次我們堅持到最後一秒吧。”“怎麼堅持?”“再讓我進他的房間一次。”“你已經把他的房間快整理成無菌房了,彆再浪費力氣。”“再相信我一次,可望。”芮竹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麼叫過常可望了,她看到他的眼光跳躍了一下。常可望同意芮竹再次進入終結者的房間,但他必須全程監督。常可望全程都震驚地看著芮竹布置房間,好像不認識她似的。到了半夜,終結者才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在門口站定,似乎不願意刷卡進去。又站了半晌,終結者才推開房間,他也震驚地望著自己的房間。常可望從監控裡看到,終結者在房間門口,肩膀微微地顫動。終結者的房間在重新布置過後從天堂落入了凡間。金漆台燈換成了小巧的布藝台燈,落地插花花瓶不見了,窗台上多了一個玻璃瓶,裡麵斜插著一株剛剪下來的萬年青。沙發套不再是奢華的天鵝絨,而變成了田園風棉麻質地。茶幾上最新一期的商務雜誌變成了兩本舊雜誌,一本是女裝時尚,一本是摩托世界。床頭櫃上還有一杯牛奶。這根本就是普通小兩口給打造的愛的小窩嘛。終結者至今還保留那枚舊戒指,一定是還在懷念他某段已經久遠的婚姻時光。他常年住在五星酒店裡,住過世界上最華麗,最新奇,最大氣,最奢靡的酒店房間。但他真正想住的隻有,家。芮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五星酒店評鑒網,上午9:00,一秒不差,迸出了終結者對朗耀酒店的評鑒,隻有一句話,“這是一家用心的酒店。”三顆星,已經是終結者打出的最高分了。大庭廣眾芮竹差點叫了出來,她第一次為沒得滿分而欣喜若狂。終結者離開酒店前給了芮竹一張名片,告訴她如果想當酒店評鑒員就跟他聯係,她很有這方麵的天分。送走終結者,芮竹立馬去找常可望,不是要討賞邀功,而是希望他擯除成見,不要再想著逼退她的事了,讓她留下來,她一定能做好這份工作。一進常可望辦公室,芮竹就發現他臉色嚴峻得如陡嶺峭壁,肯定遇到什麼棘手的事了。常可望告訴芮竹,不是事,是人,與他職位相當的三位同儕,副總一職的三個最有力競爭者。這幾日總經理黛安不是去總部述職了嘛,臨走時交待包括常可望在內的四位核心高管共同管理酒店,尤其要抓好與風仰景的合作項目,說是同心合力,實則有讓他們四個相互監督製衡之意。其他三人心知肚明常可望是升副總的第一順位,嘴上不說,心裡都想著逮著機會要拉他下馬。這次常可望應付終結者的行為,他們都認為是他獨斷專行,於是串聯起來,打算整理常可望的黑料,黛安一回來就告常可望的黑狀。光無故免費給一百多位高爾夫客人提供頂級料理和酒水這一條就夠常可望喝一壺的了。“既然是風仰景俱樂部這批客人的原因,我又是兩方的協調員,那這責任應該由我來負。你們總經理回來了,我可以跟她說都是我這邊的問題,如果她要告到我們俱樂部去,就算開除,我也認了。”芮竹想了滿腹的請讓她留下來的話,一出口竟然變成了請開除她。常可望眉毛高挑,“我還沒到要讓女人替我背鍋的地步。”“我不是想幫常可望,我想幫的是常經理。你知道我是一個理性的人。從理性的角度看,比起我,這個酒店更需要你。”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後還有一個原因芮竹沒說,她攪黃過常可望的工作,至少要補救一次。“你真的想幫我?”常可望問。芮竹點頭。常可望告訴芮竹,一會兒他會帶她去見那三位高管,但希望她一個字都不要說,問她的時候,隻需點頭就行。芮竹同意了,她下定決心,這次無論常可望把什麼責任推到她身上,她隻會點頭,決不反駁。“你必須保證。”“我保證。”“拿什麼保證?”“如有違背,我一輩子不用阿基米德定律。”常可望立刻相信了芮竹的誓言。常可望帶芮竹見的這三款經理可以說是風格迥異,唯一的相同點是都善弄權術,大白話就是丫太難對付了。再難對付也得硬著頭皮上,黛安明天便會回酒店,在今天之前不搞定這哥仨,常可望的前途就此GAMEOVER。他倆第一個去見的是餐飲部的趙經理。趙經理身型矮胖,笑起來像一個彌勒佛,但一言不合就陡然變臉成羅刹。平常好打個太極,打起太極來渾身肉顫顫的,猶如肉在雲中飄。與人交談也愛打太極,常常把人繞得什麼秘密都抖出來了,他自個兒倒是一句實話不肯往外露。據傳趙經理在總部的時候不這樣,又瘦又乾練,說話也是直來直往不拐彎抹角,不知犯了什麼事被層層下放後,畫風突變,便成現在這副模樣。常可望和芮竹一進辦公室,趙經理便樂嗬嗬地招呼他倆坐下,泡起功夫茶。“老弟,知道你喜歡功夫茶,來嘗嘗我的。”看這架勢他早已知道常可望為何而來,並打算打一場長太極,非把常可望繞得八輩祖宗的秘密都揭開不可。芮竹的屁股還未坐定,旁邊的常可望就來了一句話,驚得已多年找不到下巴的趙經理也下巴掉一地。“老趙,我能幫你回總部。”常可望說。芮竹親眼目睹了變臉神技,趙經理肉垮垮的臉一秒繃成了石像。趙經理的第一誌願是回總部,第二誌願才是跟常可望爭副總。趙經理還想探探底,常可望有多大把握能幫他回總部。常可望接著說,“總部HR周總監想借調我,但我其實不想去,我這老上級啊就說我要實在不想去就推薦一個合適人選。”雖然常可望這話信息量相當大,但多疑的趙經理還是不敢輕信。常可望又皺起了眉。“周總監昨天傍晚又打電話給我,”常可望皺著眉指著一旁邊的芮竹,“可我這新來的下屬太不會辦事了,我當時正和禮賓部的老黃商量事呢,她就把電話給我接進來。結果老黃聽出什麼了,一直纏著我問。你看我跟老黃關係挺好的,他也挺想調去總部……哎呀,都怪我這下屬!”說完,常可望看著芮竹。常可望還是讓芮竹背鍋了,沒想到是背這種鍋。在常可望的注視下,芮竹吃力地對著趙經理點了點頭。趙經理把芮竹的這種吃力解讀成了內疚。“我一直覺得老趙你才是我們這麼多人裡麵最適合去總部的人選。老趙,你知道我是個乾脆的人,很少猶豫的,我決定一件事的時間,通常很短。”常可望,說完,他看了看手上的表,然後望向趙經理,眼神有如一把快刀。嘀嗒,嘀嗒,嘀……愛打太極的趙經理不出三秒便回了一句痛快話──“你幫我,我幫你。”寥寥數語間,常可望和趙經理達成了一致,看來對付太極還是得用快刀。至於什麼磨嘰的功夫茶,早被他們晾到一邊。趙經理送客出門的時候,常可望特意伸出手,趙經理也笑哈哈與之握手,兩個人親熱得好像壓根就沒經曆剛才那一番利益的刀光劍影。出了趙經理的辦公室,芮竹說,“再怎樣也不能騙人啊?”“我沒騙人,隻不過把時間改了一下,周總監上個月就打電話給我了。”“那你就這樣放棄去總部的機會?”“總部在北京,我原本就沒打算去。”“早說嘛。”芮竹的表情舒坦了。常可望一點也不舒坦,這張人事牌,是他最重要的一張牌,他本來沒打算這麼早打出來。兩人又向康樂部經理室走去。康樂部這位譚經理之前已經見識過了,無利不起早,天下沒有他占不了的便宜。但是稍早常可望已經拿高爾夫籠絡過他,現在還能拿什麼去收買人家?譚經理打量常可望仿佛在打量一隻待宰的羔羊,他說了不少客套話,但話裡話外則提出許多苛刻的條件。就連對這些暗語遲鈍的芮竹都聽出來,這瘦皮粘骨的家夥胃口可真大,甚至想要常可望把年終的福利機票讓出來,人在屋簷下啊,可憐常可望全程都陪著笑。譚經理終於把想要的都說了一個遍,常可望倏地收起笑容,臉黑得像閻王,把上一位趙經理的變臉神技現學現賣。譚經理從未見過這樣的常可望,他的臉不禁抖了一下;待常可望從口袋裡拿出兩張賬務報表交給他後,他的臉抖得更厲害了。“第一張是正常的賬務報表,第二張是你們部門的賬務報表,我想你明白其中的差彆。”常可望不緊不慢地說。“我不明白啊!”譚經理還想裝傻。常可望指著芮竹,說,“我這下屬是數學博士,她那兒有第三張表格,詳細列出了你們部門的賬務漏洞,不信,你可以問問她。”之前芮竹博士球童的新聞鬨得挺大,譚經理還是對她有印象的。一回生二回熟,芮竹臉不紅氣不喘地朝譚經理點點頭,也不擔心對方要是向她要那子虛烏有的第三張表格,她如何憑空變出來。原來良民都是這樣被逼上賊船的,她轉頭去看常可望,他仍是一臉的坦蕩蕩。這下譚經理臉皮抖得如風扇葉一般。常可望抬屁股想走,譚經理撲了上去,像無尾熊一樣摟住他。“兄弟,咱倆還這麼生分乾嘛,你昨天出的事根本就不是事兒,以後你要遇上什麼困難,招呼一聲,我隨叫隨到,對了,這年末的高管互評,我投你一票,咱們這一撥裡麵我最看好你了,哇哈哈哈……”譚經理一邊說一邊誇張地笑起來。常可望也和著譚經理一起笑,他的笑聲更加誇張。芮竹從沒聽常可望這麼笑過,笑得她心裡都發起了毛。笑聲傳得隔壁房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隔壁辦公室屬於工程部歐陽經理,是常可望要攻克的第三個難關,也是最麻煩的一個。歐陽在綜合麵上是常可望將來爭副總的最大敵手,按說他資曆更深更有機會升職才對,隻是這人個性陰沉,猜忌心強,在人緣上與左右逢源的常可望差了一大截。好不容易逮著常可望的問題,歐陽要不落井下石那就不是他了,再加上他做事謹慎,從不落把柄於人,無論從哪個方麵看,常可望這回都要栽在他手上。常可望似乎打算放棄,過歐陽辦公室門而不入,直接帶著芮竹回了他自己的辦公室。“你早就知道譚經理的賬目有問題?”芮竹問道。她還在想著這個問題。常可望搖搖頭,說,“臨時打印出來的兩張財務報表,我都沒仔細看,你知道我對數字頭疼。”“那你是蒙的?”常可望又搖搖頭,說,“你喜歡從數字看問題,我喜歡從人看問題。有問題的不是數字,而是人。”芮竹啞口無言。常可望在辦公室裡慢悠悠泡起了功夫茶,芮竹則急茬茬地來回踱步。“要喝茶麼?”常可望問。“你什麼時候也會弄功夫茶,以前從來沒見你……”常可望的眼睛如明鏡一般照著芮竹,她不往下說了,她知道原因了,因為她不喜歡。不知是不是出於補償心理,芮竹急著要去找那歐陽經理,哪怕死纏爛打,她也要在這件事上把常可望摘出去。“他一會兒自己會來的,也許就在你喝完這盞茶後。”常可望說得相當篤定。芮竹將信將疑地重新坐下,才剛剛持起茶杯,門口就傳來了敲門聲,她轉頭去看,正是歐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