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第一批入住的高爾夫俱樂部貴客,算是俱樂部和酒店合作的試運行,由酒店免費提供住宿,原則上房間也是統一安排。芮竹向林通主動請纓要來完成這個任務。這半天的功夫,芮竹已經把酒店的房間狀況摸了個透,她又在最短的時間裡假設了不同策略,構建了相應的數模,並通過相互比較,找到了最科學最符合利潤需求的入住排布。但是林通卻說這事由酒店那邊來主導,讓芮竹彆操這份心了。芮竹思量再三,還是去找了常可望。但她這回決定不要硬碰硬。常可望既了解她,又了解酒店,和他硬碰硬,必定死路一條。“常經理,這方麵你比較有經驗。”當芮竹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常可望皺起了眉。“我做這個客房安排表,建這個數模,沒有彆的意思,隻是想給你們提供一個參考。”當芮竹這麼說的時候,常可望眉頭皺得更深。常可望就這樣皺著眉反複翻閱芮竹交給他的表格和數模。常可望把表格丟還給芮竹,她知道自己的心血白費了,她能證明自己的機會沒有了。芮竹正要轉身,常可望問她,“能做個客房安排模板嗎?”芮竹答,“我已經做好了,一會兒發到您的郵箱裡。”常可望愣了一下。近來酒店生意越來越好,正需要對客房進行更係統的科學調配,常可望最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常可望跟任野提過,但任野這個懶鬼說他對酒店沒興趣,要搞這模板還得去摸清酒店的各項狀況,過陣子再說。常可望又想去外麵找相關人才解決這個問題,但他手頭事太多,就先擱下了。常可望盯著芮竹看,半晌沒說話。沒想到芮竹才來一天就把他壓了這麼久的問題解決了,但他現在不能表揚她,因為他之前說了要逼退她的狠話。而且他也覺得這事正好撞上芮竹的專業,屬於瞎貓碰上死耗子。他的判斷不會有錯,她不可能適應酒店的複雜生態,尤其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芮竹指著手上的表格問常可望,“常經理,那我這份客房安排表……”常可望清了清嗓子,儘量麵無表情地說,“你把你的表格拿到前台,就說我說的,替換原先的安排表。”芮竹也儘量麵無表情地說,“明白了。”但她背在後麵的手卻興奮地握起了小拳。芮竹在前台處理完以後,路過遊泳池時,看到常可望正在跟一位漂亮的波浪卷女客人交談。女客人麵色緋紅,笑得花枝招展,一望便知她是什麼心理。好在常可望還比較自覺,保持了他半米的紅線距離。芮竹想起網絡上剛剛評出的十大出軌職業,酒店業居然沒有排在榜首實在不科學。波浪卷女客人說了幾句後離開,常可望剛想走,相反方向又來了一位國字臉男客人。國字臉男客人顯得很激動,說話間竟然有些哽咽。當芮竹走近聽清楚他們的對話後,芮竹看了常可望一眼,她的眼淚也差點要掉下來。男客人走後,常可望看到了柱子邊的芮竹。常可望走過來,意味深長地對芮竹說,“你的數模,你製作的模板,對酒店管理是挺有幫助,但我們這是服務業,要留住顧客,最終還是要靠心。”這時,方秘書急急忙忙來找常可望,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常可望的臉色風雲突變。方秘書一離開,芮竹就問常可望發生了什麼事。“一個比你更讓我頭疼的人,馬上要來酒店了。”常可望說。酒店的氣氛登時緊張了起來。據可靠消息,全球最權威的五星酒店評鑒網站派出了亞洲區王牌評鑒員來城西朗耀酒店進行微服考察。按說如果酒店本身服務過硬,是隨時歡迎評鑒員來抽查的。但是偏偏他們這次要來的評鑒員,綽號叫“五星酒店終結者”。對付這個終結者,不下點額外功夫根本過不了關。但凡想走國際路線的亞洲酒店聽到他的大名都要抖三抖。他本人極為隱秘,很難查到個人信息,隻知道是男性,華人,性格古怪,行為乖張,離過五次婚,沒有小孩,現在單身中。至於年齡,長相,高矮胖瘦,網上僅有的幾張模糊照片根本看不出是同一個人,因此無從判斷起。這次據說,這位終結者就混在高爾夫俱樂部的貴賓裡,想悄無聲息地進行這趟評鑒。芮竹迅速翻閱了網站上的過往評鑒,終結者名不虛傳,點評毒舌犀利,極儘挑剔之能事,他打分最高的不過兩星半,最慘的隻有半顆星,芮竹甚至有點懷疑這是不是過去的她所做的評論。芮竹大概可以勾勒出終結者的樣子和行事作風,十有八九就是男版的芮竹。此次評鑒對常可望的客房部影響最大,總經理黛安又不在,常可望開始組織各部門開會,要求酒店全員臨時由他進行統一調配和指揮。即將到來的這批高爾夫客人共153名,酒店人手不夠,不可能給每位客人都提供帝王般的尊享服務,當務之急還是儘快從眾賓客中找出這位神秘莫測的評鑒員。高爾夫客人被陸續用專車接到酒店,其中有一位貴客還自帶司機。這次俱樂部照顧了各個階層的客人,有普通的工薪階層,也有土豪,五花八門,更增加了尋找終結者的難度。常可望親自站在門口迎賓,既要笑容滿麵,又要火眼金睛地觀察每個客人的每個細節,真是難為他了。而芮竹則不動聲色地站在側邊。隻有一位胖乎乎的男客人沒帶高爾夫球包,芮竹正要走向他,常可望已搶先一步來到對方麵前,向他表示歡迎,並介紹酒店的各項服務。看來常可望也留意到了這個細節,既然酒店終結者是混在高爾夫隊伍裡的,他的目的當然不是打高爾夫,肯定沒必要帶高爾夫球包。這位男客人本身就是個自來熟,見常可望如此熱情,便掏出手機給常可望看他的全家福,還拉著常可望落家常,說他先過來,明天他的兩個兒子會陪他們媽媽一起來跟酒店會合,高爾夫用具由兒子負責帶。顯然搞錯目標了。到底哪個才是五星酒店終結者?必須儘快找出來!芮竹發現常可望臉上迎客的笑容越來越僵硬,說明他內心越來越著急。常可望一時間找不到終結者,隻好啟用PLANB。在這批貴賓們進客房前先在宴會廳舉行一個歡迎儀式,並提供頂級料理和紅酒,給所有客人都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宴會廳裡,常可望發現芮竹一直站在一旁不肯走。常可望壓低聲音對芮竹說,“你彆在這兒添亂了。”“就讓我呆在這兒吧,我肯定不會添亂。”芮竹回道。“那你站在邊上,彆動。”“行。”芮竹挪了幾步來到角落裡,繼續觀察這批客人中的單身男士。這個位置真不好,那位土豪的司機就坐在她附近,好像逮著天大的機會一樣,大口吃牛排,把紅酒當水喝,一直吧唧嘴不說,還抖腳,實在影響她的思考。常可望也在觀察,他用排除法,戴結婚戒指的排除,衣著不整潔的排除,吃相不優雅的排除。隻剩下三個斯文男人最符合目標人物。常可望悄悄指示客房部副經理帶幾個最得力的服務員上樓將這三位客人的房間再排查一遍,務必做到一絲不苟。芮竹則覺得這位酒店終結者應該是偽裝過了,沒那麼容易暴露。她把目光鎖定在一個瘦高客人身上,他的POLO衫領子一邊立著,一邊垂著,服帖的頭發故意有一小撮翹起,更重要的是他的眼光四處瞟,並且滴酒不沾。芮竹端了一瓶酒走向瘦高客人,常可望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先生,這道半煎金槍魚,配白葡萄酒也挺好的,我幫您倒一杯吧?”芮竹微笑著詢問。瘦高客人婉拒,不過還是誇讚酒店挺貼心的,給安排了這麼好的歡迎晚宴,可惜他今晚不想喝酒,因為要打明天的高爾夫友誼賽。原來俱樂部還給這批客人安排了友誼賽項目,自願報名,勝者獎金豐厚。剛才這位瘦高客人四下張望,其實是在觀察這一批客人中哪個會是他的對手。芮竹失望地走回角落,再不找出這個終結者就麻煩了。芮竹的鼻子動了一下,不對勁。剛才走過那名司機身邊時分明聞到了頂級名牌男士香水的味道。芮竹警覺地打量起司機,他的打扮和一般的司機大哥沒什麼兩樣,蓬亂的頭發,洗得褪色的T恤,領口垮了下來,休閒短褲,褲邊還卷了上去,沙灘鞋,露出的大拇指指縫裡還有灰。他絕對不可能是男版的芮竹。但是奇怪了,這位全身上下地攤貨的司機,卻噴了頂級香水。芮竹對這個牌子的男士香水很熟悉,這可是她在去年情人節時給常可望買的禮物。她在試聞了一遍又一遍後終於認定這款最貴的香水,味道最純粹,值得這個價錢,為此還咬牙放棄了她早就給自己看好的一款真絲絲巾。芮竹走到常可望身邊,低聲告訴他,角落裡那個還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男人就是終結者。“不可能,他是司機。”常可望說。要不是因為這位司機的老板是風仰景俱樂部最高級彆的VIP,在俱樂部那邊的強烈要求下,酒店才給他一並安排了食宿。“這是他的偽裝,隻是沒想到偽裝得這麼徹底,可惜百密一疏,習慣性地噴了名貴香水。”芮竹分析道。估計是這位終結者名聲在外,不得不偽裝自己,免得酒店提前做準備,難怪網上他那幾張照片差異那麼大。“也許香水是他老板送給他的。你彆誤導我,到時候漏掉了真正的大魚。”常可望也分析起來。“你看他還戴著結婚戒指,看這戒指的光澤和磨損度應該已經戴了很多年。剛剛離第五次婚的男人會戴這麼舊的戒指嗎?”“婚戒應該也是偽裝。”“那滿屋子的客人都可能是偽裝。”“我可以證明就是他。”“怎麼證明?”芮竹看了常可望一眼,說,“用你之前對付我的方式。”然後走出宴會廳。等芮竹再回來的時候,司機已吃飽喝足,打了個飽嗝,起身要上樓回房間。芮竹拉著常可望跟上司機,“我馬上就能證明。”司機大咧咧地在前麵走。一名服務員端了一盤生魚片從司機身邊走過,排列整齊的生魚片,正當中缺了一塊,司機看了生魚片一眼;一名行李員推了一車的行李路過,都是豎著排列的行李箱,唯獨當中一個箱子橫著擺放,司機又看了行李箱一眼;電梯前,一名衛生員推了一車浴巾從旁而過,層層疊疊齊齊整整的浴巾,中間卻有一塊浴巾卷了角,一般人是不會留意到這個細節的,但是這位大咧咧的司機卻看了這塊卷角浴巾一眼。當司機看了這三眼之後,常可望便明白芮竹的判斷是正確的,這回換常可望示意芮竹跟他一起跟上司機進入電梯。電梯中,常可望用一種恰到好處的熱情向司機介紹酒店的各種周邊設施和特色服務,並推薦他去五樓的娛樂廳走走,桌球室,健身館,應有儘有。常可望的目的很簡單,要拖住這位終結者,好讓人去重新布置他的房間。司機人畜無害地嗬嗬笑著,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哇的一聲,司機吐了出來,把他一晚上吃的牛排和紅酒都吐在了電梯裡。芮竹知道這位終結者出招了,怪不得他一整個晚上都在大口吃肉喝酒,就是等這一刻,他要考驗這家酒店的應變能力。電梯裡一片狼藉,味道熏天。司機連聲道歉,常可望沒有半點不悅,按開電梯儘快請客人出去,並讓對方不要放在心上,電梯會很快清掃乾淨的。司機想要回房,常可望善意地建議他去底層的溫泉館泡泡溫泉,他因為嘔吐臟了的衣服就交由酒店洗衣房,等泡完溫泉,衣服正好也洗淨烘乾了。司機想了想,點頭同意了。常可望交待自己的一個心腹全程跟著司機。司機一走,常可望立刻從一個斯文有禮的服務人員變成了雷厲風行的將軍,迅速調集人馬,兵分三路,一路負責電梯,一路負責洗衣房,一路負責司機的房間。三路人馬分頭行動,常可望還來不及鬆口氣,發現芮竹仍站在那兒。“讓我負責他的房間吧。”芮竹說。“你根本沒乾過客房服務員這個活。”常可望說。“所有人裡我想我最了解這位終結者的需求。”常可望疑慮地望著芮竹。“常經理,相信我一次。”芮竹懇切地望著常可望。常可望仍在猶豫。芮竹主動伸出手,握住了常可望的手。常可望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話,隻是在芮竹的手要滑出他的指縫時,他又抓住了她的手,用大拇指和手掌攥緊了她的手心。芮竹現在還真真切切地記得,當年他帶她去見他父母,進門前,他也是這樣攥緊了她的手心。哦,當時他是這個意思啊。芮竹沒想到他們兩個人會在離婚後還有機會朝著同一個目標毫無分歧地前進。芮竹到達司機的房間,常可望已用對講機吩咐其他幾名服務員一切聽芮竹的指揮。芮竹讓服務員們搬來台燈,花瓶等擺件,按照她要求的角度完美地陳列。擺放完畢,芮竹讓其他人退出房間。她則戴上手套帽子口罩,穿上罩衣,搞得跟法醫似的。芮竹精準地貼上浴缸膜,放好馬桶坐墊,在鞋櫃上鋪上墊布,確保手能摸到的地方一塵不染,洗手台上一滴水漬都沒有,她甚至能將窩角的床單疊出垂直九十度角。這些活換個人恐怕要做一整天,但是對於她卻輕車熟路。司機才泡了二十分鐘溫泉就嚷著要回房。在他即將出水的那一刻,洗淨烘乾的衣服已備在一旁。八架電梯,他偏偏要搭剛才嘔吐過的那架,電梯門打開,隻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沒有任何一點異味,再看四壁的金屬牆,扶手和大理石地麵,已光亮如新。司機笑嗬嗬地進了電梯,不自覺地看了一眼監控。監控室裡,常可望也正看著司機。不能做得太明顯,因此他這次不便出麵,隻能在監控室指揮。看起來他派出去的三路人馬已經有兩路圓滿完成任務,接下來就看芮竹這一路了。司機來到自己的海景房前,芮竹已換好服務員的製服站在門邊,帶著自信的微笑。“先生您好,歡迎入住朗耀酒店,有什麼需求請您儘管吩咐。”司機走進房間,迅速掃視一圈,用肉眼就可以判斷這房間比天堂還乾淨整潔。窗外的海浪聲如舒緩的交響樂一樣,帶著鹹味的海風吹進來,住在這樣的房間裡恐怕是比天堂還要愜意的。這不,一隻海鳥正愜意地停在窗外。司機來到窗邊望著那隻漂亮的海鳥。沒一會兒海鳥撲扇翅膀要飛走了,在騰空中一根羽毛脫落。羽毛晃晃悠悠在半空飄蕩,芮竹的目光追隨著羽毛,祈禱它不要飄進屋內。羽毛最後落在了司機臉上,他打了一個噴嚏。這次換她百密一疏,她忘記關上紗窗。芮竹發出輕得像羽毛一樣的歎息。“你知道我是誰了。”終結者轉過頭來,露出了終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