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竹在醫院躺了一天,一動也不願意動。護工送來一束長春花,並好心地念了卡片上的留言。芮竹連病號服也來不及脫,直奔機場。登機口前,芮竹和大衛兩個人默視無語,像在悼念。大衛已辭去風仰景的名譽顧問,即日啟程去國外集訓,為接下來的國際比賽做準備。作為離彆禮物,大衛送給芮竹一本手寫秘籍,能助她成為鷹眼球童的秘籍。就像一部電影,不能因為結局的爛尾,就抹殺過程中曾經有過的喜怒哀樂。芮竹覺得這會是一段能夠散發紅酒醇香的回憶,所以她要把悼念改為懷念。至少芮竹學到了大衛身上的一點瀟灑,她瀟灑地揮手告彆大衛。大衛突然按住芮竹的手,說:“跟我走吧!”長久以來,大衛都是一個人旅行,芮竹是第一個他想牽著她的手一起旅行的女人。大衛告訴芮竹,正如他送給她的長春花,她有著向陽的力量。這種力量深深地吸引了他,他想把全世界的陽光都介紹給芮竹認識,他甚至已經開始想象兩個人漫步在天涯海角的朝暾夕暉之下……“跟我走吧!”大衛再次熱情地邀請。“這樣說走就走的生活方式,你就沒有想過要改變嗎?”芮竹問。大衛搖搖頭,“這麼多年,要變早變了。”芮竹也搖搖頭,說:“我曾經以為,我會那樣過一生,直到有一天,生活逼迫著我不得不改變。我抗拒過,迷茫過。我也知道我的改變很笨拙,但後來我發現,笨拙比原先的聰明,給了我更多的力量。同樣的,我需要的也是,會為我改變的男人。”大衛是最典型的熟男,熟透了的那種。既然已經熟透了,人為地再加多少佐料想改變味道也為時已晚,反而會失去原先的風味。離彆已注定,大衛惋惜地轉身。“等一等!”大衛停住了腳步。“你不為我改變沒關係,希望你有一天能為另一個女人而改變!”芮竹剛才瞥見旁邊立柱後貓了一個人。她走過去,將季心甜從柱子後麵拉出來。遠遠地,望見一對父女臨彆擁抱,芮竹蒼白的臉上有了一點笑意。大衛顯然不覺得這回出國是再次拋下女兒落荒而逃,他自有一套理論,“當父親從小丟下女兒這就跟有些父母在嬰兒時期就把孩子丟進水裡學遊泳一下,隻會讓他們遊得更快成長得更茁壯。你看,你真的長大了。彆人家的女兒隻能跟前夫的前妻當仇人,你卻可以和她當朋友,我女兒真豁達。”“我和芮竹還是仇人,”季心甜糾正道,“隻是我們現在有更大的仇人,就是前夫。”“那我女兒就更棒啦。”“棒在哪兒?”“直麵仇人,麵對問題而不是逃避問題,你幫我好好教訓一下那個常可望,我早看他不順眼了,他在打球上贏過我就算了,在離婚上也贏了我,這臭小子,在哪方麵都是種子選手哇。”什麼話到大衛嘴裡都是一套一套的,但他從來都不會看到自己身上的問題,從來都把逃避當瀟灑。攤上這樣的熊爸爸,當女兒的還能怎麼樣呢?芮竹一個人走在機場外的道路上,步伐有些不穩,看來她的血壓還未恢複到正常值。後麵跑上來一個小個子,扶住了芮竹,是季心甜。“我剛才看到你好像送給你爸什麼東西?”“既然他來的時候送我一塊石頭,那他走的時候我當然也要回送他一塊石頭──我媽的膽結石。”兩個女人在人來人往中抱頭大笑,又抱頭痛哭。季心甜擦去芮竹臉上的淚珠,對芮竹說:“你以後再有新的男人,拜托先帶來給我看看,我給你把關。你都這麼老了,怎麼還不會看男人呢?白長一雙聰明的眼了!”“以男人的條件來評估,其實你爸挺好的。”“是挺好的,除了花心、自私、不負責任。你知不知道,他每到一國旅行,都會交往一個那個國家的女朋友。就這樣你還替他說話……”芮竹不禁起疑,父女倆見麵機會少,為何季心甜還會對大衛的行蹤了如指掌。在芮竹反複追問下,季心甜才承認她秘密加入了大衛的全球粉絲團。“你學旅遊專業,並到高球俱樂部工作,不會是想找爸爸吧?”“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而後季心甜反問芮竹,“你們這些有爸爸在身邊長大的孩子,體會不到我的心情。如果你換成我,你會想儘一切辦法找爸爸嗎?”“這個問題我也不想回答。”芮竹似有隱情。她們一路走一路聊的最終結論是,《爸爸去哪兒》這個節目會火,是有道理的。這天夜裡,芮竹又睡不著了,在想白天季心甜問她的那個問題。傳來敲玻璃的聲音,芮竹警覺地爬起來,窗口飄過常可望的一張鬼臉。這次的夢才是正常的,自常可望來城西以後,芮竹夢到他都是讓她磨牙的帥,剛才那張鬼臉才是過去她夢到他時的樣子。芮竹又看到窗外有火光,不對啊,好像不是夢。芮竹叫醒了季心甜和莊雅靜,跑到外麵一看,是常可望和任野把火鍋擺在了她們的院子裡,說得不準確,他倆恪守前夫與狗不得入半邊樓的樓規,將將貼在院子的邊緣。吃貨任野已經胡吃海塞開了。常可望用慢動作將一盤大理石花紋的雪花牛肉放進沸騰的火鍋中,務必讓牛肉的每一道花紋都讓人看得分明,然後又慢悠悠地對那三個瞪大眼張大嘴隻差沒流口水的女人說,“你們可以不吃。”莊雅靜第一個坐下來。季心甜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為了美食放棄身材,坐下來吃這宵夜。莊雅靜連忙招呼還傻站在那兒的芮竹,“你剛出院,正需要補補。”踏過莊雅靜給的台階,芮竹坐了下來,一口氣夾了三塊雪花牛肉,說,“我不是要進補,實在是這雪花牛肉肌理分布太完美。”昨天晚上那個膈應得胃疼的浪漫之夜後,沒想到大家又湊到了一起,但是幾人都太需要一場熱騰騰的大快朵頤了。沒有什麼比火鍋更能凝聚人心,在燙嘴燒肚地稀裡呼嚕一通後,大家仿佛都把之前的不愉快也一道吞下肚了。好死不死在吃到最後一盤牛滑時,任野滑溜了嘴,提了一句,“芮竹,你離婚後勾搭上你前夫的第二任前妻的親老爸,你這麼牛,你爸媽知道嗎?”好在盤淨杯空,沒什麼可摔的了。芮竹怒對任野:“你埋汰我就算了,彆提我爸媽,我媽在非洲,我爸還不知道在哪兒!”常可望連忙喝止任野:“你又不是不知道芮竹她爸的事,快閉嘴!真是哪塊牛肉不熟你偏夾哪塊!”季心甜不樂意了,“什麼秘密,你們都知道,單落下我一個?”季心甜先是撒嬌再又威逼,終於套出了關於芮竹父親的故事。同季心甜父母一樣,芮竹的父母也是閃婚閃離,芮竹的父親也是拋妻棄女。不同的是,芮竹的父親在她還未出生時,便離開了。季心甜至少還見過大衛幾次,芮竹卻從未見過她的生父。唐月雲封鎖了芮竹父親的一切消息,她甚至連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那怎麼辦呀,茫茫人海你怎麼找你爸爸?”季心甜問。發現芮竹的表情有些古怪,常可望試探地問,“你該不會已經知道他的下落了?”芮竹點點頭,又歎口氣。當年芮父走得決絕,唐月雲堵氣要讓他後悔一世。極端人格的唐月雲,報複方式也很極端,便是不讓父女倆有一絲一毫的聯係。女兒這邊,對父親一無所知。另一方麵,唐月雲每年定期給男方寄一封信,彙報女兒這一年中的成長和成就。意思很明顯,要讓芮竹的父親痛心,痛心擁有一個這麼出色的女兒,卻無法相見。這也是唐月雲打小起就逼迫芮竹事事拔尖的真正原因。這些年來,芮竹也試圖尋找過父親,卻毫無頭緒。去年她回老家探望唐月雲的時候,碰巧發現被燒毀的信封一角,隱約可以看到地址欄裡的“城西”二字。芮竹推斷這封信一定是父親從城西寄出。芮竹幾個月前誤打誤撞來到城西,她相信這一定是天意,冥冥之中注定她逃不開來自城西的緣分。“現在我也不想刻意去尋找,該見麵的總該會見麵的,如果這輩子都見不到,我也認了。”芮竹如是說。季心甜緊緊抱住芮竹,“以後彆找老男人了,老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下次我介紹小鮮肉給你哈!”“小甜心說得對,芮竹,我看你以後可得提防著點老男人,丫一不留神是你老爸呢。大衛是她爸,下一個老衛沒準就是你爸了……”常可望從鍋底撈了一大塊老牛肉塞進任野的大嘴巴裡。芮竹想生氣也氣不起來,任野話糙理不糙。芮竹有吃太飽就睡不著覺的老毛病,吃完夜宵都得要散步來消食,無論多晚。以前有常可望陪她,今晚隻有她一個人散步。在走了半圈之後,後麵那道影子終於跟了上來。“聽說了嗎?”芮竹嚇了一跳,轉頭看是常可望,說道,“你能不能彆跟鬼影子一樣神出鬼沒的?給你這麼一嚇,我都要積食了。”“美國一常春藤大學和城東另一所大學合辦了一個數學研究室。”常可望說。“是嘛?”“沒想到你現在的消息這麼不靈通了。研究室的負責人正好跟我老板黛安會認識,她說可以幫你推薦去當研究員。”“推薦任野吧。”“你是不是怕了?”常可望問這話時,挑眉的幅度有點大,“哦,這麼久沒碰數學,你的專業怕都荒廢得跟這路旁的雜草一樣了。你是不是擔心推薦過去以後被刷下來啊……你擔心得有道理,我還是回去跟黛安說,你數學水平有限,還是彆推薦了,免得讓她在朋友那兒丟人。”芮竹聽了這話,不服氣道,“我會怕?從小到大數學都是第一的人會怕?我丟人?你敢說我丟你人?呃,其它方麵暫時不說……在數學領域裡,我絕對不會丟人!數學研究室是吧?黛安會推薦是吧?麵試是什麼時候?我一定……”正說著,芮竹突然看到常可望眨眼的頻率快了一些。“我一定……不會去!”常可望眨眼的頻率恢複了正常。芮竹這下惱火了,“上一次還是好言相勸,這一次改換激將法了。常可望,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你心眼這麼多。我告訴你,激將法沒用!我倒要看看你下一次還能用出什麼招?常可望,你就這麼想讓我離開城西,離開俱樂部,離開這半邊樓,離開你的視線嗎?我告訴你,不可能!”“你為了讓我過得不好,所以你要搭上你自己的前途?你的理智上哪裡去了?”“我留在這兒,首先是為了讓我自己過好。我的人生需要我自己過下去,不能我也不願意借助外力。”“現在我連前夫都不是,隻是外力了?”常可望問。“前夫不能陪我散步,但是外力可以。如果外力閉嘴,那就再走上一圈吧。”芮竹這麼說。芮竹和外力靜靜無聲地又一起散步了好幾圈。回到半邊樓前,外力開了口,“我想……”“不想聽。”芮竹說。外力擁抱了芮竹,一手挽著她的腰,一手托著她的頸,就像哄臂彎中的嬰兒睡去,如同過去七年中每一次散步的結尾。“離開城西,回城東吧。”他說。她沒有回答。“彆找爸爸了。”他又說。她還是沒有回答。在被她推開前,他又和過去一樣,聞了聞她的發香。芮竹決定先把爸爸、大衛還有前夫這些男人們給她帶來的煩心事先忘掉,專心工作吧。因為成為了冠軍球童再加上大衛留下來的秘籍,芮竹躍升為球童中心的頭牌,努力將批評變成鼓勵,歎息變成笑容後,球童和顧客們對她的好感也與日俱增。莊恒唯破格讓還沒有轉正的芮竹當代理班長。用任野的話說,她這輩子就跟班長死磕上了。半邊樓裡的生活也平淡而和諧地過著。在父母均為離一代的陰影下,芮竹和季心甜同為離二代,同病相憐,兩人關係緩和了許多。芮竹發現季心甜其實是挺好的一姑娘,尤其待人熱情大方,前提是不要妨礙她的個人利益。比如用不上的衣物首飾化妝品,她隨手就送出去。飯局回來也會打包一些佳肴給芮竹和莊雅靜當晚餐。但是半邊樓的公共衛生她是絕對不做的,因為公共利益絕對妨礙了她的個人利益。季心甜昨夜未歸,芮竹上班後到前台一問,才知道這兩天季心甜申請公休。怪了,不上班也不回半邊樓,去哪兒了?看來半邊樓需要增加一個新樓規,晚歸未回必須報告。芮竹加班到半夜才回到半邊樓,發現季心甜房間亮著燈,跑進去一看,是莊恒唯。莊恒唯一邊打嗬欠一邊替季心甜收拾房間。莊恒唯也不知道季心甜的下落,他也兩天沒看到她了。“不會出事了吧?”因為要經常尋找酒醉的莊雅靜,莊雅靜和季心甜的手機是互相定位的。顯示季心甜的位置在城西一家老字號茶館。芮竹更覺蹊蹺,季心甜說過她最討厭喝茶,茶喝多了會有一股老人味。莊恒唯話不多說,趕去茶館,芮竹也跟了去。到了茶館,也不用費心找了,循著那甜甜嗲嗲的聲音而去,季心甜正坐在最中心那一桌,開懷笑著。再看坐在她邊上的男人,不正是常可望嗎?難怪會約在茶館,常可望愛喝茶。莊恒唯臉上的表情比洗茶水還苦澀,莊恒唯拉著芮竹坐到季心甜和常可望正前麵那一桌。常季二人也看到了莊恒唯和芮竹,季心甜臉上的笑容立刻縮了回去,卻有一種被捉奸見雙的羞赧。常可望鎮定得過頭了,芮竹看得出來,他隻是在演鎮定。兩桌人楚河漢界麵對麵互望著,氣氛好不尷尬。芮竹看看四周,奇怪,如此傳統的茶館,今天卻坐滿了西裝革履的商務精英人士,個個打扮神似常可望。服務生端著常可望那一桌點的茶走過來,被莊恒唯用小費截了下來。常可望按桌上的鈴又叫了一壺茶。一壺接一壺,被莊恒唯用一張接一張的大鈔捷足先登,芮竹的麵前擺滿了茶壺。莊恒唯擺明了要同常可望叫板,兩人在高爾夫球賽中攢下的那一點點交情到這兒就算完了。常可望在莊恒唯眼中是情敵,莊恒唯則成了常可望最厭惡的以錢壓人無理取鬨的富二代。常可望徑直走過來,提起茶壺。芮竹勸道,冷靜!你平時可不是這麼衝動的人!常可望哪有功夫去拿茶壺砸莊恒唯,他挨個兒查看茶壺的底部,而後回頭交待季心甜,趕快按鈴再叫一壺茶。服務生又端了一壺茶走過來,被莊恒唯和常可望夾在中間。常可望堅持這壺茶是他叫的。莊恒唯直接甩了一疊錢在服務生麵前。季心甜走過來,想勸莊恒唯把這壺茶讓給常可望。還未等她開口,莊恒唯又加碼了更厚的一疊錢。莊恒唯平生極恨用錢砸人的暴發戶作派,今晚不知怎麼了,就是不想讓,茶不能讓,女人也不能讓。芮竹提起那壺茶,發現下麵壓著一個號碼牌,上麵的數字是9999。看到數字,季心甜興奮地拍手,“可算等到了,不枉我們泡在這茶館整兩天!”“這壺茶是我的!”常可望大聲叫道。“我的!”莊恒唯也不示弱。兩個男人爭執不下,服務生怕得罪客人也不敢決判。常可望提議要找領班來評評理。“不,直接找老板!”莊恒唯指著那疊錢說,“我倒要看看誰會跟大客戶過不去,我要見你們老板!”“誰要見我?”低冷卻威嚴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一聽這聲音,莊恒唯生理性的腿軟,一旁的芮竹也反射性地扶住莊恒唯的胳膊。走過來的是莊仰景,這間茶館的新老板。常可望拿著9999號碼牌,走到莊仰景麵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跟我來!”莊仰景說道。莊恒唯也想跟著去。莊仰景看了看莊恒唯,又掃了一眼他身邊的芮竹,冷冷地說,“在外麵等著。”莊仰景和常可望已密談了一個小時。這段時間,季心甜詳儘述說事情之來龍去脈。之前朗耀集團公費讓常可望來俱樂部打高爾夫,其實是出於生意目的。朗耀集團希望同風仰景深度合作,這也是把城西朗耀酒店建在球場旁邊的初衷。常可望考察並製作了朗耀集團與風仰景的合作項目書。朗耀總部將該合作項目全權交給常可望,並寄予厚望。可以這麼說,能否與風仰景合作,決定了常可望能否在將來坐上副總的位置。可惜莊仰景行蹤神秘,常可望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季心甜從任野那兒聽說此事,又聽說常可望可能升職,立刻拍胸脯保證能讓常可望接近莊仰景。季心甜利用前台的便利,挖掘到一個有利信息。莊仰景剛剛接盤了這家快倒閉的茶館,重新裝修後開業,掃除老字號茶館幾十年來恪守的閒適平民之風,將其打造成商務性質的高端茶館。推出的第一個營銷活動就是“尋找9999有緣人”,喝到第9999壺茶的有緣人將有機會與莊仰景麵談一個小時,難怪吸引了如此多的商務人士。季心甜摸了摸鼓脹的肚子向莊恒唯抱怨:“你老爸也太難守了,為了見他這一個小時,你知道我陪常可望喝了多少壺茶嘛。”莊恒唯沮喪地站在一旁。他這個當兒子的對老爸的行蹤一無所知,甚至還不如季心甜這個普通前台。莊仰景和常可望並肩走了出來。依臉上的笑容判斷,莊仰景對於常可望的項目合作計劃深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