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鬼 王(1 / 1)

前言:為了安慰責編因趙括之死而受傷的心靈,作者臨時追加的一篇番外。如果有人被長平篇結局虐到了可以看這篇治愈下。因作者無法更改曆史,隻能把這篇番外的背景完全替換掉了。所以也可以看做是跟長平篇正篇和番外《食客》完全無關的獨立短篇。原本的想法是趙括相關,寫完後才發現趙括在裡麵打了個醬油(你們不要打我撒)。但我可以保證這絕對是治愈向。作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竟然寫了這麼不科學的東西(=_=)。好吧,大家做好心理準備,下麵正文。-----------夏日午後,潞州彆駕(作者注1)府邸的德風亭內,藤製的輕榻上鋪著竹編涼席,其上臥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公子,他身著輕薄的單衣,青絲下枕著越窯青瓷印花山枕,瓷枕後放置著一座銀平脫枕障(作者注2)。榻下放置著一架木桁,上懸緋色的圓領大襟袍衫,其上搭著紗製的軟腳襆(fú)頭。不遠處一個塗金銀鴨香爐,正吐著若有若無的蘇合香。此時此刻,亭柱之間的竹簾半放了下來,擋住了外麵暑氣和陽光,而又不至於阻礙空氣的流通。亭子四周異常安靜,唯有蟬鳴聲不絕於耳。想來在這樣的環境下晝寢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那輕榻上的年輕公子睡得正熟,呼吸平穩,仰躺朝上的麵孔生得英俊,五官分明。單衣下的體格顯得很勻稱,從身體的輪廓上看幾乎沒有多餘的贅肉,想來是經常活動筋骨之人。這位公子正是德風亭的主人——潞州的地方佐官彆駕大人。他是去年四月從京城長安到潞州任職,官位為從四品下。德風亭是他到了潞州之後才修建的,名字取《論語》“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之意。自亭子建成之後,他常與當地名士或幕僚朋友在亭內飲酒賞景賦詩,議論時政。酒意濃烈之時,二十多歲的彆駕大人還常常起舞自娛,吟唱一首漢高祖的《大風歌》。不過這一日他沒有邀請朋友到府中做客,午前處理好府衙的各種事務後進了午膳,覺得屋中悶熱,便吩咐仆從搬了輕榻等物件,到後院中的德風亭晝寢。他的很多物品都是從長安帶過來的,其中不乏高貴的金銀器。儘管潞州彆駕也是不小的官了,但官階跟他平時使用物品的等級仍舊存在不小的差距。他不是一位壓榨百姓的貪婪官吏,相反,他到潞州僅一年時間,便將這裡治理得井井有條。之所以能享用那些高等級的物品,是因為他除了是潞州的地方官員,還是一位流著皇族之血的親王,封號為臨淄王。半卷的竹簾輕輕晃動著,在地上投下搖曳的影子,一陣穿堂風吹過,帶來了一絲涼意,在這樣的夏日原本是讓人頓感舒適的,然而榻上的臨淄王卻在沉睡中皺起了眉,眼皮下的眼珠無意識地左右移動著,似乎是夢見了什麼。===========他也不知道他置身何地,周圍一片漆黑,他隻覺得陰風陣陣,讓人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試著邁開腳步,耳邊立刻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是草葉的聲音。臨淄王站在原地,伸出一隻腳,以另一隻腳為軸,身體轉著圈兒試探了一番,確定他正處於一片茂密的荒草之間。他奇怪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周圍壓抑陰森的氣氛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倒也沒生出什麼懼意。摸了摸腰間的金銀平脫橫刀,臨淄王在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果斷地往前走去。他心中有一種模糊的感覺,覺得前方應該有什麼東西。果不其然,隨著他腳步的移動,黑暗漸漸褪去了一些,儘管視野中一切物體仍舊披著黑色的外衣看不太分明,但好歹能看清大致的輪廓了。他現在明白自己處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中了。腳下的荒草過膝,似乎沒有儘頭,四周非常空曠,最遠處有潑墨般的山脈。而近處最顯眼的是一處高聳的土台,整個土台上光禿禿的,無一草一木,突兀地立於荒郊野外,在整個模糊的背景中透出一股陰慘慘的味道。風突然大了起來,仿佛淩厲的刀子割著皮肉。臨淄王的目光被那土台吸引著,他忍耐著讓人難受的寒風,想去土台附近看看。這個大膽的念頭剛剛冒出的同時,他已經邁開了腿,卻在下一刻感覺踩到了泥濘的稀泥裡。低頭看去,映入眼簾的一幕讓向來處變不驚的臨淄王也嚇得失神片刻。隻見腳下的荒草不知何時竟全部浸泡在血水之間,垂下的草葉尖兒不斷凝聚著暗紅色的血珠,像斷線的珊瑚珠子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不由地退後一步,驚愕地發現血水如漲潮的海水,不斷蔓延。剛剛踩出的泥腳印,很快被腥臭的液體漫過。他注意到自己腳上的六合靴,靴底部分沾著一圈猩紅的泥土,如同被剁成肉糜的爛肉。臨淄王感到一陣惡寒,本能地想要遠離這個地方,然而邁出的步子,仿佛踩在某具巨大的腐爛屍體之上。腳下的大地變得黏黏糊糊的,裹挾著糜爛的屍臭氣息,每踏出一步,那氣息就從腳底下竄上來,瘋狂地往他鼻子裡鑽。他甚至懷疑自己聽見了血水從皮肉間汩汩而出的聲音。他右手緊握著橫刀的刀柄,不再低頭,隻專注地目視著前方的土台,往那個方向疾走。“過來……請您過來……”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他感覺,隻要走到土台下,就能夠離開這個令人作嘔的地方。“彆過去……留在這裡……留在這裡……”另一個聲音如同隔著海水飄進他的耳朵裡,是跟之前呼喚他的聲音截然不同的溫柔女聲,帶著輕柔的,安撫人心的力量,讓人不由地回憶起幼年時被母親抱在懷裡,母親哼唱著搖籃曲,哄兒入睡的溫暖場景。臨淄王在那聲音的蠱惑下,放緩了腳步。真讓人留戀,是母親……是母親的感覺……臨淄王的神情放鬆了下來,緊握在刀柄上的手也鬆開了。就在這時,有什麼東西猛地抓住了他的腳踝。視線向下探去,目之所及,竟然是兩隻手!雞爪一般的手指禁錮住了他的腳踝,那手掌之下,連接著兩條血肉模糊的胳膊,如同兩節竹竿,從血水浸泡的地底下冒出來。他倒吸一口涼氣。厲鬼!臨淄王的腦中劃過這兩個字。他腳上用力,想把那兩隻手甩掉。卻發現對方的力道大得驚人,根本無法掙脫。“啊……請您留在這裡……留下來……”溫柔的女聲再度響起,此時此刻聽在臨淄王耳中,卻再也不是母親的搖籃曲,而是催人性命的喪曲!滋滋滋滋。從地獄深處伸出的兩隻胳膊,不斷將臨淄王往下拖。他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在往下沉,逐漸陷入血色沼澤之中。咕嚕咕嚕。濃稠的暗紅色液體冒著氣泡,如同大鼎中煮沸的湯水,正等待著下鍋的骨肉。來不及反應什麼,他的手已經撫上腰間的橫刀。一道白光閃過,耳邊頓時響起滿含著怨氣的淒厲慘叫。他的大腦終於在那毛骨悚然的慘叫中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在下意識間斬斷了腳下的那兩隻手。緊接著,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東西周身散發著黑氣,發出嗚嗚的聲音,看起來似乎是人形,又似乎不是。臨淄王手中的橫刀曾被長安的高僧加持過,那厲鬼被寶器砍了一刀,朝臨淄王痛苦地嚎叫著。這一下,臨淄王能清楚地看見她腐爛了大半的臉孔、裂開的嘴縫裡尖利的牙齒,以及斷腕處隱約可見的白骨。一想到剛才就是這樣的厲鬼抓著自己的腳踝,臨淄王便覺得寒意爬上脊背。“可惡……留下來……”“留下來!”對方嗚嗚地叫了幾聲,突然朝著臨淄王撲過去。臨淄王並非一個膽怯之人,最初的驚嚇之後,反倒鎮定了下來。就在厲鬼撲過來的瞬間,臨淄王乾淨利落地揮手一刀,徹底地將對方砍成了兩截。厲鬼殘缺的身體落到地麵上化成了一灘血水,融入泥土之中。然而這並不是結束,反而引來了更大的麻煩。幾乎是轉瞬之間,更多的厲鬼從地底下冒了出來,像雨後的春筍一般,但那場景卻隻能用可怖來描述。不僅如此,連空中也出現了無數黑色的影子,它們在臨淄王頭頂盤旋著,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然後突然一起朝著臨淄王俯衝而來。它們像剛才那隻厲鬼一樣露出尖利的牙齒和爪子,似乎是打算撕碎他的肉體,將他也拉入無儘的黑暗深淵。縱使臨淄王膽識過人,在連續砍倒數十個厲鬼之後,也漸漸顯出了力不從心。呼~呼~大口喘著氣,臨淄王的橫刀閃著寒光,映著周圍無數厲鬼猙獰扭曲的臉孔。他抬眼看著遠處的土台,一時覺得那裡遙不可及。也許是體力不支,他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耳邊淒涼的風聲裹著厲鬼的嚎叫,卻反常地愈發清晰。一劈一擋之間,臨淄王的動作稍有遲疑,便有一厲鬼乘虛而入,鋒利的爪子直朝著他的胸口而來,目標正是胸腔內那顆鮮活跳動的心臟。臨淄王的眼角餘光瞥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險,但是已來不及避開,於是索性閉上眼承受致命一擊。想象中的痛感沒有降臨到他身上,出乎意外地,他聽見各種哀嚎像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耳邊充斥了類似戰甲相互摩擦的聲音以及金屬劈砍東西的聲音。狐疑地睜開眼睛,比起之前見到浸滿血水的大地那一幕,眼前的景象更讓他震驚。成千上萬的骷髏正與滿山遍野的厲鬼相互搏殺。陰暗的穹隆之下,白骨的顏色詭異刺目。細看那些骷髏,身上都披著樣式古老的戰甲,手裡的武器也多是戈戟之類的兵器。這些兵器在當世早就不使用了。……骷髏鬼兵?臨淄王很快鎮定了下來。他心中的某個感覺越來越強烈,那個中斷了很久的呼喚重又在耳邊徘徊。“是誰?”他下意識地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望去。四周的黑暗似乎褪去了大半,臨淄王的目光停駐在某個地方。他看到那個寸草不生的土台頂端站立著一個人,銀盔銀甲,披風在灰黑色的背景中飛揚,不羈的笑容掛在一張年輕的麵孔上,尤其是那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宛如明星,竟是這一片陰森恐怖之地唯一的亮色。那人環臂俯視著下方的戰場,某一個瞬間,與抬頭仰望的臨淄王視線交彙。臨淄王的呼吸不由地一滯。那雙眼睛裡的光芒,竟是溫暖的。“陛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臨淄王聽到風中隱隱約約飄來兩個字,這兩個字仿佛一塊巨石滾落平靜的湖麵,驚得他一下子醒了過來。“殿下,殿下!”還未來得及回想夢中的內容,從輕榻上撐起身來的臨淄王,抬眼便撞見一名心腹家仆慌慌張張地朝著亭子跑了過來。“何事如此驚慌?”“殿下的內寢中,有怪事發生。”家仆跪在地上,用極小的聲音說道。當臨淄王穿上外袍,隨家仆回到內寢中目睹那怪異的一幕時,夢中的模糊聲音再度在耳邊蘇醒過來。在他的內寢牆上,蝸牛排成了兩個字的形狀:天子。他麵無表情,內心卻生出莫大的驚懼,以及在那驚懼下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點滴喜悅。“將這些蝸牛悄悄處理了。”他吩咐忠心耿耿的家仆。怪異的是,那天將牆上的蝸牛處理之後,沒過多久,牆上相同的地方又出現了蝸牛排列的天子二字,反複三次之後,才徹底消失。翌日,潞州州境有黃龍白日飛升,有術者見而奇之,言潞州將有大貴者出。這些事都發生在唐景龍三年的六月。到了第二年,即景龍四年,臨淄王回到都城長安參加皇帝主持的“祀南郊”大典,此後他便留在了長安,深交接納禁軍勇士。到了六月,皇帝暴斃,廟號中宗,韋皇後臨朝稱製,改元唐隆。七月二十一日夜,臨淄王聯手姑母太平公主發動政變,殺儘皇後黨羽,立臨淄王之父李旦為帝,臨淄王為太子,史稱“唐隆政變”。後兩年,李旦禪位於太子。再一年,二十八歲的年輕皇帝發動“先天政變”,賜死太平公主,此後改年號為開元,開啟一代盛世。===========開元十一年正月,在長長的地方貢品清單中,玄宗皇帝無意間瞥見了潞酒——這是由潞州獻上來的貢品。看著那兩個字,他不由地想起了作為潞州彆駕,和朋友們在德風亭中飲酒為樂的日子,那時所喝的大多便是當地出產的潞酒。玄宗皇帝自改元開元以來勵精圖治,夙夜在公、宵衣旰食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有餘。而少年時期因武後專政,曆經父皇被廢,生母和嫡母死於非命等無常之事,過得並不輕鬆。如今想來,唯有二十多歲在潞州的那段日子,最為逍遙自在。仔細算起來也不過一年半的時間,自景元四年離開那裡,他再也沒有回去過,也很少或者無暇想起曾經的美好時光。而今日撞見潞酒二字,玄宗皇帝發現自己對那裡的一草一木,竟還記得非常清楚。那裡可是朕升騰的福地啊。玄宗皇帝處事果斷,一旦被勾起懷念之情,便也等不了片刻,立即命人準備天子巡幸潞州的事宜。朝廷官員辦事效率極高,正月還未結束,玄宗皇帝便帶著文武百官從東都洛陽出發,浩浩蕩蕩地沿著太行道故地重遊。一路上玄宗皇帝興致高昂,與張說、張九齡等名臣棄車就馬,好不愜意。因北上潞州要經過澤州(作者注3),在進入澤州州境後,有地方官員前來恭迎聖駕,一番宴請之後由澤州刺史隨同繼續北上。這一日,玄宗皇帝少見地感到有些困倦,便回車中休息。奇怪的是雖頭腦昏昏,睡得卻不甚安寧,迷迷糊糊間總覺得有無數黑色的影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廂劇烈的晃動使玄宗皇帝清醒了過來,又聽見周圍人聲嘈雜,馬的嘶鳴聲不斷。他立刻警覺起來,隔著車窗問外麵的金吾衛(作者注4),那侍衛回答說突然起了大風,瞬間天昏地暗,車馬不能前。玄宗皇帝暗自鬆口氣,從金玉裝飾的馬車中下來,果不其然,外麵飛沙走石,大風獵獵,原本晴朗的白晝如今卻變了顏色,猶如夜晚。車隊中的馬受到驚嚇,皆胡亂踏著步子嘶鳴不已。見此情景,玄宗皇帝隻覺得心底冒出一股莫名的感覺,似乎他曾經到過此處。儘管視野模糊,他還是儘力向四周眺望。這是一片荒涼之地,除了他們現在站立的這條驛道,目之所及皆是野草覆地。他移動著視線,突然身體像被定住一般,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怪異。不遠處有一座高高壘起的土台,狀如小山,其上光禿禿的,無一草一木。啊,朕的確是來過這裡,在多年前的夢中。他終於想起了那個夏日午後的夢。“此處是何地?”玄宗皇帝詢問侍立一側的宰相張說。“稟陛下,此處屬於高平縣,乃當年秦趙之爭的古戰場。”玄宗皇帝立刻明白了過來,原來他腳下站立的地方,竟是戰國末那場慘劇人寰的大戰之地麼?“潞州和臣管轄的澤州,在戰國末皆屬於上黨郡。當年的大戰,正是起於馮亭向趙獻上黨十七城。高平縣古稱長平,陛下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長平之戰打得最激烈的中心戰場。”熟悉當地民情地理的澤州刺史,進一步向皇帝解釋道。“前方那個土台可有名字?”玄宗皇帝抬起手臂指著土台。“有一個名字……隻是不太入耳……”刺史低垂著頭,說話變得猶豫起來。玄宗皇帝笑了,那笑容裡有包容一切的宏度,恍惚間還是十餘年前那位腰佩橫刀,醉後要狂歌一曲《大風歌》的年輕公子。“你儘管道來,朕乃真命天子,自然不會在意鬼怪之說。”“是。”刺史這才放心地娓娓道來,“此地有一穀口,名曰煞穀,據說是當年白起坑殺趙國降卒之地。每至雨夜,鄉民常聞穀中有鬼哭之聲,翌日穀中必能見土層坍塌,露出累累白骨。又此地常有各種異象,譬如無故風沙四起,白晝如夜。鄉民驚懼不已,認為種種怪象乃趙卒冤魂作祟,遂收集穀中白骨,堆積如山,起土台掩埋之,便是陛下所問的那座土台,喚作骷髏山,此地鄉民又將它稱之為白起台。”骷髏山……玄宗皇帝想起夢中所見的骷髏兵,以及骷髏山上俯視著他的那對眸子。深邃的眸子裡藏著很多東西,玄宗皇帝能辨認出其中的智慧,以及光明。但是其他很多,他卻看不分明。“當真是趙卒冤魂作祟麼?”他喃喃自語道。“陛下?”一直注視著玄宗皇帝神情的宰相擔憂地開口。“朕自登基以來,立誌要福澤天下。今日路過此地,若真有野鬼含冤不平,朕便立廟祭祀,使冤魂得以安息,百姓得以安樂。”此話一出口,霎時天開雲散,風沙驟停。===========築廟的工期進展得很快,地址就選在骷髏山上,由澤州刺史親自負責此事。不出半個月,廟的主體已基本成型,唯有一事讓澤州刺史坐立不安——廟中作為祭祀對象的塑像尚未確定下來。既然是祭祀趙國亡卒的廟,以趙國亡卒之首趙括為主像,在主上和大臣之間都沒有任何異議。隻是那位“紙上談兵”以致於數十萬趙軍大敗於長平的小兒將軍究竟是何形象,卻成了澤州刺史苦惱的問題。澤州刺史請畫師畫好了像呈遞給主上,幾次都被駁了回來。主上心目中的馬服子,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澤州刺史在桌上攤開所有的畫像,其上所繪的人物樣貌各有差異,但全部都是披甲的年輕將軍形象,眉宇間有著年少輕浮之氣。一想到祭廟很快就要完工了,而供於廟中的主像還遲遲未動工,澤州刺史幾乎是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誰知這事很快就有了轉機。在澤州刺史呈上的畫像再一次被駁回以後,玄宗皇帝遞給他另外一幅畫像。“按照此畫塑像即可。”他如蒙大赦一般地接過絹製的卷軸。回去打開一看,先是吃了一驚,因為畫上的人物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那畫上所蓋的分明是皇帝之印。主上心目中的馬服子,原來是這樣的形象啊。說來也怪,明明和傳聞中的形象大相徑庭,如今觀那畫中人物,卻覺得很是順眼,似乎對方原本就是這樣子的。他隻知玄宗皇帝多才多藝,尤擅音律。如今看來,丹青之術亦不在話下。澤州刺史收了畫卷,趕緊找匠師去了。===========祭廟如期完工,玄宗皇帝打算明日親自前往骷髏山祭祀。到了夜裡吹燈剛剛睡下,卻莫名感到有一陣涼風吹來。這大帳之中何以有風?玄宗皇帝有所感應,遂坐起身來,借著帳頂透下的月光望去,隻見帳門處站著一位紫衣秀士。他知道自己這次沒有做夢。十幾年過去,他從當初年輕氣盛的貴族公子變成了一個萬民敬仰的盛世之主,而那人還是夢中的樣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風華正茂,時間永遠停留在他死在戰場的那一天。對方卸去了銀盔銀甲,身著盛世的袍衫,頭上戴著英王踣(bó)樣巾(作者注5),少了將軍的威武銳氣,多了貴族公子的風流之氣。唯有那雙眼睛還是明亮得不摻一絲雜質。看見玄宗皇帝起身,便抬起手臂埋首深深地鞠躬。“你和傳聞中不一樣。”玄宗皇帝首先開口。“陛下是說‘紙上談兵’麼?”他的嘴角勾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幅度,發出一聲輕笑,“括曾在父親麵前發過重誓,一旦違背,當身敗名裂,死於萬箭之下,葬身荒草之間。故落得如此下場並沒有任何怨言。”“這麼說將軍你是違背了誓言?”趙括點了點頭,卻不打算接著那個話題繼續談下去。他的眼神有一瞬的黯淡,下一刻複又明亮起來。“白起坑殺的趙卒怨氣太重無法超生,括在此鎮守,以確保骷髏鬼兵不為禍人間。不過此地始終是積聚了太多的怨氣,又無法消解,故將四麵八方的厲鬼都吸引了過來。”“原來如此。所以將軍才率領骷髏鬼兵與那些厲鬼作戰吧。”“是的,括與部將們在此已經戰鬥了九百餘年。”趙括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地跪了下去,恭敬地向玄宗皇帝行了叩頭之禮。“……多謝陛下。”清朗的聲音被風送到玄宗皇帝耳邊,待他定睛一看,帳中一切都歸於平靜,門邊再沒有任何人影。翌日,玄宗皇帝率領文武百官,先前往煞穀祭祀亡魂,頒旨將煞穀更名為省冤穀。隨後又登骷髏山,在剛剛建成的廟中祭祀主像趙括。這時眾位官員才驚訝地發現,那造成長平慘敗的罪魁禍首,竟被塑造成一位身著盛世袍衫,頭戴英王踣樣巾,眼神智慧而仁的紫衣秀士模樣。“朕在此封趙括為王,從此鎮守一方,保百姓之安。”祭禮結束,玄宗皇帝當著文武百官之麵,下旨封趙括為骷髏王,賜廟名為骷髏廟。此後,玄宗一行人繼續北上潞州。他好似了卻一樁陳年舊事,心情輕鬆愉悅。在潞州舊宅邸的德風亭中,玄宗皇帝慷慨激昂地吟出如下詩篇:“三千初擊浪,九萬欲搏空。天地猶驚否,陰陽始遇蒙。存貞期曆試,佐貳佇昭融。多謝時康裡,良慚實賴功。長懷問鼎氣,夙負拔山雄。不學劉琨舞,先歌漢祖風。英髦既包括,豪傑自牢籠。人事一朝異,謳歌四海同。如何昔朱邸,今此作離宮。雁沼澄瀾翠,猿岩落照江。小山餘桂馥,長阪舊蘭叢。即是淹留處,乘歡樂無窮”。(作者注6)而張說,張九齡等名臣,也在天子巡幸途中各賦詩奉和。張說之詩如下:“聖情留曩(nǎng)鎮,佳氣翊興王。增戟雄都府,高車轉太常。川橫八練闊,山帶五龍長。連帥初恩命,天人舊紀綱。餞塗飛禦藻,闔境自生光。明主征循吏,何年下鳳凰。”(作者注7)===========唐開元十一年(723年)自唐玄宗李隆基在高平建骷髏廟以來,曆朝曆代均有修葺。明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皇帝下詔封趙括為趙王,將塑像改塑為趙括夫婦像(作者注8)。清光緒十年(1884年),重修骷髏廟。一千多年來,每逢春秋兩祭,當地官員親前廟中祭拜。趙括在人間亦承香火千年,至今不息。注1:唐代潞州領上黨、屯留、潞城、壺關、黎城、銅堤、鄉縣、襄垣、涉縣。治所在上黨縣,今山西省長治市。彆駕為官名,州刺史的佐官。唐代的彆駕又常被稱之為長史。注2:金銀平脫是盛唐流行的一種銅器加工工藝,它將髹漆與金屬鑲嵌相結合,采用金、銀薄片裁製成各種紋樣,用膠漆粘貼在銅器之上,然後髹(xiū)漆數重,後細加研磨,使金銀片紋脫露出,常達到一種使花紋凸突於器物漆底的效果。分為金平脫,銀平脫,金銀平脫三類。枕障是專門放置於床頭處的短屏風。古人夏季乘涼時,常在床上放一麵枕障以擋住吹往頭部的風。注3:唐代澤州轄晉城、高平、陽城、陵川、沁水、端氏六縣。治所在晉城縣,今山西省晉城市。注4:金吾衛是唐代禁軍的名字,分為左金吾衛和右金吾衛。注5:英王踣樣巾是中唐時期流行的襆頭樣式。注6:此詩為公元723年,唐玄宗第一次巡幸他的發跡之地潞州時,在潞州城舊官邸大宴當地父老所作的一首詩。詩名為《巡省途次上黨舊宮賦並序》,他將故第改名為飛龍宮,並在詩中回憶了自己在潞州時,常歌漢高祖大風歌的少年豪情和壯誌,以及自己作為天子,重遊故地的歡樂心情。注7:此詩為時任宰相的張說所作的應製奉和詩,張說曾陪同玄宗皇帝巡幸潞州。此詩名為《奉和聖製賜崔日知往潞州應製》,因玄宗非常看重潞州,特意選擇了中太常卿崔日知任潞州長史,並寫下《賜崔日知往潞州》一詩,張說和詩一首。他在詩中描述了上黨地區的山川景色,頌揚天子聖明,又表達了天子對崔日知的期許。注8:文中趙括尚未娶妻,這裡的趙括夫婦像是為了與現實中的真實情況對應。山西高平縣穀口村現存有祭祀趙括的骷髏廟。據《高平縣誌》記載,骷髏廟為唐玄宗巡幸潞州途中所建,曆朝曆代皆有修葺。如今廟中的塑像為明代所造,為趙括夫婦像(之前未有趙括妻子塑像的記載,可能是明代人不忍趙括孤身,重修骷髏廟時加塑的),參考明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王興所撰《高平侯劉公重修骷髏廟記》,故此廟又被當地人稱之為趙王廟。清代又有兩次大的修繕,目前的廟宇建築即為清代光緒年間所建遺存。自有骷髏廟以來,一直受地方官員和當地百姓的祭祀和香火。1965年,骷髏廟被定為省級文物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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