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食 客(1 / 1)

要問趙國百姓,這趙國中誰是最禮賢下士的人,回答十之八九是平原君趙勝。為什麼是平原君趙勝?因為無論出身來曆,隻要登門表明意願,平原君都會接納為食客啊。假如這麼追問的話,趙國百姓也一定會想都不想地這麼回答吧。那平原君門下到底有多少食客呢?三千。百姓們對這個數字同樣是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對從來沒有踏足過平原君府的趙國百姓來說,基本上是從各種傳聞中得到一個大概的數字,到底是不是三千,誰也說不準。雖然三千聽起來很嚇人,但趙國的百姓一點兒都不擔心平原君會不會被食客們吃窮。平原君可是當今趙王的叔叔,國內數一數二的大貴族,養三千食客那根本不是事兒。聽說做平原君的食客平時也不用乾活兒,每天看看書、寫寫文章、練練劍就可以了,甚至提供住處,還每天管兩頓飯,真是讓人豔羨的生活啊。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成為平原君家的食客。因為平原君禮賢下士,而不是禮賢下人。所以說,重點是“士”啊。作為一個“士”,不說口若懸河,至少也要會寫字讀文吧;不說武藝高強,至少也要會幾個舞劍的動作吧。如果上述這些一個都不會,那還是老老實實地當一個農民吧。===========邯鄲城內,平原君為他的三千食客專門建了寮(liáo)舍,寮舍與他居住的府邸就隻隔了一道牆。連同著寮舍的一大片區域都是平原君家的領地,因此府中的護衛們晚上值守巡視的時候,也會到寮舍走上兩圈。這一天的夜裡,一個高大的身影巧妙地避開了寮舍中巡邏的護衛,站在高大的外牆下,輕提一口氣,便飛身越過了高牆,消無聲息地落到了宅邸外的大街上。“嘖,每次約我喝酒都搞得偷偷摸摸的,真是麻煩!”落地的時候,那個高大的身影不爽地嘟囔了一聲,但轉念想到有美酒等著他,眼睛馬上又亮了。於是借著濃重的夜色,身影飛快地消失在街道的儘頭。當那個身影再次出現時,地點已經轉換成了邯鄲城內最奢華的酒樓翠玉樓。樓內飄出曼妙的樂聲,時不時還傳出些笑語,光是站在門口便覺得有些醉了。要知道,在城內絕大部分區域都實施宵禁的冷清夜裡,獨獨這裡的鶯歌燕舞、燈火闌珊,是被排除在宵禁令外的。在翠玉樓的燈光下,那個高大身影的樣貌清晰了起來,是一個年齡約在二十七八的男子,方麵闊口,粗眉虎目,腮邊和下巴處生著粗硬的胡渣。身長八尺二寸,腰間掛一把不足三尺的劍,套著桃木的劍鞘,一身布衣,漿洗得倒還乾淨,隻是跟這奢華的酒樓不太搭。他輕車熟路地走進翠玉樓,在二樓一個好位置坐下。說那是好位置也是有根據的,因為視線正好對著位於一樓中央的舞台。按理來說,這樣的好位置肯定是要提前預訂的,光有錢還不一定能訂到。但奇怪的是,他剛一落座,馬上就有小廝熱情地上來倒酒,殷勤的態度反而像麵對某位權貴一般。布衣男子也是爽快得很,開口便朝小廝吩咐道:“給大爺先來一壺金蟬露!”那小廝便急急退下了,很快就端著一個盤子上來。盤子上端正地擺放著兩個玉杯,一個小銀壺,壺身上一圈鎏金的蟬紋。若仔細數一下的話,會發現那金蟬一共有七隻。而這壺裡的正是翠玉樓最引以為傲的酒中上品,金蟬露。布衣男子見到小廝端上來的小銀壺,兩眼放光,還沒等小廝將銀壺放到他的案上,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了過來,揭開蓋子便徑直往一個杯子倒去,然後仰頭一飲而儘,滿臉暢快無比的神情。恰在這時,樓下舞台後方傳來了鼓瑟擊築之聲,一絕色舞姬伴隨著樂聲在舞台上翩然起舞。隻見她眉目含情,身材妙曼,一扭腰一抬頭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嫵媚。那舞姿自是不必說,伴著節拍或點足翹袖,或折腰回環,引得樓中的醉客無不麵露癡色。位於二樓的布衣男子也不例外,他雖不懂得欣賞音樂,卻也懂得欣賞美人。他每次見那舞姬,皆如初見,驚為天人,如飲純釀,不知不覺便沉醉其間。“毛兄,你眼睛又看得發直了。”一個戲謔的聲音冷不防地在身側響起,男子抽了抽嘴角,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舞台上收回,轉而惡狠狠地瞪向來人。對方是一個錦衣的俊朗青年,眉目間有著不容忽視的英氣,他熟絡地在布衣男子身旁的位置坐下,拿起銀壺往案上另一個玉杯中注滿半杯酒,慢悠悠地舉杯小酌一口。然後像是很隨意地說道:“翠玉樓的第一舞姬,今夜是最後一次登台獻藝了,所以我這次也不取笑你,毛兄就任意看個夠吧。”話雖是如此說,可語氣中取笑的意味沒有一絲消減。“啥?!”布衣男子吃驚地發出了一個單音節。他這反應成功地讓對方嘴角勾起了誇張的幅度。“我聽說這位舞姬被邯鄲城中某位大商人給買下來了。”“商人啊……”布衣男子悻悻地歪頭看了舞台中心的美人一眼。要說他對那舞姬有什麼特彆的想法倒也是沒有的。在他心裡,欣賞一位美人就如同登山時偶見高嶺上一朵盛開的鮮花,兩者都是同樣令人由衷讚歎的。然而,一旦想到那朵在山間開得燦爛的鮮花被彆人摘了去,此後便隻開在某個私人的花園中,再也無從得見,心裡還是難免劃過一絲失落。不過他很快又振作了起來,畢竟他向來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銀壺上,猿臂一伸,將那壺酒夠到自己身前,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順著剛才挑起的話題說了下去。“說到商人,要是馬服……”他剛說幾個字,就感到對方拋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也許是長年習武,身體的反應永遠比腦子快,遂馬上改口:“三年前,賢弟你若留在臨淄經商,說不定現在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商人了。”他故意把賢弟兩字咬得很重,聽在彆人耳中便多了幾分反諷的意味。誰叫這位“賢弟”當初騙了他那麼久。說什麼邯鄲大商人之子,後來知道真相的時候,驚得他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瞪出來了。那人也不計較,繼續保持著嘴角的幅度。“毛兄難道不問一下,我今日為何來遲?”“哎,這還用問?我家主子深夜找你過去,一定是有要事相商吧。”不知為何,布衣男子似乎有些不爽快,悶頭給自己灌了一口酒。俊朗青年點點頭,眸子中悄然爬上了認真的色彩。“李斯那邊進展得很順利。”聽到這個名字,布衣男子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似乎更加不爽快,悶頭又是一口酒。這有名的金蟬露,此時此刻在他嘴裡倒覺不出美味了。對方似乎很清楚他此刻在想什麼,出言寬慰道:“你家主子府上,如今即便進了一隻老鼠,也逃不過你的耳目。正說明我當初的決定沒有錯……”話未說完,便聽到旁邊男子生硬的語氣,“賢弟錯了,我覺得上陣殺敵更適合我。”依舊把賢弟兩字咬得很重,有點惡狠狠的感覺。在稷下的數年相處中,俊朗青年對這位朋友的脾氣大概也摸得七七八八,於是故意歎了一口氣。“軍中多猛士,多一人亦不多,少一人亦不少。而交托毛兄之事,不亞於在戰場上殺敵破陣,能夠擔此重任又讓我完全信賴的,整個邯鄲城中唯有毛兄你了。若毛兄不肯施手相助,實在要讓我為難了。”話音一落,那布衣男子眼中立刻揚起了得意之色,不過嘴上卻仍舊要發發牢騷。“在那大宅子裡我快憋得渾身長毛了。如果不是看在你常常請我喝酒的份上……”這麼說著,便將銀壺中最後一點兒殘酒也倒儘了。“是是是。”俊朗青年知道對方的怨悶情緒已經被他安撫了下去,於是又向小廝要了兩壺酒,“等我歸來再請毛兄到這翠玉樓裡,叫上李斯,三人喝個痛快!到時將一切處理乾淨,便可向大人引薦毛兄,委屈你暫且再忍忍吧。”兩人酒量都很好,那天直到最後誰都沒喝醉,暢談了一番,天亮前各自歸去。布衣男子翻身躍入高牆,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寮舍內。當他躺倒在榻上時,腦子裡還回味著金蟬露的味道。下次,三個人一定要不醉不歸呀。他那麼想著,很快就沉沉睡去。……那是他最後一次請自己喝酒。後來,就沒有那個下次了。===========醒來後又開始新的一天,他記得那天白日裡也沒有什麼特彆的事情,傍晚時分在庭院裡和人練了練劍,出了一身汗。“哈哈哈,大爺我的實力可不是吹噓出來的,你要是不服氣,明天我可以再跟你比試一場。”他將一把極其普通的青銅劍插入桃木劍鞘,爽朗地笑了起來。在這裡他很少與人比劍,即使偶爾活動下筋骨,也絕不拿出真正的實力。若遇到一個實力太弱的,不得已將對方打贏了,他嘴上卻還要自誇幾句。這大概便是所謂的“個性使然”了吧。那個很尋常的白日之後,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夕食時有人前來通知,說是平原君要過來和食客們一同進餐。三千食客啊,這進餐的場麵也夠壯觀的。吃飯的時候,食客們都爭著往前擠,誰不想坐在離平原君近點的位置呢?若是借此機會引起他的注意,被提拔重用也未可知。唯獨他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自己主動選了個位置,坐在最後麵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那地方仰起脖子隻能看見前方黑壓壓的一大片腦袋,連平原君的一根頭發都看不見。他不是一個對功名不感興趣的人,但他答應過那個人,在那個人凱旋歸來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引起平原君的注意。他埋頭吃著飯,腦子裡回想著在平原君府作為食客的日日夜夜,又想到再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從這個惱人的任務當中解脫出來了。“喂,喂,毛遂,想什麼呢?這麼入迷。”旁邊突然有人推了他一下,他這才有些茫然地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說起來,這個新名字用了也有兩年多了,可有時候被彆人叫著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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