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鎮 魂(1 / 1)

光狼城後的軍市近日又熱鬨了起來。自趙軍被圍困後,大量的秦軍被派往最前線,軍市蕭條,自然就關閉了。後來戰爭結束,秦軍取得勝利,便大張旗鼓地再度開市。所謂軍市,其實就是一塊雜亂的場地,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秩序。取得軍方允許的商人們擺著簡陋的攤位,不過生意倒還是不錯。除了售賣各種物品,鬥雞、賽犬、角力以及各種雜耍等也很受歡迎,常常吸引眾多的秦兵觀看。那些秦兵們比戰爭結束前要闊綽多了。畢竟能在這場曠日大戰中活下來的,大多有了相應的戰功,或升爵,或獲得一些物質的賞賜。總之,商人們是很樂意這種情況的。一名年輕的士兵在人流中疾行,在這擁擠的軍市上,他這行為顯得有些莽撞。因為走得太快,難免會撞到他人的身體或者踩到彆人的腳,於是就見他不停地給人低頭道歉。以為道完歉至少會小心點了,結果他邁開步子,照舊是在人群中莽撞地穿梭。看他的樣子似乎對那些熱鬨的雜耍完全不感興趣,手裡緊緊攥著一塊木簡,偶爾會在行走中拿起來看看上麵的字。年輕的士兵就這麼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著,到了一個搭得十分簡陋的帳篷前停了下來。帳篷外豎立著一塊木牌,上麵也寫著字。士兵小心翼翼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進去。待那士兵從帳篷裡出來,手裡原本攥著的木簡變成了一個包裹。他環臂抱著那個看起來並不重的包裹,站在帳篷前發了一會兒呆。再邁步的時候,腦袋往下點了點,便有兩滴液體落到那包裹上,在布料上暈開兩個深色的小點兒。……相夷剛剛把包裹放到自己的榻上,王喜就從帳外走了進來。“東西取回來了?”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嗯。”“耽擱了不少時日呢。”王喜杵著一根木棍,一搖一晃地走到自己的榻邊坐了下來。“是啊……好不容易等到軍市再開了,卻是不合時宜了。”取東西的時候,相夷打開包裹檢查了一下,是一件蜀布做的夏衣,針腳縫得很細密,可惜現在入秋了。帳中的氣氛突然就沉默了下來。“相夷好像是從小夫升為了公士了吧?這下也算是有爵位的人了,等回到鄉裡,親朋鄰裡想必會上門祝賀。我當年剛拿到爵位的時候,家裡還特意擺了宴席呢。”王喜再開口的時候,眼角笑得現出好幾條皺紋,好像他真的想起了以前剛獲得爵位時的情景。“父母、兩位兄長和阿姊應該都會很高興。”相夷扯著嘴角也跟著笑了一下,說話的時候手掌不自覺地撫上榻上的那個包裹。他心裡想,如果是以前,自己應該也會很高興的。“不過伍長,我打算回國之後先去一趟蜀郡。取回來的東西總還是要歸還給家人的。”“說得是,說得是。”王喜頻頻地點頭。因為還沒到埋鍋做飯的時辰,兩個人東拉西扯地閒聊,後來驚夫也進來聊了一會兒,直到日漸西沉,便又到了乾活的時間。“人手不夠,真是要累死了。”像是抱怨似的,驚夫一手掀門而出,另一隻空蕩蕩的袖子隨著他的動作擺動了好幾下。相夷把包裹塞到自己枕頭旁邊,跟著走了出去。雖然軍中吃飯的嘴減少了,可軍中做飯的人也減少了,所以工作量反而比戰爭結束前更繁重了。相夷所在的四伍算是很幸運的了,現在還有四人。聽說三伍隻剩下兩個人,那個總是被大家叫做老爺子的關中老兵也戰死了。現在相夷不僅負責生火,還兼任挑水的工作。儘管就他那瘦弱的身板來說,挑水這活兒似乎重了點,不過的確是沒有更多的人手了。當他把水桶放進丹河裡時,不經意地看了看河對岸。那邊也和這邊一樣,飄揚著秦軍的旗幟。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離戰爭結束也有些時日了,雖說大軍的確是需要休整,可上麵連一點兒要凱旋回國的跡象也沒有,真不知在這長平還要再呆多久。===========丹河東岸的韓王山,李斯正站在山頂某個視角開闊的地方。他一身儒服儒冠,眼神深邃沉靜,微微仰著頭,嘴裡在小聲吟唱著。“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gǔ)兮短兵接。旌(jīng)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淩餘陣兮躐(liè)餘行,左驂殪(yì)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zhí)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duì)兮威靈怒,嚴殺儘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亦兮為鬼雄。”歌聲低沉徘徊,又隱隱有慷慨之色。“是屈子的《國殤》啊,師兄是在用楚曲給趙卒鎮魂嗎?”李斯回身,見來人緩緩而來,也不答話,躬身先行了一禮,嘴裡卻說出毫不相關的句子。“多謝師弟。”“又謝我嗎?我記得師兄之前已謝過一次。”兩個人都完全不提之前那次不歡而散,仿佛那事根本沒發生過似的。李斯直起身子,這時韓非也走到了近處。“師弟救過我兩次,自然是要謝兩次的。”“師兄不必客氣,我也並非為了救你。”李斯聞言便自嘲地笑了一下。“這個我自然也是清楚的。”“什麼時候看出來的?”韓非現在與李斯並肩而立,隻是兩人麵對方向不同。李斯稍微偏頭就能看見韓非線條分明的側臉和狹長的鳳目,耳後的頭發全都一絲不苟地梳到了頭頂上,沒有落下一絲一縷。“白起現身之後,心裡便隱隱有些猜測,不過直到馮亭死的那天才最終確定下來。”“哦?被你發現了破綻?”“倒也不是。真要說的話,就是運氣的關係吧。”李斯轉過身,與韓非麵對著相同的方向。兩人所站立的位置,俯瞰的視野中幾乎沒有什麼阻擋,能清楚地看到山下的河穀。“我在查看馮亭屍體時,發現他的袖口內側沾著些白色的細絨,好像是某種鳥類的絨毛。在臨淄的無招棋館內,我見過一隻白色的鵓鴿,突然飛進棋室內落到師弟的肩上。當時我嘴裡還含著半口清酏(yǐ),因突然吃了這一驚,嗆得咳嗽了起來,因而對那隻鳥印象深刻。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夏秋時節正好是鵓鴿換羽的季節。我想應該是送信的時候,鵓鴿的細絨沾到馮亭袖口上的吧。”“那個時候,馮亭正要舉劍殺我,不想卻飛來一箭,救了我一命。我原本也以為是武安君救了我。若不是秦國的箭簇和韓國箭簇不同,我根本就發現不了真相吧。戰鬥結束後,我將馮亭背上的箭都一一拔了下來,其中除了秦箭,還有韓國所造的箭。所以說,在馮亭的那三千韓卒中,也一定有人暗中救了我。”說到這裡,李斯側過頭,視線停在韓非的側臉上。“隱藏在韓卒中的人,有那樣高超的武藝,既能被馮亭所用,又能在那場包圍中被武安君故意放走,我想這世上除了師弟身邊的那位仗身,彆無二人。”“為此師兄要謝我?”“正是。師弟明知我是為趙,卻替我隱瞞了下來,這便又是救我一命。”李斯低頭俯瞰著腳下的河穀。這樣的山崖邊,靠得太近會不由生出膽戰心驚的感覺。“……最初我以為師弟你是為了助秦,卻發現我錯了。師弟,你既不是為趙,也不是為秦,你是為了存韓。”說到這裡,李斯皺了眉,露出了無奈的苦笑。“馮亭這枚棋子是師弟早就安排好的吧?早在長平之戰前,你就已經在棋盤上落了子。馮亭在韓國並沒有太高的官職,在韓廷也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卻偏偏在最危難的時刻,主動上表前往上黨,代替拒絕降秦的原太守靳黈(tǒu)。若我沒猜錯的話,使馮亭降趙,將戰火引到趙國身上,也是出自師弟你的謀劃。“秦國的目標,原本就是滅韓,而秦趙兩國,是當今天下軍事實力最強的兩個國家,卻偏偏都是韓國的鄰國。無論是秦國還是趙國,對韓國來說都是巨大的威脅。若秦趙相爭,兩敗俱傷,即使最後哪方取勝,要恢複國力起碼也要兩三年,韓國便趁此獲得喘息之機,暫時得以保全。相信師弟你,當初就是用這些言語說服馮亭的吧?”“……”“但是我卻想不明白,若師弟你的目的真是為了韓國,這場戰爭不管是秦贏還是趙贏,你的目的都達到了。那你為何不助趙取勝?比起秦國,至少趙國的威脅要小一些。“馮亭一心為韓,你卻將他當做棄子,用完便犧牲掉了。我想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背叛他的,竟然就是那個口口聲聲為了韓國的公子非……不僅是他,還有那個在石室中死去的仗身,還有這長平之地上,被你卷進戰爭的秦國士兵、趙國士兵!他們都是你的棋子……想起這些人,你心裡難道就沒有一絲愧疚,一絲不忍?我真的看不懂你,我不懂師弟你究竟在想什麼。”一直保持著沉默的韓非,在李斯的質問中終於開了口。“仗身獫(xiǎn),為他心中的忠誠而死,死時無悔於他的選擇;上黨太守馮亭,為他心中的信念而死,死時亦無悔於他的選擇。他們都是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至於那些士兵……師兄,你難道真的以為若沒有我插手,秦國就會放過趙國?秦趙之間就不會一戰?那些將士們就不會死?“即使不死在長平,他們也一定會死在下一場戰爭,下下場戰爭中……隻要這個亂世還存在,戰爭就永遠不會結束。你心知肚明,不過是在我這裡發泄情緒罷了。”最末一句話,韓非的語氣又帶上了譏諷的味道。“我的確是為了存韓,卻不僅僅是為了韓國。為了韓國,我要秦趙相爭,而於秦趙之間,我選擇秦國。”他側頭看向李斯,嘴角竟有了一抹極淺極淡的笑,“韓是身為宗室的公子非肩上的擔子,故公子非要存韓;而秦卻是韓非個人的誌之向往,故韓非要助秦。”“誌之向往?”李斯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是的。師兄認為,昔日秦國這個西戎小國,何以成為今日天下第一強國?”“因商鞅之法。”“那師兄認為,天下何以為亂?”“因失其度。”韓非點頭,“老師認為人心本惡,故要用禮治天下。若用醫道喻之,仁乃燙熨之術,禮乃針石之術,法乃火劑之術。若疾在腠(còu)理,可用仁;疾在肌膚,可用禮;疾在腸胃,可用法。而當今天下,失其度已久,是疾在腸胃,又如何能用針石療之。若能以扁鵲起死回生之術治天下,便不失為仁義之道了。如此看來,七國之中,走在‘仁道’上的國家,唯秦而已。不過,僅僅掌握了商鞅之法,還不是真正的仁義之道……”他的話尚未說完,李斯便冒出了一句:“仁義之道?師弟心中真有仁義二字?”這話卻叫韓非冷笑出聲,“師兄在老師的麵前說大仁大愛,卻仍舊不懂其中真正的含義。”李斯皺了眉頭,韓非的話讓他困惑了,心中紛亂,一時難以理清。這個時候,他卻偏偏察覺了韓非話中一個致命的要害。像想起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整個身體都抖了起來。“師弟啊,你如此聰明,卻怎麼犯了你自己所說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那樣的錯誤(作者注1)?”這下換做韓非皺了眉頭,露出了困惑之色。“師兄如何知道我的矛盾之說?”以子之矛陷子之盾這句話,是韓非初入稷下尚未拜師之時,在聽完儒家孟氏一派的授課後,寫了掛在學堂外的辯難之語。他記得自己用那句話,狠狠地將儒家的“堯舜聖人說”嘲諷了一番,此事似乎讓那位儒家孟氏一派的先生極為難堪,也因此無意間引起了荀子的注意。但是,此事李斯應該並不知情。“是青書……哎,算了,反正你也不認識他。”李斯實在不想告訴韓非,是因為有個叫青書的名家弟子,後來到處收集他掛在各家各派學堂前的木板,而他最後又找青書,要了他收集的全部木板來看。“總之,韓是師弟之宗國,秦是師弟誌之向往,而秦要實現它的‘道’,就必須要滅韓。這豈不是最大之矛盾。”“……這個無需師兄擔心,隻要有我韓非在一日,韓國便不會亡。”李斯從未聽他這個冷淡的師弟說一句話說得如此堅定。他退後幾步,將韓非上下打量了幾番,最後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師弟,我覺得你總有一天會因為你的矛盾而死。”不想,卻真的一語成讖。後來成了帝國丞相的李斯,偶爾還想起這一天的這一幕。他記得當他說了那句話之後,韓非沉默著,並沒有應話。隻是到了最後,他突然轉頭對自己說,“長平之後,便是邯鄲。趙雖敗在長平,但為了存韓,我也不能讓趙亡了。師兄,聯手如何?”颯颯的風聲在長平吹起,不知是戰敗者的嗚咽,還是勝利者的歡歌。從兩人所站立的地方往下俯瞰,正好能看見河穀上一大片新填的黃土,相信不久之後,那些地方便會荒草叢生,看不出任何痕跡了吧。“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亦兮為鬼雄。”注1:“矛盾”一詞,本身便來源於《韓非子》中“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寓言故事,出自《韓非子·難一》。這個寓言故事是韓非寫來諷刺儒家的堯舜聖人說的。至於韓非的矛盾,《韓非子》中《初見秦》和《存韓》兩篇在內容上就是矛盾的。《初見秦》的內容是支持秦國霸業主張滅韓,而《存韓》一篇的目的則是保存韓國,因此不少專家認為《初見秦》不是韓非的著作。基於以上篇章的內容,作者將此文中的韓非設定成一個“矛盾之人”。 戰國之長平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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