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殘 局(1 / 1)

“斯有一盤殘局,不知破解之法。在稷下曾聽毛兄說,馬服君您也頗擅長手談之術。望馬服君能為斯指點迷津。”趙括眯了眼睛,從眼簾的縫隙中窺視著李斯。他不明白,李斯此時此刻突然提到毫不相關的棋局,究竟是何深意。沉默了少許,他鬆開了李斯的手腕,指了指帳中的方案。“李斯,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不過這軍營之中,何來棋具?”這麼說著,他率先在方案邊的草席上坐了下來。他話音剛落,便瞥見李斯從隨身帶來的一個小包袱裡,拿出一方折疊起來的簡易棋盤,另外還有兩匣棋子。“斯剛好帶了棋盤。軍營之中實在無聊,偶爾解解悶兒。馬服君一定不知道,最初王齕看到斯的這副棋盤時,臉色有多麼難看。”李斯語氣輕鬆地說著。這話引得趙括也不由地笑了起來。“如何,馬服君能找到破解之法麼?”李斯將黑白棋子一一布於棋盤之上,最後現出一盤殘局。趙括低頭細細將棋局看來。他的棋力不弱,幾乎一眼就看出,目前的形勢是黑子占據了絕對的優勢。決定棋子的死活在於“氣”,一枚棋子落於縱橫交叉處,其上下左右便有四口氣。所謂圍棋,即是要圍住對方棋子之氣。當棋子所有的氣皆被圍堵之後,便等同於“死”。死子可以從棋盤上拿掉,也可以繼續留在棋盤上,待最後“整地”的階段再計算子數。從趙括麵對棋盤的方向看去,位於他右下方的大片白子被黑子從中切斷,無法與上方的白子相連,以至於被孤立起來,迫於棋盤一隅。要破解李斯擺出的那個殘局其實不難。當務之急便是舍棄下方的白子,集中力量厚實上方白子。不過這樣做的話,白子將失去棋盤下方大片的“地”,最後能否得勝,卻還是要看上方白子的發揮。總之,殘局很容易被看穿。壯士斷腕,可能尚有活路;若存保全之心,則必死無疑。殘局暗含的意思不言自明。但不知道為什麼,趙括盯著棋盤卻遲遲未動。李斯輕歎了一口氣,伸手將棋盤下方的白子拂落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得趙括斜著眼瞪了他一眼。李斯卻是不動聲色地拾起地上的棋子,儘皆放入匣中。“看起來好像還有幾口氣,不過也等同於死子了。既然是死子,又何必留在棋盤之上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匣中重新撚出一枚白子,落到了上方白子的某個地方。“馬服君應該也很清楚吧?儘管是死子,也有死子的用處。就看馬服君您忍不忍心?”趙括聞言神情複雜,他一手支著額,眉頭深鎖,閉著眼不發一語。李斯隔著方案,能清楚看到他合上的上下睫毛在微微顫動著,似乎在透露著主人內心的猶豫和掙紮。李斯耐心地等待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括緩緩睜開了眼,眼神清明,有如明鏡,仿佛拭去了世間一切悲喜。“慈憫者不為兵,非殘忍者不能為大將。”他自嘲地笑了笑,緊接著便收斂了笑容,俊朗的臉透著前所未有的莊嚴。“明白了,我會照李斯的意見去做的。”他停頓了一下,“不過我有三個條件。”見李斯點頭應允,趙括便繼續往下說道:“第一,我的傳令官非趙人,年不滿十五,望你能保全他的性命。第二,長平之後,邯鄲恐怕無兵可用。但無論如何,絕不可調動北方邊境抗擊匈奴的二十萬軍隊。這支軍隊以及軍隊的主將,是我趙國最後的希望。第三,請賢弟替為兄守住趙國。”最後一句話他加重了語氣,說得緩慢而懇切。“馬兄,小弟正是為此而來的啊。”李斯眸眼彎彎,掩去了一抹悲戚之色,“請馬兄放心,小弟這次拚上性命,也絕不再負所托!”得到李斯的承諾,趙括仿佛放下了心中大石,眼角眉梢都飛揚著快意。“李斯,隻要你還活著,我趙國便還有救。你去邯鄲找到那個人,他會助你一臂之力的。”“嗯。”說完這一番話,趙括望向了大帳的入口。“你再稍等片刻。我還有一些事需要吩咐那小鬼。”===========荊軻一走進大帳,便向李斯投去一道充滿敵意的目光。他是到了趙國之後,才聽說荀子收下的弟子是李斯和韓非兩人,當時荊軻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想到若是他和趙括參加的話,或許就沒有他倆的份兒。不過,能成為荀子的弟子終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荊軻心中多多少少對二人存著一絲敬佩。但現在是怎麼回事?荀子的弟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長平戰場上,而且還是為了秦國前來勸降的?!荊軻最初的混亂心緒,在趙括李斯二人進入大帳之後平息了下來。荊軻在帳外將事情仔細想了想。趙括對李斯的態度很是奇怪……李斯替秦國來勸降絕對是不懷好意!荊軻將趙括給他的那把青銅劍拿在手裡,稍微從劍鞘裡抽出一點兒,雙眼盯著鋒利的劍刃。這個時候他絕不能讓趙括中了李斯的奸計。荊軻握著劍兀自想著,帳內突然傳來了趙括的聲音。“傳令官!”他應了一聲,迅速將劍推入鞘中,鄭重地將劍背到身後,然後起身快步走進了大帳。被十三歲左右的少年死盯著的弱冠青年,端正地坐在麵朝東方的客位上。或許是感受到了荊軻尖銳的目光,他微微側過頭來與少年對視,並出乎意料地,對少年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荊軻趕緊錯開了視線。這時趙括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小鬼,你跟著李斯離開這裡。”荊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是不懷好意的李斯向趙括說了一些奇怪的話麼?亦或是那家夥又在戲耍於他?他定定地注視著趙括的臉,想從那臉孔上找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戲謔神情。但他沒有找到,對方一反常態,眼神冷漠。不知為何,僅僅是眼神一瞬間的交彙,憤怒便如決堤的洪水一湧而上。他也顧不得許多,幾個跨步衝到趙括跟前,幾乎是怒目而視。“你是嫌棄我沒用,要趕我走?”本來是氣勢洶洶責難的話語,一旦說出口卻變了味道,滿含著委屈,少年一雙大眼睛不爭氣地紅了一圈。趙括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從懷中拿出一小段用蠟密封了的細竹管,一塊蓋了“檢”的簡牘,一同遞到他麵前。荊軻埋頭看去,簡牘的“檢”上寫著他的名字。“荊軻,你是本帥的傳令官,本帥從沒有小瞧過你。本帥讓你跟李斯走,是因為有個重要的任務要交由你去辦。”少年愣住了,這是趙括第二次鄭重其事地叫他荊軻。他跟稷下那個姓毛的討厭大叔一樣,平時從來隻叫他小鬼。他記得,對方第一次稱呼他的名字還是兩年多以前。在那個寂靜得隻能聽見急促馬蹄聲的夜晚,他豪情萬丈地向對方報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荊軻,衛國人荊軻。”“荊軻……”坐在馬背後方的少年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耳邊呼呼作響的風聲送來對方呢喃的話語。對方輕喚著他的名字,語氣中帶著爽快的笑意。“是個好名字,說不定將來這個名字真的會震動天下!”記憶猝不及防地湧回他的腦海中。他抬眼看了坐在主位上的大帥一眼,憔悴消瘦的模樣,但依稀還能見到昔日兵家首席弟子的奪目光彩。那一刻,悲傷悄無聲息地在心底蔓延開來。“……如果我拒絕呢?”他沒有伸手去接對方遞過來的東西。“你沒有拒絕的餘地。我們之間還有一個交易,你忘記了嗎?”那個交易荊軻怎麼可能會忘。當初是他死賴著對方,帶他到戰場來的。“你帶我出征,戰場上我無條件幫你做事,隻要不是讓我代替你去死,什麼事情都可以。要知道我可要留著小命做大英雄呢。”當初說的話猶言在耳。“荊軻,如果連承諾過的事情都做不到,你還怎麼做天下的大英雄呢?”荊軻緊抿著嘴沒有動。“你既然來了戰場,身為本帥的傳令官,便是長平四十餘萬趙軍的一份子。”趙括保持著伸出手去的姿勢,筆挺的身形巍然如山,“我相信你不會抗拒本帥的命令。”趙括沒有搬出軍法來,如果要按軍法處置抗拒軍令的下屬,是無可非議的事情,但他沒有那麼做。他隻是伸出手,認真地看著他的傳令官。咬了咬嘴唇,荊軻終於抬起手臂,接過了那兩樣東西。“寫著你名字的那封信,等過了今日才能拆看。那上麵會指示你接下來該怎麼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趙括的聲音似乎輕快了不少。“是。”“那好吧,你準備準備,然後跟著李斯走吧。對了,火騌也一起牽走。”荊軻拿著兩樣東西離開主帥大帳時,他突然轉過身。“大帥也不要忘了您對小的和將士們的承諾。”他的語氣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麼謙恭。“嗯?”“您說過要帶大家回家。”“……嗯……本帥答應過的事情自會做到。”趙括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完這句話,他側頭看向李斯。李斯挺直上身,以長跪(作者注1)的姿勢抬起袖子,將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裡,莊重地行了一個拱手禮。===========豎立於帳外的“表”在陽光下投下細細的影子。那影子比日出時短了很多,時間正臨近一日中的午時。待李斯和荊軻離開後,趙括將帳內物品整理一番,將該燒的東西悉數燒掉了。然後他走出大帳,徑直朝壁壘中的馬廄走去。他的坐騎龍煙是整個馬廄中剩下的最後一匹馬了。原本一身漂亮的雪白皮毛被泥土掩蓋,渾身臟兮兮的,富有光澤的鬃毛也變得黯淡雜亂。龍煙無精打采地站在廄中,遠遠地看到主人走過來,它的眼睛才放出光來。年輕將軍輕撫著龍煙的脖子,龍煙垂下頭,用自己的臉頰磨蹭著主人的臉。它的尾巴輕快地甩動著,似乎很高興。“啊,抱歉。”年輕將軍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然後鬆開手退後幾步。“把馬殺了,讓將士們吃上一頓。”跟在將軍身後的兩名侍衛麵麵相覷,軍中誰都知道大帥最喜歡這匹來自北地的胡馬。他們兩個仿佛被釘住了腿一般立在原地,誰也沒有上前。“本帥的話你們沒聽見嗎?”趙括的音量沒有增大,語調卻陡然嚴厲起來。“是!”兩名士兵這才抽出了腰間的武器,小心翼翼地朝著龍煙靠近。這匹烈馬除了少數人能夠近身,其他人很難靠近。即使現在因斷了草料而變得虛弱,仍舊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龍煙仍舊輕快地甩動著尾巴,它朝著主人看了一眼,然後臥倒在了地上,俯下頭閉上了寶石般的眼睛——它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嘶鳴或掙紮,平靜地接受注定要到來的,然後平靜地結束。……空氣中的肉香還未完全散去,陶釜下的火苗還未完全熄滅。丹河東岸的趙軍壁壘中回蕩著鼓瑟之聲,伴隨著四下低沉的吟唱。“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采薇采薇,我心傷悲。===========趙軍被圍第五十三日,斷糧第四十六日。這日黃昏前傳來了一個消息:午後,趙軍主帥分趙軍為四隊,攻打秦壘。反複進攻四五次,皆不得出。趙括親率銳卒肉搏,中秦軍箭數十,死。趙軍戮力死戰,屍橫遍野、血流漂櫓,趙括既死,卒捧主帥之頭出壁壘而降。據傳,括死前,囑餘卒以其頭降秦。初,趙括率精銳軍渡河,後被秦圍困於丹河上遊壁壘之中,並壁壘原守軍,總數不足十萬。至降秦,餘卒不過八九千。……夜裡,李斯仰望著秋日的星空,陷入沉思。泫氏城尚有大量趙軍未降,而使他們投降的關鍵,就在趙括留給荊軻的那封信中。注1:那時候的坐是席地而坐,屁股落在腳跟上。而長跪是抬起屁股,身體挺直的跪姿,表示對他人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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