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降 卒(1 / 1)

戰場上最後的煙塵散去,舉目望去,皆是堆積如山的屍體。浸了濃血的戰袍變了顏色,裹著泥、沾著塵,匆匆一瞥下,幾乎很難辨認是秦兵還是趙卒。泫氏城下,雙方長達四十餘日的殺戮,終於在一場激戰之後落下了帷幕。今晨,位於泫氏城包圍圈最前列的一隊秦軍,遭遇了最慘烈的一仗。戰鬥結束後,殘存下來的士兵不足五分之一。此時此刻,搜索著戰場的士兵,正是那群殘存下來的幸運兒。“那小子怎麼了?”一位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一邊問著,一邊麻利地揮劍砍下腳邊趙卒的人頭,抓著人頭的亂發將其掛到腰間。秦軍是按照敵人的頭顱數目計算戰功的,頭顱的數目不僅對個人的升遷有巨大影響,連每一個團隊也必須要完成相應的殺敵總數。若達不到規定的數目,整個團隊包括首領都將受到軍法處置。為了避免戰後集體搶奪敵軍頭顱的情況,哪一隊參與戰鬥,最後便由哪一隊來收拾戰場,這一向是秦軍的規矩。“好像是翻開的屍體正好是自己認識的人。”一個臉上有疤痕的士兵隨口回答著。他扳過一具匍匐在地的屍體,確認那是自己人之後便鬆開了手。他移動到旁邊,重新翻刨起另一個屍堆。“哦。”精壯漢子敷衍地回應了一聲,在抬腿轉移搜尋區域的時候,瞄了那個呆坐在不遠處的年輕士兵一眼,冷不防地又冒出一句:“新兵?”剛才搭話的疤痕男這次僅僅是嗯了一聲,沒有再多言語,似乎是專注在目前的搜尋工作上。“嗬,這種事見多了自然就習慣了。”精壯漢子揚起嘴角乾笑起來,一句話不知道是說給自己的,還是說給不遠處那個年輕士兵聽的。“喂!快過來,看我發現了什麼!”走去翻動另一個屍堆的疤痕男,突然激動地朝精壯漢子招手。他走過去一看,果然不得了。眾多的秦軍屍體中,有一個頭戴五色錦羽黑鐵胄的趙軍將官,手裡緊握著一把劍。當然,這人也已經死了。“可惡,一個人殺了這麼多。”精壯漢子環顧著周圍的屍體,“還好作戰的時候沒遇上他……看來這些同袍要死不瞑目了,最後竟被你這狗屎運的家夥給撿了一個大便宜。”精壯漢子忍不住嘲諷了一句,疤痕男也不反駁,笑嘻嘻地伸手往那將官身上探去。一番摸索,掏出了一方令牌。“龍虎軍校尉……”士兵的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喜悅。這也難怪,要知道這一顆頭抵得上幾百顆普通趙卒的頭了。“從來沒覺得活著的感覺這麼好。”他慨歎了一句,舉起劍正要朝著對方的脖子砍去。“住手!”突如其來的喝止聲讓兩個人都愣了愣,待回過神看清來人的裝束後,兩人忙不迭地躬身行禮。“小的見過將軍!”王齕埋頭瞥了一眼地上的趙軍屍體,那是曾經和他交過手並且刺傷過他的人。“保留全屍,好生埋了。”兩名士兵麵麵相覷,不知將軍這是何意。不取頭顱,要他們如何領賞請功?“拿著他的校尉令牌領賞去吧,就說是我王齕說的。”“是,將軍。”王齕再度瞥了那屍體一眼,出人意外地抬手朝著對方行了一禮,禮畢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他的身後是長平最後一戰的戰場,戰場的儘頭是城門大開的泫氏城。就在今晨,在趙軍大帥趙括戰死的第二日,趙國最精銳的騎兵部隊龍虎軍,幾乎全軍覆沒了。說是幾乎,因為龍虎軍還有一個幸存者。那位唯一活著的龍虎軍戰士,在戰鬥結束後,雙手捧著趙括的帥印開城投降了。和他一起並肩從城中走出來的,還有李斯從趙營帶回的那個孩子。今日天亮前,那孩子獨自前往泫氏城中,傳達趙括最後的命令——他要趙軍剩餘士卒全部向秦投降。秋日的陽光沒有熱度,帶著濃重腥氣的風使人感到了絲絲涼意。王齕上馬前看了一眼天色,巡視戰場已畢,估計泫氏城和大良山一帶的趙軍降卒,現在已被帶到了大將軍跟前。嗬,李斯果然厲害,昨日前往趙營勸降,歸來時便帶回了趙括親筆寫下的降令。這長平一戰的首功,怕是要被他搶去了……王齕一邊想著,一邊拉緊韁繩催馬前行。馬蹄聲遠去,陽光下,唯有殘破的泫氏城依舊巋然不動地屹立在血色的山河之間。===========“趙軍降卒何不跪?”立於秦軍大將白起一側的章騰,拔劍指著下方的來人。王景湛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肉裡,有血從掌心裡緩緩滴下,但他不覺得疼。那點疼怎麼比得過心底的疼。他緩緩地跪了下去,將手裡捧著的趙軍帥印高高地舉過頭頂。對了,自己現在是降卒,自然是要受這等屈辱的。跪下去時,景湛在心底對自己這樣說道。章騰走下來將帥印接過,隨後回到上方,將那枚帥印遞到了大將軍手中。“下方跪者可是龍虎軍?”白起手裡摩挲著帥印光滑的表麵,並沒有正眼瞧景湛一眼。“小的正是龍虎軍一員。”對方的語氣謙卑,白起嗤笑一聲,嘴角勾起,毫不掩飾他的輕蔑之色。“龍虎軍今晨出城一戰,戰者皆死。為何你獨存?”景湛抬起頭,目光如火,直視著白起。“大帥有令,命我等投降。司馬校尉不聽軍令,私自率軍出戰,小的勸阻不住。大帥雖死,然軍令如山,不得不從。”“嗬,如此看來,老夫倒要謝你開城投降。”“……”“說吧,要何賞賜?”“小的求見大帥遺容一麵。”這答案有些出於白起的意料,他將趙括的帥印放在一邊,垂手看著下方跪著的士兵。那士兵二十多歲的樣子,眼中埋悲藏憤,獨獨沒有語氣裡所刻意表現出來的降卒之卑。白起轉頭朝章騰吩咐了一句。“將趙括之頭呈上。”很快盛著趙括頭顱的木盒被一名武士呈了上來。大概是被仔細地清理過血汙,臉上非常乾淨,發髻梳得一絲不亂,閉著眼睛,如果不是那樣的狀態,看起來就仿佛睡著了一般。少主……景湛在心底哀慟地低喚了一聲。他僅僅是看了一眼,便深深地把頭埋下去,不忍再看。“大帥屍首可在?”“老夫特意命人護著。”好……“小的率眾投降,乃奉大帥之命,更不要任何賞賜。隻求……求大將軍將吾主好生安葬。”“馬服子年少無能,以致兵敗,唯一所幸還有你這樣忠心的屬下。”白起在提到趙括時,刻意加重了輕蔑的語氣。拳頭再度緊握,景湛保持著謙卑之態,將額頭死死地抵在地麵之上,不讓任何人窺見他眼中如萬丈波濤般的悲與憤。“求大將軍憐我等一片忠心。”他將頭磕得咚咚直響。“念你投降有功,老夫答應你。”“大將軍可敢當著全營將士之麵立誓?”“降卒!膽敢得寸進尺!”章騰立刻出聲嗬斥。“哈哈哈哈!”白起突然仰頭大笑起來,嘴角再度勾起幅度,卻沒了剛才的輕蔑之色。“老夫就依你這降卒。”待白起立完誓,跪俯在地的景湛臉上,終於浮出一絲無人可見的笑意。“趙國之敗,非汝等將士之罪,乃趙國君臣不自量力,妄想與我大秦為敵,豈非自陷死地?老夫曾經承諾過趙括,隻要汝等投降,便架鍋燒飯,放汝等一條生路。章騰,你和司馬梗帶人領著他們先去吃飯,之後逐一登記,明日好放他們歸鄉。”說完白起又朝著下方的人揚了揚下巴。“降卒,下去吧。”景湛聞言緩緩起身,也不躬身稱謝,卻徑直退去。雖然向敵人低了頭,他邁出的步伐還是像以前那樣堅定有力,那是專屬於勇武者的步伐。在抬頭之間,散去了一切情緒的目光,似乎是不經意地落到身後的某個人身上。那是荊軻,在趙括死後也儘職儘責地傳達了他最後一個命令的傳令官。很快就要與那孩子擦肩而過,景湛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泫氏城再見他時,景湛就在心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為什麼要來啊?對方自然是聽不見他心底的聲音,荊軻就像失了魂魄的軀殼,眼睛空洞無神,目光也找不到焦點。他木納地將懷中密封的細竹管拿出來遞給他,然後無聲無息地立在原地,如同社裡專門用來祭祀的人偶,或者說行屍走肉。現在的荊軻也還是那個樣子。景湛突然笑了。就在他與那孩子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俯身在他耳邊低語。“活下去。”那三個字說得太輕了,如一片羽毛消無聲息地落到地上,這不是景湛說話的風格。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時候,荊軻身後的那把青銅劍被抽了出來。帶著體溫的血濺到荊軻臉上,那熱度燙得他心臟狠狠地收縮了一下,空洞的眼神徒然增大,在疼痛中終於回了神。趙括送給荊軻的那把最普通的青銅劍,終於在長平開了刃。紅色的液體順著橫在脖子前的劍脊汩汩而下。荊軻不可能想到,那個曾經在馬服君府邸中陪他朝夕練劍的景湛,在他的麵前,用他的劍自殺了。有衛士衝了上來,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景湛笑得很釋然。“龍虎軍,同生……共死……”他想起今晨接到大帥的最後一個命令時,司馬校尉臉上的苦笑。“景湛,真是苦惱啊。龍虎軍自建立以來,從來不懂得投降兩個字。”“是啊,到了這個時候,少主還要給咱們出難題……是為了給將士們留出一條生路嗎?”景湛也跟著苦笑。在長官司馬翟麵前,景湛還是第一次稱呼趙括為少主。秦軍圍城日久,城中士兵陰相殺食,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任誰都在想,終究是末路了吧。昨夜秦軍也一直在喊話,說主帥趙括已死,投降者一概不究。他們還兀自不信。“……景湛,我腦中竟想起公孫杵臼和程嬰二人。死易,活難。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事需要活著去做。抱歉啊,景湛,吾為其易者,請先死。”這是景湛記得的,司馬校尉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死易,活難。景湛倒下去前,目光一直停留在荊軻的身上。記住我的話啊,荊小兄弟。沉重的一聲歎息,從武安君白起的嘴裡發了出來。“趙之龍虎軍,不愧是武靈王親自所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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