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荊軻遠遠看到,剛才那名士兵帶著一位身形頎長的人走過來。因為隔著一段距離,他看不清那個人的相貌,不過他能從對方身上感到些微的熟悉感。這讓他感到更加困惑。待那人走近,荊軻的一對貓眼瞬間瞪得猶如銅鈴。他認識這個人!兩年多前當他還在齊國臨淄時,為了成為稷下學宮祭酒荀子的弟子,他參加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選拔賽。那場選拔賽上有一位舉止粗魯令人討厭的大叔,而和那個大叔搭檔參賽的就是這個人!荊軻依稀記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李……“李斯!”趙軍的大帥率先叫出口。荊軻轉頭看向趙括,對方的臉上沒有他料想的驚訝之色,舒展的劍眉以及勾起的唇角顯示他似乎早知道來人是誰,而語氣中還夾帶著一絲久彆重逢的喜悅。與趙括的神色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李斯臉上不加掩飾的悲戚之色。他走到趙括跟前,墨如點漆的眸子打量著趙括。那個曾在稷下兵家如眾星拱月意氣風發的首席弟子,如今滿麵塵土,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見此情景,似有萬千情緒從李斯眼中傾瀉而出,然而他終究是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向麵前的故人躬身一禮。“斯有負馬服君重托,特來請罪。”說著曲膝欲要跪俯在地,被趙括一把扶住了。“李斯啊李斯,三年未見,如今見我第一句話便是來向我請罪的……”趙括頗有些無奈地笑著搖頭,“你以身犯險,深入秦營,是有恩於趙。大事不成,非你之罪,此乃……天要亡我。”他說得輕鬆,卻叫李斯心裡更加五味雜陳,一時沉默。趙括敗秦的計劃,有四個關鍵的人物。第一,秦武安君白起。為了確保勝利,他必須排除白起為秦軍主將的可能;第二,趙寵臣郭參。為了達到第一個目的,就要利用郭參,以實施針對秦君臣的輕敵之計;第三,原韓國上黨太守、趙華陽君馮亭。他是一支致命的暗箭,將直插敵軍心臟;第四,便是儒家掌門荀卿之弟子李斯。以李斯為間,獲取秦軍情報,便可保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然而他千方百計排除白起這個最大的障礙,卻不想他還是出現在了長平的戰場上。真是天要亡我?到此時,縱有千般情緒,也不過是麵對故人一個苦笑。===========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昔殷之興業,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故惟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軍之所恃而動也。——《孫子兵法·用間第十三》約五個月前。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匆匆從稷下學宮的石闕門下穿過,走了大半個時辰,來到位於臨淄大城莊大道的趙國驛館前。他朝著門吏說了幾句,那門吏便轉身走進館舍內,很快一個留須的中年男人走出來,將青年引入館舍內,並帶到了最靠內的一個房間裡。待青年在房間內坐下,自稱王全的留須男人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雙手遞給了青年。青年接過信,拆封迅速瀏覽一遍,溫和的臉龐泛起淺淡的笑意。“請閣下轉告您家少主,此事斯必為他辦妥。”李斯話說得很是輕鬆,仿佛信中拜托他的事是一件極容易的事。除了寫信者與收信者,不會有人知道信上所言之事凶險之極,非上智者不能為。王全沒有任何表情,他將原本放在房間角落的一個木箱子推到李斯麵前,拿出一把鑰匙將銅鎖打開,裡麵放滿了各種地契債券。李斯隨手拿起其中一張簡單地看了看,心想不愧是臨淄市場上最耀眼的“大商”,所入手的田宅目前看來似乎毫不起眼,但要不了多久,便會價值大增。馬服君真是替斯考慮得周全嗬。李斯這麼想著,腦中浮現出某個麵孔。那個時候他已經知道,在稷下被他稱之為馬兄的人,就是趙國故馬服君趙奢之子,在父親死後繼承了其爵位的趙括。自老師荀子命他和師弟韓非參與長平之戰後,他以荀子大弟子之名,送了一封信給趙國的平原君——從一開始他便打算助趙。這當然不是因為馬服君的緣故,畢竟在稷下他們隻算得上是認識,還不至於是多麼親近的友人。秦趙兩國是當今天下軍事最強的兩個國家,但若論綜合國力,則顯然是秦強趙弱。韓非曾對李斯說,秦國是一個更大更豪華的糧倉。此話自然不假,隻是李斯心中清楚,這個糧倉並非一個沒有“老鼠”的空糧倉。秦王身邊武有白起,文有範雎,且秦國人才濟濟,秦國這個糧倉暫時還不能提供給他更大的空間。助強秦是錦上添花,助弱趙是雪中送炭。究竟是為範雎之功多加一筆絢麗的色彩,還是像齊國的田單一樣建存國救亡之功,李斯心下辯得分明。除去這個最大的原因,李斯心中還有其他的小顧慮:他在稷下下寮時的舍友毛淵是趙國人,雖然不清楚他現在在趙國做什麼,但他還不想某一天被毛淵追殺。而且,那個自稱邯鄲大商人之子的馬適,也同樣讓他介意。當然,在給平原君寫信的時候,李斯還不知道馬適的真實身份,直到收到了從邯鄲送來的回信。信是以平原君的名義送到他手中的,但拆封一看,卻是馬適寫來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馬服君趙括寫來的。李斯沒有太多驚訝,早在齊國淄水邊仰望著騎在白馬背上的男人時,他就隱隱察覺到了馬適身上掩蓋不住的氣質,那是身居高位者的自信與灑脫——絕不是商人之家能夠培養出來的。之後李斯向趙括回複了信件,再之後,從齊國專門接待趙國使節的館舍中來了一個小吏,說是一個叫做王全的人帶來他家主人馬適的信件,正在館舍中等他。李斯離開館舍的時候同時帶走了一個木箱。那天天氣很好,不冷不熱,他抱著木箱回到稷下的上寮,因上寮的寮生可以獨享一個房間,李斯沒有舍友,他便暫時將木箱放在寮舍中。第二天,李斯前往臨淄市集租了一輛馬車,匆匆前往秦國都城鹹陽。按照趙括的計劃,首先他要取得秦國丞相範雎的信任。而要取得範雎的信任,他須得做出某些成績以表誠意。作為秦的說客,前往齊國以斷趙國借糧之路便是其一。“昔日蘇代為燕謂惠王曰:今者臣來,過易水,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莫過其喙。鷸曰:‘今昔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擒之(作者注1)。“而今趙國四十餘萬將士披堅執銳,遠離妻兒,拋頭灑血於疆場,為上黨十七城之故也。長平相持,國中缺糧,大王為借齊國之糧欲以六城賄齊。括竊以為不可,何故趙國將士流血而使齊國不費一兵一卒坐享漁翁之利?望李斯為我斷趙借糧之路。至於糧草一事,括另有所托。”趙括在給李斯的信中如是寫道。當時李斯將全文看完,對趙括的縝密而大膽的計謀佩服不已。作為說客斷趙借糧之路,對李斯來說並不難,而且還能借此贏取範雎的信任。此計環環相扣,李斯判斷,以秦將王齕為對手,長平之戰趙國必勝。馬服君不愧是兵家首席弟子!那斯就助你一臂之力!後來事情果如李斯所料,一切進展順利。說服齊國君王後及齊王,李斯帶著那箱地契債券,來到了客居臨淄的糧食商人柳方於的宅邸。趙王在任命趙括為長平主帥那一日,對趙括進行了豐厚的賞賜。賞賜品包括金十萬,綢緞五千,清酒三百,濁酒三百,白璧百雙,青璧百雙,戰車五乘,大鉞(yuè)一,彤弓一。王全在驛館交給李斯的那箱地契債券,皆是趙括用趙王賞賜的十萬金買下的。另外,綢緞、酒、璧等賞賜品,也悉數賣了換取田宅。因為他知道,天下第一的糧食商人柳方於,有意要開拓齊趙韓魏的田宅買賣。他在齊國臨淄市場做習生時,柳方於曾陷入一次極大的交易危機中,那時是他助其轉危為安。私人恩情加上這批地契債券作為禮物,趙括相信,李斯能順利說服柳方於為趙提供糧草。“閣下不必有所顧忌,小生替你出的主意不會讓您得罪秦趙任何一方。您隻需將其中一成之糧供給秦國,剩餘九成糧暗中供給趙國。秦國限製商人的活動,閣下難以在秦國擴展商路。但若助趙有功,今後趙國的市場大可為閣下行方便之門。馬適目前在趙國馬服君趙括身邊效力,他托小生帶個話給閣下,趙括絕不會虧待您,還望閣下全力助趙。待取勝之日,馬適當親自前來酬謝。”李斯向柳方於說道。柳方於一向避免卷入各國紛爭,但當時他正欲在糧食交易之外擴展更多商路,若能借此得馬適相助,倒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況且馬適還有恩於他,加上他在馬服君趙括身邊做事,若此番事成,說不定可以進一步打通前往北方胡地的商路。思及此,柳方於點頭應允了下來。“嗬嗬嗬。鄙人一介賤商,每日隻懂得與錢打交道,卻也明白世上有錢買不到的東西。臨淄城中陶公所藏的狐白裘就是其中之一。李大人能夠買下陶公的寶貝,證明大人不僅有財,更有才!能夠和李大人達成交易,是鄙人的榮幸!”柳方於對表麵身份為秦國使節的李斯感到好奇,不過他的商人思維阻止他深入探究下去。商人逐利而動,他隻需要和對方達成交易就可以了。李斯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一成糧草在明,九成糧草在暗。秦國並不缺糧,一成糧草對秦軍來說不重要,卻可以換取秦國更多的信任。趙國缺糧,九成糧草可救四十五萬趙軍。明暗相濟,謂之精妙。於是李斯順理成章地借運糧之機,進入了長平的秦軍大本營。李斯暗中觀察秦軍後方的軍事部署,並尋覓機會,將之投擲到丹河對岸某個約定的地點——趙括早將長平地形研究得爛熟於心,事前就在給李斯的信中,將投石聯絡之地用地圖標注了出來。李斯留給秦先鋒章騰一個錦囊,就是要他固守西岸壁壘,為趙括準備偷襲爭取時間。李斯以兵之情主速和異鵲之喻,不動聲色地對王齕行激將之法,正是為了使王齕率主力離開光狼城。然而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個巨大的變數出現了,那個變數便是白起。而這還不是最致命的變數。===========那天出發的時候,李斯遲了很久才出現,引得王齕很是不滿。“長平丹河的景致,令人流連忘返”,雖然李斯以這樣的理由搪塞了過去,事實上,他卻是冒險將白起在軍中的情報傳遞了出去。李斯原本期翼趙括得到消息能退兵,但是他並沒有那麼做。事到如今,馬服君一定是想放手一搏吧。李斯那麼揣測著。白起的確是一個阻礙,但按照當時的形勢,他認為即使白起在軍中,趙軍也不一定會輸。因為就算是白起,也不可能知道險峻的老馬嶺後,有那樣一條直插秦軍心臟的“天路”存在。那條捷徑除了趙括,沒人能夠將他找出來!恐怕馬服君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當白起突然現身於王齕的軍帳,並告之他的將計就計之計時,李斯的心臟難以抑製地狂跳了起來。白起非常清楚馮亭會從背後偷襲光狼城!李斯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危急時刻,他隻能想到一種可能……“另一個變數?”趙括緊皺著眉,語氣異常嚴肅。此時此刻,李斯和趙括已經回到了中軍大帳中,兩個人正在單獨密談。“是的。另一個最致命的變數。”李斯苦笑著,“那個變數就是我的師弟,韓非。”“!”“連熟悉長平地形的原上黨太守都認為,從長平關翻山越嶺抵達光狼城是不可能的事情,試想白起甚至於範雎又如何得知?除非是有人告密。知曉馬服君計劃的人不過二三人,而馮亭若是告密者,當初便不會以上黨獻降於趙了。“斯一直困惑於師弟究竟在暗中做著什麼,直到那個時候斯才想到,師弟是韓人,馮亭也是韓人啊!唯一的可能,便是馮亭將奇襲一事告知了韓非,而韓非將此事又告知了秦國。就像斯為了取得範雎的信任要拿出某些誠意一樣,斯推測韓非也拿出了他的誠意。”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趙括原本俊朗的麵孔扭曲著,持續深呼吸了六七次,努力平息著洶湧的情緒。千算萬算,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有稷下辯王之稱的師難,那位韓國的公子會站在秦國一方。“……或許……師弟的那枚棋子早就布置在棋盤之上了……一枚決勝之子,亦是枚棄子……在他落下那一子之時,這局棋便已注定了勝負。可惜……斯察覺得太晚了……當斯意識到的時候,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李斯痛苦地閉上眼睛,“馮亭的奇襲不可能成功了……白起老奸巨猾,他毫不避諱地在斯這個楚人麵前說出他的將計就計,不過是在試探斯。故斯特來向馬服君請罪,馮亭之死與斯有關……斯當時不得不自保。”“哈哈哈哈……我料到馮亭死於白起之手……卻沒想到他的死與你師兄弟二人皆有關係,也罷也罷。”趙括仰頭長笑數聲,他一把抓住李斯的手腕,眼睛直直地看進他的眼中。“李斯,我不怪你!反倒要謝你願意前來告訴我真相。你來見我應該還有一個目的……”趙括停頓了一下,嘴角帶上了戲謔的淺笑,“你是來勸降的,我說得沒錯吧?”死間者,為誑事於外,令吾間知之,而傳於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作者注2)——《孫子兵法·用間第十三》注1:既“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出處,出自《戰國策·燕策二》的《趙且伐燕》一篇。講的是趙國準備攻打燕國,蘇代作為燕國的說客,前去遊說趙惠文王,他向惠文王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例子,來說明燕國和趙國相爭,就像鷸蚌,最後不過是讓秦國這位“漁翁”得利罷了,趙惠文王便放棄了攻打燕國的計劃。趙括在給李斯的信中提到這個典故,是將趙國與秦國比做鷸蚌,趙國將士流血長平是為了爭上黨十七城,若向齊國借糧,便是讓齊國不費一兵一卒坐收“六城”之利。注2:死間,既潛於敵營,難活者。生間,既活著歸來,告知情報者。李斯在秦營為間,就危險程度而言,相當於有去無回的死間。而他最後返回趙括身邊告知真相,既是化死間為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