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太餓了,餓得整晚都睡不著。天亮之後他拿著隨身的小刀出去,希翼能在土裡挖到一兩條蟲子,若能找到一處蟻穴更好。之前有人從蟻穴中挖出一條白白胖胖的蟻後,荊軻看得眼睛都直了,連著吞了幾次口水,腦海裡想象著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有這番親身經曆,荊軻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對著一條蟲子咽口水。從小跟著兄長離開家鄉到齊國市場內謀生,他不是沒餓過肚子,隻是餓到冒出死了比活著更好這種想法,還是人生頭一次。餓得睡不著的夜晚,荊軻的腦海裡冷不防地跳出一副畫麵:在馬服君府眾人的注視下,意氣風發的趙括微笑著將一把青銅劍遞到他的手裡。“不拘泥於手中的武器,懂得舍棄。小鬼故意露出破綻,讓我斬斷你手中的木劍,其實就是為了引誘我出劍。一步險招,稍有不慎,你就命喪黃泉了。不過這種以退為進,先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求勝的做法,倒是很合我的胃口。小鬼,這把劍屬於你了。你就跟著我去見識一下地獄吧。”那個畫麵裡他是那樣對他說的。你就跟著我去見識一下地獄吧。地獄是什麼他不懂。他隻是覺得很餓,非常餓。顯然這一天他的運氣也很糟糕。地麵幾乎被趙軍整個兒翻了一遍,連個蟲影兒都沒見著,更彆說這一帶早被趙軍吃得絕跡的魚蝦、飛鳥、老鼠等。周邊能挖的野菜也挖儘了,被圍困的趙軍精銳唯一能慶幸的是,他們的壁壘建在丹河附近,饑餓的大軍還不至於斷了水源。要不然,他們不可能在斷糧的情況下還能支撐四十幾天。一無所獲的荊軻快要絕望了,他瘦了很多,一雙貓眼因為臉龐的消瘦顯得更大更圓,隻是毫無神采。他虛脫地癱倒在地,閉上了眼睛。此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被拋在岸邊的魚,嘴巴徒勞地一張一合,瀕臨死亡。他為什麼要到戰場上來呢?難道不是為了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為什麼會這樣?他還什麼都沒做就要餓死在這裡了……“喂,這不是大帥身邊的傳令官嗎?”“快!快把他扶起來。”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說話,又感覺自己被人架了起來,他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意識飄離身體,終於餓暈過去。……荊軻是在一股肉香中清醒過來,他本能地撐起身體朝著香味的來源看去。五六個士兵圍著一口陶釜,釜下生著火,肉香味就是從那釜中飄出來的。荊軻不由地又開始咽口水。這時正好有人注意到他,便朝他揮了揮手。“傳令官,你還有氣力走過來嗎?我們這兒有吃的,你過來我們分你一碗。”那句話似乎蘊含著神奇的力量,荊軻不知道哪裡冒出的力氣,一下子站了起來,儘管步履蹣跚,他還是一步一步朝著肉香的方向走去。當他終於走到那群人身邊,卻好似看到什麼驚人的東西,愣在了原地。一位衣不蔽體的趙軍士兵躺在陶釜的旁邊,他麵朝下趴著,背部有個貫穿的洞,應該是被矛、戟等刺穿的。傷口周圍的血已經凝固了,沒有新鮮的血流出,也許是拔出體內的武器過於用力,帶得皮肉外翻,翻起的肉是暗紅色的,沒有血,似乎暴露在空氣中有一段時間了。趴著的士兵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他死了……和秦軍作戰受了傷,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拖回來,但他還是死了。”剛才朝荊軻揮手的士兵察覺到荊軻的視線,淡淡的口吻說了這麼一句。見荊軻還在發愣,他拿起一個破陶碗,從釜裡舀了一碗肉湯塞到荊軻手裡。“吃吧。吃飽了才能繼續……”繼續?繼續什麼?荊軻漆黑的眼珠動了動,他幾乎無法思考了。因為一股難以抗拒的香味不停地往鼻子裡鑽,此時此刻,世界上恐怕沒有比手裡的溫度更加誘人的東西。當荊軻意識到的時候,嘴唇已經湊到了碗沿邊。就在他張口吞咽之時,他的眼角餘光鬼使神差地再次掃過那位趴著的士兵。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他看到死去的士兵雙股上的肉已經沒了,露出粗大的白色股骨,如同臨淄市集內販賣的那些剔光了肉的牛骨羊骨。像受到了什麼驚嚇,他端著碗的手突然放了下來,因為動作太大,肉湯撒了不少出來。那香味更加肆無忌憚地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不依不撓地繚繞在他的口鼻間,他不受控製地被其蠱惑,竟舍不得將碗拋開,同時又覺得那碗似有千斤重,他無論如何再也抬不起胳膊將碗送至嘴邊。“怎麼了?”將肉湯分給荊軻的士兵關切地問。“小子恐怕是被戰場上這萬不得已的慣例給嚇著了吧?要不是看在他是大帥的傳令官,倒在地上快餓死了,怎麼會分給他?要知道咱們都不夠吃。咱們吃飽了才有力氣多殺幾個秦狗,助大帥衝出重圍回邯鄲搬來救兵,尚有重整旗鼓報仇雪恨的機會。這不滿十五歲的小子能殺人?怕是連劍都不會使!”有人不滿地說道。“奎,彆說了!”士兵嗬斥著另一個人,轉頭看向荊軻。荊軻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端著碗的右手抖得厲害,裡麵的肉湯左右晃動著。他低頭看著碗中被切得很薄的肉片,清水煮的肉片白花花的,湯麵上甚至還浮著少許油星。直到這時無法遏製的惡心感才翻湧而上。仿佛手中握著毒蛇惡蟲,荊軻大叫了一聲,將碗重重拋出,隻聽清脆的陶器破碎聲在不遠處響起。荊軻痛苦地弓著腰俯在地上乾嘔著,他很久沒有吃像樣的東西,根本嘔不出什麼。那名一直對荊軻表示著善意的士兵靠過來,輕拍他的背意圖安撫他,被荊軻不顧一切地推開了。少年瘦弱的身軀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在眾人的錯愕中,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然後發瘋似地跑走了。===========陶釜內的水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夥夫裝扮的幾名士兵站在陶釜邊,將好不容易挖到的一點兒植物根莖小心翼翼地投進釜中,少得可憐的食材掉進大釜內立刻就看不見了。煮出來的與其說是湯,不如說是熱水更合適一點。儘管如此,陶釜前還是排了一長隊端著空碗的饑餓士兵。看那人數,某些倒黴的排在後麵的士兵,大概連那算不上湯的清湯都分不到一口吧。很快隊伍就開始移動起來,畢竟那麼一點兒東西實在也煮不了多久。四周異常安靜,每個人臉上都儘顯疲憊和憔悴,誰也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一位夥夫端著碗,慢慢走到稍遠處,那裡有一個男人獨自坐在地勢高處。“大帥,吃一點兒吧。”趙括注視著遠處沒有說話,隻是用點頭表示他知道了。夥夫小心地將碗放在他身側的地麵上,這過程中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也沒有開口,隨後便又回到了那群還在忙碌的夥夫中。隨著時間的流逝,地麵上冒著熱氣的那碗湯漸漸地沒有什麼熱氣了。趙括坐在原地幾乎沒有動,他一直注視著遠處,直到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闖入他的視線。他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自己那位一大早就不知所蹤的傳令官。荊軻失魂落魄地靠過來,一句話沒說便徑直坐了下來。他的臉還是慘白慘白的,一雙原本靈動的雙眼毫無生氣。趙括將地麵上那碗湯端起來,遞到荊軻麵前。誰知荊軻瞥了那湯一眼,眼裡突然露出了驚恐,他一手捂著嘴乾嘔起來,另一隻手激動地將碗打翻在地。趙括沒想到荊軻有這麼激烈的反應,他愣了一下,隨後卻是馬上想到了什麼,嘴角勾起久違的弧度。“小鬼,你是怕碗裡有什麼?如果真有什麼就好了,得趕緊跪下謝天謝地了。”荊軻因為生理性的乾嘔紅了眼眶,聽了趙括戲謔的兩句話,他立刻忘了剛才胸口翻湧的惡心感,梗著脖子抬頭瞪著對方。不過濕潤的紅眼眶使他瞪著眼珠的樣子毫無威懾感。而且對方也根本沒理他。趙括轉頭看著另一個方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有一名士兵急匆匆地往這邊跑著。在所有人都餓得快走不動的時候,那個人竟然是跑著過來的。儘管身形搖擺不穩,但他的確是拚命地跑動著。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荊軻這麼想著,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那人到了趙括跟前,臉上的表情帶著緊急的色采。“報……報告大帥,”他喘了幾口粗氣,呼吸平順了之後才繼續說道,“從秦營來了個身穿儒服的年輕人,看起來不像是秦軍,他說是大帥的故人,想與大帥敘敘舊。”“儒服?”趙括頭一低,眼角眉梢都帶上了淡淡的笑意,使他那略微憔悴的臉又恢複了往日的幾分俊朗瀟灑。“哼,本帥想他若是命大沒死的話,一定會想辦法過來見吾一麵。這位故人恐怕不是來敘舊,卻是來勸降了。”一番話說得荊軻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最後的勸降兩字荊軻聽得明白,心下一沉,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有些不知所措。“你去把本帥那位故人帶過來吧,很久沒見,本帥倒還有些想他。”他向士兵交代了幾句,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