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罅 隙(1 / 1)

範雎置身於彌漫整個書房的熏香之中。這種熏香的氣味與秦王路寢中的熏香是一模一樣的,因熏香中混合了來自海外的珍貴香料,秦王特意賜了一部分給範雎。它有著使人靜心凝神的功效,今天範雎覺得,聞著熟悉的香氣卻始終無法靜下心來。案桌上疊著高高的一摞簡牘,丞相府中未處理完的公文常被他帶回應侯府繼續處理。他進房時習慣性地拿起一卷木簡展開,是少府詢問需追加各兵器的製造量的。他看完後提筆欲在木簡末尾做出回複,軟筆筆尖的兔箭毛含著墨汁,過了好一會兒竟未落下一字。範雎歎了一口氣,將筆放下。“韓非之事,愛卿要如何向寡人解釋?”今早退朝之後,秦王邀他單獨往路寢議事,範雎對秦王找他所為何事已心中有數,隻是沒料到秦王第一句話便直奔主題。他站在下首仰視著秦王的臉,那張威嚴的麵孔跟平常無二,眼中仍透著範雎熟悉的那份親近。“下臣並非故意隱瞞大王。當初大王問起荀卿另一位弟子的下落,下臣的確不知。自李斯運糧離開鹹陽第二日,下臣府邸突有一人前來拜訪。”“是韓非?”“正是。公子非拜訪下臣,亦與其師兄一樣,有助秦之意。下臣見他氣質不凡,又是荀卿關門弟子,謀略應不在李斯之下,便留他一用。”秦王聞言眯了眯眼睛,“如此人才,愛卿為何不引薦於寡人?”“大王恕罪。公子非人中龍鳳,惜患有口吃,不善言辭,猶白璧微瑕,令人歎息。他因此疾心有芥蒂,不敢不立寸功而見大王,故請下臣在他立功之後再行引薦。再者,公子非畢竟乃韓國宗室,雖表一番衷情,然其助秦之心難斷真偽,下臣不敢貿然引薦於大王。”“故愛卿遣他隨司馬梗入長平,待他立得大功,證明其誠意之後,連同李斯一同前來麵見寡人?李斯可知他那位師弟亦在吾軍中?”不愧是秦王,幾句話之間,他立刻明白了範雎的意圖。“大王明鑒!公子非與李斯雖為同門,此番卻是各展才華,相互較量。公子非希望下臣暫時勿將他助秦一事告知李斯,而下臣亦欲知他二人高下,故不曾托信與李斯言明此事。”此言一出,秦王嘴角勾起一個幾不可察的細小幅度。“寡人的丞相尤其擅長瞞人呐~”低沉的嗓音帶著玩笑的意味。秦王素來與範雎相親近,私下獨處常有玩笑的言語,可今日這句話不知為何讓範雎心頭一緊,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自長平的戰爭進入第三個年頭,原本因畏懼秦國勢力而持觀望態度的幾個國家中,看好趙國的言論漸漸多了起來,這讓秦王很是惱怒。為了儘快取勝,秦王不斷往長平增兵,以至於春耕之後,國中能調動的兵力幾乎都調去了長平。就在不久之前,為緩解關中的征兵壓力,範雎向秦王提議,從臨近上黨的河內地區抽調兵力。河內重鎮野王以及南陽太行道等,歸入秦國版圖不過才兩三年的時間,而整個河內境內仍有零星區域被韓、魏所控製。正是考慮到秦國在河內的統治算不上牢靠,之前對上黨的進攻並沒有從河內征兵。然而隨著戰事推進到決戰階段,範雎認為,由河內的守將司馬梗帶領數千人的隊伍前往長平,此舉不僅可行,而且比從鹹陽發兵更加省時省力。與往常一樣,範雎的這次提議呈遞上去沒多久便被秦王采納了。而奏折之中,他完全沒有提到韓非隨司馬梗同行一事。理由很簡單,那便是韓非的身份問題。長平之戰起於秦國攻打韓國上黨,作為韓國公子的韓非,範雎若不能確定他是真心助秦,斷然不會將自己還沒有百分百把握的人在秦王麵前提起。他事先已經去信囑咐過司馬梗,對公子非要既不失敬又不失防。範雎的想法是有司馬梗在,即使公子非彆有用心,恐怕也不敢在長平亂來。反之,若他敗趙有功,事後再向秦王提及亦不遲。武安君一事之後,秦王對範雎的態度一如往常般親密無間。期間範雎也曾想過向秦王表明公子非一事,然而公事繁雜,忙碌起來他便將此事拋在腦後,直到司馬梗進入上黨的軍報傳來。令範雎不安的是,這次司馬梗的軍報沒有像往常那樣經由丞相府呈上,而是直接送入了鹹陽宮。“大王,小臣……”範雎剛開口便被秦王製止了。他似乎已經接受了範雎給出的理由,轉而問起了最近的田稅征收以及少府的兵器製造情況,範雎一一作答。大概是君臣之間長久的默契,對於諸多國事,兩人不需要太費時間的商討,往往是七八句話便能將一件事決定下來。以至於秦王曾多次在百官麵前表示,能和他如此契合的臣子除了範雎彆無二人。議事結束,在範雎告退離開之時,秦王特意從玉座上起身,走到範睢跟前拉住他的手臂,並肩送丞相走出大殿。“丞相和武安君乃寡人之左膀右臂,你二人在朝野內外替寡人分擔了不少啊。”秦王最後一句話說得平淡如水,卻驚得範雎身體一瞬間的僵硬,好在那時秦王已經放開了他的手臂。範雎趕緊躬身稱謝掩飾了過去,隻是出了鹹陽宮宮門,臉上的血色仿佛一下子褪儘了。馮諼為孟嘗君鑿“狡兔三窟”,如今他僅為秦王鑿“兩窟”,卻已生罅(xià)隙。不,也許罅隙早在那時便出現了……眾人皆道他二人君臣和諧,他被那四個字蒙了眼,到此時才發覺,自己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熏爐中的香煙已經散去了,此刻範雎的臉色好了很多,但眉間還有著淡淡的憂慮。他揉了揉眉心,將案桌上攤開了很久的木簡重新卷了起來。然後又拿出一塊空白的木牘,在上麵迅速寫下幾行字,加封蓋印,印章選擇的是他個人的私印。將這一切做好,範雎朝著書房外叫了一聲,他知道相室一直就守在門邊,果不其然,相室很快就推門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尋一可信之人,暗中將此信送至長平武安君手中。切記,萬萬不可讓任何人知曉此事。任何人……”他一邊強調著一邊將簡牘遞給相室。===========王齕直勾勾地盯著韓非,不管這行徑在他人眼中是多麼地無禮。他知道李斯有一位同門師弟,但知道的也僅此而已。李斯幾乎從不談論他師弟的事情,因此當司馬梗介紹他是荀子的弟子時,王齕不由自主地將他與李斯相比較。不得不說,兩人的氣質截然不同。李斯溫和謙恭,易於相處;而眼前這位韓國公子,渾身上下透著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王齕知道自己隻是從外表做出膚淺的判斷,也許並不是真的冷漠吧,但對方的確給人那樣的感覺便是了。若簡單描述那種感覺,李斯是活在世俗中的聰明人,韓非則像一位站在世外的無情人,端著一對狹長鳳目,冷眼旁觀世間百態。王齕覺得,即使現在突然刮起腥風、下起血雨,也絲毫不會讓他蒼白的臉有絲毫動容。“咳咳咳……”司馬梗大聲咳嗽了幾聲,提醒王齕不要一直盯著對方看,但王齕似乎沒有明白他的暗示。“王將軍,你胸口的傷是否要處理一下?”不得已,司馬梗想到了轉移話題。王齕的胸口被司馬翟刺了一劍,甲衣上有明顯的血跡,不過看王齕的樣子,那傷口似乎並不嚴重。“無礙,這種小傷對軍人來說不值一提。”王齕嘴裡拒絕著司馬梗的關心,目光繼續毫不客氣地停留在韓非身上。“韓非也是助我大秦的嗎?我怎麼從沒未聽李斯提起過?”他沒有尊稱韓非為公子,而是直呼其名。作為秦國軍人,他認為自己沒必要對一個韓國貴族表示尊敬。他對韓非的不信任勝過當初剛入長平的李斯。儘管在一段時間的相處後,他漸漸欣賞起李斯,甚至可以說有點兒把他當做自己人了。可是對韓非,他覺得自己不僅是不信任,還有直覺般地不喜歡。“師……師兄不……不知我為……為秦。不過……相……相信他……很……很快就會知……知道了。”韓非的聲音斷斷續續,說得很是費勁。原來是個結巴!皺了皺眉,王齕終於轉身麵對著司馬梗。“河內援軍怎麼沒去光狼城,反而來了這裡?”司馬梗用眼神指向韓非,回道:“公子非料到王將軍攻打泫氏城會有麻煩,故建議我前來助將軍。”此話一出,王齕吃了一驚。偷襲泫氏城是武安君秘密交托給他的任務,這韓非是如何料得?又如何知他會遇到麻煩?“你可知道如今長平的大將軍已經不是我了,而是武安君?”“此事我早已知曉。”王齕更加吃驚,他懷疑地瞥了韓非一眼。“也是韓非告訴你的?”“正是。我軍出發後不久,公子非便向我提到,大王會派出使者換武安君為長平主將。當時我尤不信,誰知一進入上黨境內,就聽說大王的使者乘最快的八百裡驛馬剛離開不久。”王齕倒吸一口氣,他如今終於有點明白荀卿為何要收一個結巴為弟子。不愧和李斯是同門,兩人皆是厲害角色!“司馬梗,你帶了多少人馬?”“五千。”“……太少了。我本奉命偷襲泫氏城,不想他們早有準備。如今尚有三十萬趙軍聚集大良山一帶,他們對泫氏城定加強了戒備,以你我之兵力,正麵攻城斷難成功。”“將軍的意思是要撤回光狼城?”王齕向來果決,該進時絕不遲疑半分,該退時絕不拖泥帶水。他正要點頭,卻聽有人說道:“不……不難,趙軍缺……缺糧,圍……圍……圍而不……不攻,自……自潰。”“缺糧?!”對於兩位將軍的質疑,韓非輕點頭,他的眼中閃著微光,像秋日清晨陽光照在湖麵上的碎金。將軍,我的話是否可信,就由你自己判斷了。王齕覺得他從韓非的眼神中讀出了那樣的訊息。===========約兩個月前,齊國臨淄。柳方於在自己的屋裡來回踱步。自昨日那個“不速之客”造訪他的府邸之後,他的內心一刻不得安寧,不思飲食,夜不能寐,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裡,等著那個人的消息。他的手中不斷摩挲著一塊如意玉佩,仿佛那玉佩有什麼神奇的功效,能稍微緩解一下他的焦慮情緒。現在已是深夜,他等了整整一個白日。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會來,隻是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時候。為了妻兒的安全,他昨日一口答應了所謂的“交易”。但究竟是用什麼來交換妻兒的命,那個人並沒有告訴他。即使是讓他交出所有的財產他也在所不惜。這麼想著,他握緊了手中的玉佩。“抱歉,讓閣下久等了。”屋子中突然有另一個人的聲音響起,柳方於的心臟差點跳到了嗓子口,但他馬上令自己冷靜了下來,緩緩轉身朝著聲音來源看去。果然是昨日那個魁梧的佩劍男子。“大俠,我妻兒……”“放心,他們無事。隻要閣下履行你答應過的事……母子二人定會平安回到閣下身邊。”柳方於急切地猛點頭。“不知大俠的主子要我做的是什麼?”“我正是為此事而來。”……“這……”柳方於滿頭是汗,麵露難色,他不停地摩挲著手中的玉佩。“大俠,你家主子即使要我這萬貫家財,我也不在話下。但唯有這件事我卻難以……”“此事對閣下來說並非難事。”“可……可馬適曾有恩於我,我怎能恩將仇報?再者,商人行商,誠信為先,我承諾過趙國的事,怎能背諾?”“哼!”佩劍男子冷笑了一聲,貼近柳方於直視著他的雙眼,“這麼說,閣下是不想要妻兒的命了?”“彆!彆!”柳方於急忙擺手,妻子倒不論,他四十多歲才有了這一個兒子,平日裡視若珍寶。如果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恐怕也活不了了。……夜更深了彘(zhì)走出屋子,抬頭瞥了一眼旁邊大樹上的鳥窩。他昨日來就注意到了,鳥窩裡有幾隻出生不久的雛鳥,那時全都伸著小腦袋,嘰嘰喳喳地吵著鬨食兒。回憶起昨日的情況,彘岩石一般冷酷的臉竟浮出一絲暖意。不過那暖意轉瞬即逝,仿佛從未存在。屋子裡傳來咚咚的叩頭聲,伴隨著叩頭聲還有一個男人幾乎帶著哭腔的言語。“馬適,我是萬不得已啊,你彆怪我!彆怪我!彆怪我……”彘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笑意。商人,無義。他提氣躍上了屋頂,身影漸漸消失在如水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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