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大塊噫(y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háo),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ī),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hè)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yǎo)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líng)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莊子·齊物論》馮亭覺得他耳邊響起了大地的風聲,就像莊子在齊物論中所描述的那種大風。呼嘯著肆虐著,是大地在天地間的濃重呼吸,是萬千孔穴的大叫,是淺唱低吟,是激流,是羽箭……高低錯落成一首狂歌,眼前有無數的影子和著那狂歌的節拍,手舞足蹈著。他的瞳孔映著朝霞的絢麗,紅色將天邊最後一角的黑暗驅散。那些幻化的影子是無數跳動的火焰,它們是躲在扶桑樹後的三足金烏,此時此刻全部都從神樹後飛出,落在了地麵的白雲上。於是那些白雲也變成了跳動的火焰,不斷上升。傳說,黎明之際是神鬼交接的時刻。對於秦兵來說,他們是不請自來的鬼麼?是帶來紅蓮之火的複仇惡鬼吧。不用吝嗇手中的箭矢!翻山越嶺帶來的武器,不用可惜它的一去不回。一次次將滿浸著油脂的麻布裹上箭杆,如流星劃過天際。這是他見過最美的晨曦景象。然而,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天亮了,他的夢不得不醒來了。充斥在耳邊的大地簫聲消失了,世界上的一切聲音仿佛在一瞬間消失,萬籟俱寂。馮亭知道,這隻是他的一種錯覺,此時此刻他的世界安靜了,而且,之前的時光以及之後的時光都不會有此時此刻這般安靜。他仍舊站在戰車之上,圍在戰車四周的是他引以為傲的上黨軍。那些火焰仍舊在跳躍著,那是燒儘一切給他們帶來希望的光和熱,但是此時此刻他感受不到溫度。馮亭的目光停留在身側的年輕儒生臉上。那張臉溫和而平淡,宛如驛路旁靜靜開放的梨花,與喧囂的紅色一點兒也不相稱。他直直地看入對方的眼裡,那眼中猶如一汪清潭,風平浪靜下是一眼便能看穿的潭底。雖然是深淵,卻因那透明的無隱無藏給人清清淺淺的舒適感覺。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與他對視了到底有多久,時間仿佛停止了。他感覺很漫長,但這過程也許隻在眨眼之間吧。對方的眼中什麼都沒有。他看了很久,試圖尋找出些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有捕捉到。對方清澈的眼神最終使他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一道白光在眼前閃過,他揮劍朝著對方刺過去。車廂前方手持韁繩的禦者一動不動。狹窄的車廂內難以躲閃,尤其是像他這樣的讀書人。這是原上黨韓軍的最後一戰。韓鐵非常,手起劍落,定要血祭長空。===========李斯覺得,這次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在對方終於揮劍而向時,他甚至自嘲地笑了笑,想著自己的短暫的生命馬上就要停止在二十歲這一年。他在地圖上指出的地點沒有錯。山巒間的糧囷如周圍的群山一般連綿不絕。當夜晚的黑暗即將退去,前方的白色囷倉仿佛綠濤之間的白色燈塔,指引著上黨軍進攻的方向。他目睹著發生在光狼城的一幕重演。當火苗落到倉頂,黎明前最後的寧靜被打破了。守衛糧倉的少量秦兵慌慌張張地從營帳中跑出來,迎接他們的是更多帶火的箭矢。一切來得太快了,火焰頃刻間似乎要將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吞沒。秦軍凶猛無畏,而韓軍有備而來,兩軍相交,隻聽見天地間隻剩下金屬兵器的碰撞聲。他沒有錯,白起留在糧倉的守軍不多。三千韓軍在黎明前發送的奇襲很快壓製住了少量的秦卒。禦者以嫻熟的技巧穿梭在一個個糧倉之間,如龍躍水,龍尾搖擺處魚群跟隨,不斷擴大著光與熱的戰果。李斯在奔馳的戰車上,又不由地想起那個叫做馬適的故人。他與他曾經同坐著稷下兵家的授業堂內,他在末席,而他在首席。是故人而非友人,是同學而非同窗。他還記得在兵家的那句話——兵者,詭道也。紅蓮之火繼續燃燒著,他覺得渾身灼燒似地疼,一雙眼睛卻無波無瀾,清澈見底。他眼見著同在一輛車上的韓國叛將舉起劍朝著自己揮來,沒有躲閃也無法躲閃。離死亡的距離隻在毫厘,他甚至開始想象自己血濺三尺的模樣。那一刻,李斯的時間停止了,而馮亭停滯的時間則開始流動。他的世界在揮劍的同時開始崩塌,外麵的聲音一股腦兒湧了進來,一時間他分不清真假虛幻,腦中隻有無限延伸的大地之火,耳邊卻聽不見大地的簫聲了,取而代之的是戰場上用生命和鮮血奏出的喪曲。流動的時間無法阻止太守手中的利劍,年輕的儒生在自己的世界中等待著命運的判決。當劍刃即將在他頸上的動脈劃開一道致命的傷口時,執劍者流動的時間再度停了下來。不,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並不是完全停止了。他的身體如同一把拉開了弦的弓,上半身竟是向後倒仰了一個小小的幅度。他的劍尖有些幾不可察的微小顫動,並停在了離李斯的脖子不到半寸的地方。那雙瞪大的眼睛仍是死死地盯著李斯。前者的眼中,是如祝融的天火一般誓要將一切燃燒殆儘的憤恨與不甘。那是怒火,無儘的怒火;又是恨意,無底的恨意。而被注視的後者,仍是如前的那一汪清潭,無波無瀾。馮亭的身體突然大幅度地左右晃動了幾下,他的眼睛瞪得更大,目光被釘死一般,一刻也沒從李斯臉上移開,隻是那把指向李斯脖子的利劍,此刻已經無力地垂了下來。旁邊似乎有人在大聲呼喊著,馮亭很想聽清楚他們在叫什麼,卻發現腦海中不斷湧起的困意越來越濃。在逐漸傾倒的世界中,他的眼珠轉動了兩下。他看到金色的晨曦下翻湧的黑色浪潮——那是山巒間豎起的一麵麵秦軍旗幟,上麵赫然一個“白”字。從沒想過晨曦中的日光也會如此紮眼。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昔日的韓國上黨郡太守捂著胸口大叫了兩聲。“鹹其自取,怒者其誰!”(作者注1)話音一落便如石山崩塌,轟然跌下車去。幾乎在同時,七八名上黨韓卒擁了上去,將他們的太守護在中間。另一方麵,不知是他們中的誰,在憤怒中向李斯投擲了隨身的匕首。奇怪的事再一次發生了,空中的匕首尚未接觸到李斯,便被一支突如其來的飛箭擊中。在外力的作用下,那把本來朝向李斯的匕首偏離了目標,錯過李斯的身體落在了他的腳邊。李斯的眼睛亮了一下,環目四望,他沒有在混戰中看到暗中助他的人。===========不久前,上黨軍進入了秦軍的埋伏圈。他們最初遇到的少量秦軍隻是誘使他們全部進入埋伏圈的餌,而投餌的人正是武安君白起。此時此刻,他正在山頭上欣賞著一場他親自策劃的盛大宴會。為了一網打儘、全殲韓卒,當上黨軍全部進入圈套之後,白起才下達了攻擊的命令。瞬息間如雷的鼓聲響徹山穀,四周的山頭上不知有多少秦軍在搖旗呐喊。山下的韓卒來不及反應,無數的箭矢自高而下如疾風驟雨般撲麵而來。馮亭所在的戰車周圍頓時倒下一片。駕車的禦者就是在這時中箭而亡。馮亭的錯愕並沒有在臉上停留太久。他幾乎在箭雨落下前便抽出了佩劍擋下來自四麵八方的攻擊。上黨銳卒意識到己方陷入了敵軍的埋伏圈,迅速散開密集的隊形準備迎戰。車上的馮亭右手緊握劍柄,猛地轉頭看向身側的李斯。糧倉為餌,守軍為餌,李斯亦為餌。千辛萬苦,費儘心思,原來竟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他輸了,輸在自己太想贏了。馮亭躺在地上,在部下的簇擁下費力地睜著眼,他看到了血一樣的天空。漸漸地,周圍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徒留下恨意還殘留在溫熱的胸口。注1:“鹹其自取,怒者其誰”出自於《莊子·齊物論》。顏成子遊跟他的老師南郭子綦(qí)說,他已經知道了地簌是孔穴的風聲,人簌是吹竹管等樂器發出的聲音,想請教天簌之聲是什麼。南郭子綦回答:“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既天籟雖然有各種不同,但使它發動和停止都是出自於自身,發動者又能是誰呢?意思就是天籟實際就是地簌和人簌的融合,是風聲和吹奏的氣本身。而馮亭臨死前喊出這句話,實際上表達的是我今天有這樣的失敗,是因為我自己(太想贏而被敵人引誘)的緣故,又怪得了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