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叛 臣(1 / 1)

秦軍主力從隘口撤兵的前一日深夜。光狼城的大火仍在繼續燃燒著,看那火勢大概要到早上才能控製住火情。李斯一直能夠感受到從背上湧來的滾滾熱浪,灼燙著他後背的整塊皮膚。他知道那是他的錯覺,因為戰車已經駛離光狼城一段時間了,即使回頭望去,也隻能看見天邊暈染開一層薄紅,如同一個標誌,無言地透漏著薄紅之下早已看不清城牆的光狼城。“彆再回頭看了,對於秦軍來說,你的行為已等同於背叛。”同站在一輛戰車上的馮亭說這話的時候目視前方,完全沒有看向李斯的方向。奇怪的是,即使這樣他也很清楚李斯的眼睛在注視著什麼。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音量足夠讓李斯聽見。李斯將視線從身後的天邊轉移到身側的男人身上。恰巧在這時,對方也轉過頭來。借著夜晚的微弱星光,映入李斯眼中的僅僅是對方的臉部輪廓和陰影,在陰影中一雙眼睛尤其突出。那眼中既有文臣的城府,又有武將的堅毅,兩種氣質在同一個人的眼中融合得沒有一絲突兀之感,自然得仿佛他天生就是這樣。從兩個人第一次對視,李斯便覺得自己落在這個人手裡,絕對是凶多吉少。這種人表麵上看似和順,骨子裡卻是寧折不彎的性子。要不然,所有人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說起來,秦趙之所以戰於長平,全是因這個男人的緣故。如果當初他不降趙……“小生背秦隻為自保,不知華陽君背叛韓國卻是為了什麼?”他用同樣壓得很低的聲音緩緩說了一句,像是他獨自一人的喃喃自語。果不其然,馮亭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他的視線很快就轉回到了道路的前方,儘管那道路前方也是漆黑一片。“從邁出那一步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無法回頭了。他們也一樣。”李斯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上黨步卒,此時他們穿著秦軍的軍服消無聲息地緊跟在戰車後麵。“李斯,你是個聰明人。我想你應該明白,如果你說的那個地點沒有東西的話,我們的結局也是一樣的。”李斯知道他口中的“我們”包括了自己。他當然明白,不過此時他隻能用沉默來應對。車輛在不甚平整的路麵上顛簸,為了保持平衡,李斯一手緊緊抓著車廂一側的扶手。這條路的方向他爛熟於心。要說光狼城附近的地理環境,他其實是相當熟悉的。儘管他沒有實際到過那些地方,但他能夠出入大將軍王齕的主帳,那懸掛在帳中的軍事地圖他見過很多次了。退一步說,就算隻有匆匆一瞥,李斯也有足夠的自信能夠將地圖絲毫不誤地暗記下來。光狼城與後方的東西二障城互為犄角之勢,一旦有事,可互為支援。況且秦軍大量糧草,白起無法在短暫時間內進行長距離的轉移。想到這些,李斯幾乎沒有花多少時間便在腦中劃出了可能的區域。然而在當時城中混亂的情況下,他無法當著馮亭的麵將地圖畫出來。所以當馮亭掏出一張地圖時,他沒有隱藏自己詫異的表情。“把地點指給我看!”那地圖不大,卻將秦軍在丹河西岸的軍事部署畫得很是詳細,最重要的是其上還有秦軍地圖沒有描繪的部分。如果不是馮亭急於知道藏糧地點的話,他絕不會拿出這張地圖。隨著那副地圖的展開,李斯的腦中猛地浮現出一位故人的麵孔,自三年前他不告而彆之後,那個人的臉孔在他的腦海中從未如此清晰過。嚴格說來,自己與那位故人隻能算作點頭之交,與他相識也是因為毛淵的關係,但那時的毛淵並不知道馬適的真實身份。李斯的內心感到一絲苦痛,這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是一件極其少見的情緒。然而那苦痛就像他想起某位故人的臉孔一樣,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轉眼之間就消失無形。他伸手迅速地在地圖上指出相應的位置。那是在光狼城與東西二障城之間的某個位置,起伏的山巒間相對空闊平坦的一個地方。“如果小生是白起,最合適的地方唯有此處了。”馮亭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作為原上黨守,僅僅一眼,他便了解了選擇那個位置的含義。距離近,且三城可以彼此照應。更重要的是,那的確是個藏糧的好地方,四周的山巒是最好的屏障。儘管這也意味了危險,但他彆無選擇。從叛韓降趙那一天開始,他已沒有選擇的餘地。馮亭迅速將地圖收起,用眼神示意了那輛秦國戰車的方向。時間緊迫,必須儘快!此時此刻,陷入自己沉思的馮亭抓在車廂扶手上的手指越發用力。從出城之後,戰車佯裝朝著王齕的主力方向前進。到了守城的士兵看不見的距離,他下令掉轉方向全力朝著目標地點疾馳。訓練有素的精銳韓卒大強度的急行軍是沒有問題的。他現在唯一擔心的是,白起既然暗中轉移糧草,說明他一定有所防範。假如白起在那個地方布下了重兵……“華陽君不必擔心。”自剛才那句話之後就沉默了下來的李斯突然開口說道。他似乎能夠猜到馮亭在想什麼。“此話怎講?”馮亭故意反問道。即使黑夜中看不清對方的臉,他仍能夠感受到對方投過來的視線,是極有穿透力的非常直接的視線,與他言語中表現出的謙恭完全不相稱。“白起之所以轉移糧草,是因為不信任小生這樣一位非秦國出身的人,而不是預料到華陽君的偷襲。除了飛過來,沒有人會料到有一支敵軍會出現在秦軍後方。因為那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說到這裡,李斯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他想起馮亭的那張特彆的地圖。“運糧官的職位雖小,乾係重大,白起那麼做,是為了以防萬一。但小生沒有兵權,除了能夠接觸糧草以外,沒有其他威脅。作為秦國的第一大將,還不至於派重兵防範小生這個運糧官。況且,白起現在也沒有兵權,大將軍印仍舊在王齕手中。白起要調動重兵一定需要通過王齕,這件事加上轉移糧草一事,非小生自誇,要同時瞞過小生絕非易事。”在夜風中馮亭哼笑了一聲。“李斯,我們倆站在同一輛車上,希望你說的沒有錯……另外,即使白起有所防範也無妨,三千上黨軍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隻為完成一個心願。”敗秦……敗秦!按照目前的行軍速度,天亮前能夠趕到目的地。像奇襲光狼城那樣,再來一次奇襲吧!這次,他們絕不能再失手,沒有第三次機會了。“我不是什麼華陽君,你像趙括一樣稱呼我太守就可以了。”在結束對話前,馮亭說了最後一句話。他目視著前方,沒有注意到對方在聽到“趙括”兩個字時眼中一瞬的閃爍。===========自他以上黨十七城降趙之後,他便成了趙臣。在世人眼中他成了趙國尊貴的華陽君,他自己知道,自己從未接受過趙國的封號,無論是實際行動上還是心理上。自他以上黨十七城降趙之後,他便成了韓國的叛臣。韓國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公然違抗了君主之命,他背叛了韓王,卻拿著君主的土地去他國謀求富貴。自他以上黨十七城降趙之後,他便成了秦國的眼中釘。聽說秦王恨不得活捉他,再將他碎屍萬段。他承認自己背叛了韓王,但不承認自己背叛了韓國。而要說到對韓王的背叛,早在他成為上黨太守之時就開始了。當初秦國起二軍攻韓,一軍臨熒陽,一軍臨太行。韓王恐懼,於是派出使者想獻出上黨郡向秦國求和。當韓王命令上黨太守向秦軍投降的詔書到了上黨,上黨太守靳黈(tǒu)拒絕了王的詔令,請與秦死戰到底。靳黈拒絕軍令的消息傳回朝堂後引起一陣騷動,韓王大怒,既擔心失信於秦引來秦國更瘋狂的報複,又苦於新鄭通往上黨的道路已經斷絕,對遠懸於韓本土的上黨郡,朝廷實際上也陷入了無能為力的境地。韓王無奈之下,欲以其他人代替靳黈為上黨太守。當此之時,上黨郡幾乎成了朝中大臣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竟無一人願意接替靳黈為上黨守。馮亭就是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他當時在朝中隻任一個無足輕重的職位,卻主動上書韓王願替代靳黈為上黨守向秦軍投降,言辭懇切,句句飽含著為君主分憂的忠誠、熱忱與榮耀。於是毫無懸念地,馮亭順利地成為了上黨郡的新任太守,幾乎是在任命下達的當日,他便一人一馬孤身前往上黨就職。後來的事情,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前任靳黈違抗了君命,卻沒有背叛韓國,他卸任後返回新鄭,淡然地接受了死刑。而他,被韓王寄予了厚望的新任太守,最後不僅違抗了君命,甚至背叛了韓國。就任僅僅一個月後,他悄悄向趙國派出了獻降的使者。“韓不能守上黨,且以與秦,其民皆不欲為秦,而願為趙。今有城市之邑十七,願拜內之於王,唯王才之。”他還清晰地記得當年他挑燈在給趙王的信上寫下了這樣的句子。世人眼中,他背叛了韓國。但他自己明白,他從沒有背叛韓國,他背叛的,隻是那個懦弱的君王。上黨郡民不願為秦人,他不願為秦臣,所以他做了趙的臣子。他名義上已是趙臣,內心裡卻還把自己當作韓臣。結果,他什麼都不是。既不是秦臣,也不是趙臣,更不是韓臣。自他以上黨十七城降趙那一天開始,他和上黨郡民的生命裡就隻剩下一個目標。敗秦……敗秦!隨著時間的流逝,原本寂靜的時空中響起了鳥鳴聲。東方隱隱顯出白色。馮亭抬頭看了看天色,他能夠感受到目的地已近在咫尺。很快,白色的糧倉頂出現在視野之中。儘管天色尚處於朦朧之中,那一大片白色還是讓馮亭的心狂跳了幾下。如同躲在地平線下尚未升起的雲朵,馬上便會染成朝霞的絢麗色彩。那幅景色一定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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