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馮亭所率的上黨軍陷入了秦軍精心設計的埋伏圈,奮力苦戰的同時,趙括率領的精銳剛剛走出了防禦性隘口——趙軍曾在這裡成功阻截了十數倍於己的秦軍長達三日。他們尾隨在秦軍大部隊之後,向著光狼城的方向前進。夜裡派出小股兵力擾亂章騰部的注意力,想來章騰目前正困惑不已吧。趙括騎在一身雪白的駿馬之上,腦子裡仍在思索著戰場形勢。以他的計算來看,待章騰發現真相從後追趕而來時,恐怕他們已兵臨光狼城下,而那時勝利的曙光已由趙軍牢牢掌握在手了。一人一騎遠遠從前方飛奔而來,在大隊人馬中像一條孤單地逆流而上的魚。他在快要靠近趙括的地方拉住了韁繩,動作利落地飛身下馬,快跑幾步在趙括馬前抱拳半跪在地。“報大帥——”趙括早在看見他時就拍了拍龍煙,讓它停在了路邊。這時荊軻也拉住了他的紅棕色小馬,停在後麵,與前方的龍煙隔著半個馬身的距離。從對方不著甲胄的輕便裝束上,小傳令官確認,來人是在整個部隊最前方打探敵情的斥候。儘管守在隘口的將領曾經派出過一批斥候,但得到秦軍主力撤兵的消息後,趙括又親自派出了一批最精銳的斥候。而在拔營啟程之後,趙括又陸續派出幾批斥候。如今半跪在地的這一個,是返回的第四個人了。半跪在地的人仰著頭注視著他們的首領,等待著他的命令。趙括揚了揚手中的馬鞭,示意那個斥候說下去。“小的按照大帥吩咐,由隘口處登上老馬嶺支脈,從山嶺頂峰往西南方向瞭望,見黑夜中光狼城所在方向紅光衝天。待得天明十分,雖然火光漸熄,然狼煙滾滾,直入雲霄。昨夜光狼城定有大火,雖天明被撲滅,但從那濃煙推斷,想必光狼城損害嚴重!”“果然如此……”趙括喃喃自語著,俊朗的臉上露出光明如晨曦般的自信笑容。第四位斥候所彙報的事與前三位相同。目前所有的情報都在印證著一個不爭的事實:他的奇襲之計成功了!他從不懷疑馮亭和他的上黨軍的能力,也自信若論謀略他不在武安君之下。身為統領四十多萬大軍的主將,他不能因為與父親之間的一個誓言而退怯。這是他衡量了整個局勢之後做出的決定。他不僅僅是為了個人和家族的榮譽而戰,更是在為趙國而戰。目前鬥氣正旺的趙軍如果再回到壁壘中采取防禦之勢,恐怕很難在短時間內再尋到如此好的勝機了。他等不起,趙國也耗不起。利劍既已出鞘,定要一招致命!另一方麵,在內心隱藏的一個角落,大概連趙括本人也沒有發覺,當知道白起在軍中之後,他是興奮的。因為強者總是期待著強者。趙括回頭遞給身後的傳令官一個眼神,荊軻立刻會意地趨馬向前,並馬而立時將身體稍稍側向趙括一側。趙括垂頭附在傳令官耳邊低聲說道:“傳令全軍,加快行軍速度!”荊軻了然地點了點頭。與趙括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興奮相比,十二三歲的孩子麵對最後決戰時的興奮和緊張是顯而易見的。當然,興奮比緊張還要多一點。對於荊軻來說,在這個亂世中最快的成名捷徑就是戰爭。===========黎明的露水消失在升起的日光下,完全明朗起來的山穀間,身著秦軍服裝的士兵在清理著戰場。白色的糧倉有不少因為大火已經垮塌了,到處是觸目驚心的燒焦痕跡。不過細看那糧倉內的東西,大多是柴草,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糧食。地麵上隨處可見歪斜躺倒的屍體,一眼望去全都是秦人服裝,乍一眼還以為秦軍之間發生了激烈的內鬥。空氣中飄浮著濃烈的血腥味,混雜在燒焦的氣味中,即使是久經戰場的人也忍不住要皺鼻。檢查著戰場的士兵行動很是謹慎,他們總是用戈矛尾端的銅鐏先戳幾下地上的人體,同時眼神在對方的武器上掃視一番,確認對方確實已經死亡之後,才會挑動長長的木柲(bì)將一些匍伏在地的屍體翻轉過來,再蹲下仔細確認一番。馮亭的上黨精銳雖然身著秦國軍服,但是所配的武器卻全部是出自韓國工匠之手。當劍藏在鞘中,矢置於箙(fú)中時,從外表看不出太大的差彆,況且又原是在夜色中。然而一旦劍出鞘,矢出箙,那就大不一樣了。天下七大諸侯國,兵器製式各有區彆,有些上麵甚至有專門的銘文。即使在同出一源的三晉地區,小小的一枚箭簇上也能體現出大同中的小異。因此,隻要查看那些屍體的武器,就能判斷出究竟是韓卒還是秦兵了。發生在黎明時分的戰鬥所經曆的時間算不上長,過程卻是無比慘烈的。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韓卒處於死地,不得不拚死一搏,又加之三千士卒本就是死士,無一有全身而退之心。正因如此,在白起精心設伏的地點即使統帥馮亭受重傷倒下,三千死士在人數的絕對劣勢下無一人投降,幾乎是全部戰死沙場。而秦軍為了殲滅三千韓卒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從地上倒伏的屍體就可以看出,秦軍的傷亡數字絕對不亞於韓卒。假如不是白起設下陷阱,又安排一萬秦軍藏匿在糧倉四周的山間,兩方的勝負恐怕還是個未知數。在點點白色囷倉之間,停著一輛秦國的戰車,這裡似乎是整個戰場最中心的地方,因為四周圍繞的屍體是最多的。七八名士兵正在將戰車前方某處重重疊疊的屍體搬開。在士兵旁邊,站著一老一少兩個人。白起有著銳利的三角眼,一頭銀發,他身形魁梧,膚色黝黑,兩臂粗壯,英挺的鼻梁下蒼色的胡髯猶如虯(qiú)龍之須,這使得他看起來完全不似一位老人,甚至可以說不似凡人。在他的身後,背著一把弓乾足有六尺六寸長的大弓,弓體的木材即使因彎曲使長度看起來縮短了不少,但那幾乎從頭頂直抵臀部的長度仍無法使人忽視它的存在。弓乾為柘(zhè)木,顏色赤黑,其上塗以純漆。弓角為牛角,乃極上之品。筋為麋鹿之筋,膠為馬皮熬製的紅膠。此弓一看便知是材料優良、做工精巧的九和之弓。再凝神細看,可見弓體上端稍稍偏向內側的地方有著三個朱紅色小字,並不是規規矩矩的秦國篆文,而是筆畫飄逸優美的楚國文字。老人身側的李斯在瞥見那把弓時,幾乎是一眼便認出了那上麵的文字:養由基。與白起相比,李斯的氣質同樣顯得與眾不同。他身形頎長,眉眼柔和,膚色是那種常年在室內的顏色,與旁邊白起的黝黑形成強烈的對比,但這並不表示李斯身體孱弱。他的不同在於舉手投足間透著某種專屬於讀書人的靈氣。士卒們搬開地上屍體的時候,這一老一少就在旁邊交談著什麼。其中那位年輕人連連做出拱手謝禮的動作。這時若有人靠近他們,一定會聽到他們的話題一直圍繞著“出手相助”四個字。“……李斯實在不必多禮,若要言謝,是老夫要謝李斯出手相助。當初老夫提出將計就計之計,尚缺一個合適的誘餌,為難之際是李斯你自願以身犯險,自投羅網以誑(kuáng)事欺馮亭,引他上鉤。此任危險異常,為兵家所言之死間(作者注1),往往是有去無回。當初你說願為此間,老夫本不同意,然實難找到比你更合適的人……你是範丞相極力推薦之人,老夫無論如何也是要護你周全的。”“當初斯在範丞相跟前做出承諾,願為秦國之大道儘綿薄之力。斯不才,得丞相信賴和推薦,如今又能助武安君一臂之力乃斯之幸。斯原本想此次雖凶多吉少,然心中無悔意。不意武安君神力非凡,挽一把養由基之弓,遠遠射來,生死之間竟在馮亭劍下救下斯。斯聽聞養由基之弓為十石強弓,能駕馭此弓者世間罕有。能得武安君出手相助,斯感激不儘。”“哎!李斯你已謝過多次。此事不必再糾結,你冒死助老夫,而老夫儘全力救你,就當兩兩相抵吧。不過大王和丞相那邊,定會重謝你的助秦之功,秦國絕不會虧待有功之人!”原來危險之際,暗中救下李斯的正是站在高處如蒼鷹睥睨一切的白起。那樣遠的距離,能精準地射中馮亭的背部,其眼力和臂力,以及天下無敵的魄力,這世間除去武安君恐怕再無第二人。趁著秦軍居高臨下的遠射攻擊,秦步卒從四麵八方的山頭衝下來。武安君身先士卒,親自領一軍掩殺而來。如同平地驚雷,雷聲落處,武安君已身在李斯身側。在李斯的一臉驚愕中,老將軍一把拉住他又衝殺出去。這種事情,恐怕也隻有武安君能做到。其人其事,當真對得起一個“武”字!激戰之後,與死神擦身而過的李斯後知後覺地長長吐了一口氣。此時,兩人的交談還在繼續,那邊搬開屍體的士卒們突然高聲歡叫了起來。兩人同時側目,映入眼簾的是被眾多韓卒護在最底下的一具屍體。李斯的眉頭在視線接觸那具屍體的時候幾不可察地皺了皺。兩個人一同走了過去。周圍的士卒們見狀紛紛自動散開,為他們打開一個可近距離察看的缺口。白起蹲下身,伸手在馮亭的衣襟內摸索了片刻,然後掏出一樣東西。“果然……”他翻開那張地圖,眼角落下一片冰冷的寒意,而寒意中還隱隱摻雜著一絲敬意。“此子不除,秦難成大業啊!”感歎著這句話,他將手中的布帛緊緊拽在拳中。===========秦兵都散去了。白起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先行離開,李斯表示想和馮太守告個彆,請求繼續留在原地一會兒。白起似乎並不奇怪,隻是拍了拍李斯的肩,隨即就走開了。他覺得李斯終究是個儒家弟子,跟他們這些飲血為歡的秦國軍人顯然還是不同的。儒家孔子宣揚的“仁”與兵家孫子強調的“詐”本就是不相容的二物。說實話,他對這個儒家弟子很感興趣。明明是個最適合入兵家的人,為何卻選擇入了儒門?在這個戰場上,他的所作所為不是正與所謂的“仁”背道而馳嗎?這個年輕人到底能夠走多遠?他真的很想看看。李斯緊抿著嘴唇,他的眼神依舊淡然,然而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他緩緩地蹲下身子,幾乎用儘全力將馮亭背部六支羽箭拔了出來。三尺長的羽箭均穿透了胸腔,前端的一半幾乎都深陷在血肉之中。那些留在身體外的箭尾連同著其上的羽毛,像插入大地的軍旗,直直地豎立著。拔出箭的時候帶出了更多的血,不過那些血已經冷卻了。李斯盯著那些殷紅的,似乎裹著些皮肉的箭頭,臉色更加蒼白了。他的視線來回在馮亭身上掃了幾遍,然後像是發現了什麼東西,突然俯下身去抓住了他的一隻袖子。隻見他嘴唇蠕動了幾下。“果然不出所料……”注1:所謂“死間”,就是故意在外麵散布假情報,並通過潛入敵營的我方間諜把假情報傳給敵人。一旦戰事成功,間諜的假情報會被敵人識破,這類間諜一般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事後也難以全身而退,所以被稱之為“死間”。——出自《孫子兵法·用間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