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官頭埋得很低,雙手舉過頭頂,將重新整理好的賬冊遞給趙括。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他時時刻刻受到內心的煎熬,如同赤身躺在滾燙的銅板之上,這不是度日如年能夠形容的慘烈心境。糧官深知軍糧之事絕非小可,既然是在他的職責範圍內出了事情,那他是肯定脫不了乾係的。為了穩定軍心,那件事被壓了下來,目前就隻有大帥、自己、以及他下麵幾位絕對值得信賴的下屬知情。軍中一切如常,士兵們依舊一日兩餐。為了維持那表麵的平靜,糧官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他甚至覺得直接將自己拉出去砍頭或許還是一件幸事。他聽到趙括翻動木簡的聲音。平時非常習慣的聲音此時此刻在他的耳中卻仿佛變成了石錘的敲擊,每一下都毫不留情地重重捶打在他的心臟上。“糧官。”恍惚間他聽到大帥在叫他,以和平日無異的語氣。他慌忙抬起頭,然後便撞見大帥關切的眼神。“本帥之前已經說過了,那件事情的責任並不在糧官。如果真要責罰的話,那也是本帥的疏忽。”“下官護糧不力,罪該萬死!”趙括注視著糧官眼眶下更深的黑眼圈以及愈發憔悴的麵容,輕輕搖了搖頭,視線又落回到手中的木簡上。“砂礫填充的糧袋全部都清理完畢了?”“是的。按照大帥的吩咐,下官的幾位心腹下屬夜以繼日,將混雜在砂礫袋中的少量糧食全都篩分出來了。”“……也就是說,這上麵的糧草數目也就是所有的數目了?”“是。將沒有問題的糧袋和從砂礫袋中清理出的糧食合在一起,重新整理的數目清單都在那本賬冊上了……”糧官不安地瞄了賬冊一眼,“目前的糧草按照每日的消耗量計算,大概……大概隻能維持……維持十日。”糧官隻覺得一句話說得異常艱難。“下官想,大良山那邊的糧倉估計也是一樣的情況。”“不用擔心。十日已經足夠了。”趙括一邊將木簡卷起來,一邊笑著說道。也許隻是純粹的安慰之語吧。糧官聽著那句話心裡下意識地冒出一句,但是麵對著年輕主帥臉上自然的笑容,他又立刻否定了心裡的話。真是不可思議。對方的笑容似乎蘊含著一種力量,使人不由地想要無條件信任。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對方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動搖,那份堅定使連日來惴惴不安的糧官仿佛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隻要趙軍能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即使事後被論罪處死,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的。===========糧官走出帳外,正好與傳令官打了個照麵。對方還是那副風風火火的樣子,靈活的身子似乎永遠充滿活力,他腳步邁得飛快,剛要進帳就與糧官撞到了一起。“好痛!”荊軻捂著自己的鼻子叫了一聲,正想要抱怨,抬頭見是糧官又把話咽了回去。一雙大眼滴溜溜地在糧官臉上停留了片刻。“糧官,你是不是操勞過度了?千萬保重身體啊。”滿是關切的語氣令糧官心中一暖,沒等他做出回應,匆匆甩下一句話的傳令官已經迅速地與他檫肩而過,兩腳踏進了帳中。糧官轉頭隻捕捉到一個略感單薄的背影。他無奈地輕搖頭,邁開步子離開了。荊軻感覺他應該是帶回了一個好消息,因為趙括看完前方隘口傳來的軍報之後,嘴角一直保持著一個微小的上翹幅度。軍報照例是密封的,荊軻不可能知道上麵的內容,他好奇地問道:“上麵寫了些什麼?”這並不是他這個傳令官該問的話,不過趙括看起來完全沒有介意的樣子。“秦軍主力退兵了。”“退兵?退回哪裡?”荊軻此刻的表情有點呆,他沒有明白趙括的意思。“自然是退回光狼城。”荊軻看到趙括嘴角原本微小的上翹幅度在說完這句話之後變成了誇張的上翹幅度。他眨了眨眼睛,雖然還是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何事,但有一件事他現在十分肯定——他的確帶回了一個好消息。趙括右手的虎口抵著自己的下巴。他給了隘口的守將三天的時間,然後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王齕的大軍突然撤退,這意味著馮亭那邊應該得手了。作為大本營的光狼城一旦被襲,王齕得到消息一定會撤兵。況且他給馮亭的指示是火燒光狼城中屯積的大批軍糧。軍糧即軍心,軍糧有虞,百萬之軍豈能守心持久、不動如山?此時若率趙軍精銳全力追擊,秦軍的結局隻有一個:兵敗如山倒。孫子曰:以正合,以奇勝。越是麵對強敵,越要出奇製勝。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奇險,但他也清楚,他是有勝算的。儘管這個計劃中出現了一個原本被他排除的最大障礙——武安君白起。想到那個人,他抵在自己下巴上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覺地收緊用力。目前他已經知道白起在長平秦軍中,而白起卻不知道他知道了。據探查,王齕率領的主力軍並未升起白起的將旗,看來他還打算繼續隱瞞下去。他欲使秦軍輕敵,白起又反過來欲使他輕敵。既然如此,他大可將計就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表麵上迷惑敵人,暗中卻做出防範。最重要的一點,他要在此賭一把。得知那個人潛藏軍中的消息後,趙括將自己的計劃仔細地又梳理了一遍。他斷定即使對手是白起,也不可能會料到馮亭的背後偷襲。由丹河東岸的長平關出發,向西北方經丹朱嶺轉入老馬嶺,再順著山勢由北向南的路線在世人眼中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連熟悉長平一帶地理民情的原上黨太守馮亭最初也一口否定了翻越山嶺的可能。如果不是他千方百計尋得地圖……趙括側頭瞄了一眼掛在帳幕上的那把金色劍鞘的寶劍。三年相持,終有一決。也許早已不是他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他必須在此賭一把!對於偷襲光狼城的計劃,他有足夠的自信。想到這裡,趙括的眼神銳利了起來,如同出鞘的茲白劍。在趙括沉思的時候,荊軻也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荊軻覺得這一段時間趙括有些奇怪,但到底是哪裡奇怪他也說不上來。硬要形容那種感覺的話,就好像對方心裡埋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不僅是趙括,糧官也給他類似的感覺。他一度認為是秦軍主力發動進攻的緣故,誰都知道兩軍的軍力相差懸殊,趙括大概是因為壓力才變得奇怪。後來他又仔細回想了一下,然後否定了自己原先的猜測。異樣的感覺是從他送來那封神秘的信件之後開始的。而且那之後,景湛哥就沒有出現過。“小鬼。”突然的呼喚使荊軻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不明所以地瞪著大眼將疑問的目光投到發出聲音的那人身上。“該出發了。”“?”年輕的將軍站起身來,將帳幕上的寶劍取下掛在腰間。帳內的油燈才剛點上不久,燈盞內的油脂還是滿滿的。那人一身銀色的甲胄在燈火中閃著點點星光。===========“夜襲!夜襲!”尖銳的鉦鳴之聲伴隨著士兵的呼號聲,在整個秦軍營壘中傳播開來。在鉦鳴聲中瞬間清醒的秦軍士卒,第一反應便是從臥席上一躍而起,操起帳中的武器衝出營帳準備投入戰鬥。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那並不是敵人的夜襲。營壘外,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持著戈矛的趙軍將武器的底部重重地戳進泥土中,隨著震耳欲聾的叫陣聲又將武器高高舉到空中。他們鬥氣昂揚,不知疲倦似地重複著揮舞武器的動作。“這幫趙兵簡直是瘋了,半夜也來叫陣搦戰!”一位秦軍將領站在壘壁上,望著外麵不知道圍了幾圈的人牆狠狠地啐了一口。狡猾的趙軍站在秦軍箭弩的射程之外,秦軍的遠程攻擊對他們毫無辦法。他們手中的火把照亮了秦軍壘壁前一片暗沉沉的區域,那些不斷叫陣的士兵和白天的囂張樣子沒有什麼兩樣。視線再往遠一點,火把的光亮仿佛被黑夜吸入了它那永遠不知滿足的龐大肚子裡,秦軍將領的視線越過黑壓壓的敵軍人頭,在黑暗的儘頭凝結成了一片曖昧模糊。“擾敵之策罷了,章將軍交代不必理會。如今趙軍連夜裡也出動,想來必是大將軍那邊攻打甚急,趙括怕是慌了,才這樣急於與我軍交戰……”與秦軍將領並肩而立的另一位將領說道。“今夜被趙軍這麼一鬨,眾將士們恐一夜難眠了。咱們秦軍何時受過這種憋屈,隻望大將軍援軍速來,你我到時可得好好出口惡氣!”身側的同袍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縱趙括再有能耐,也不是咱們大將軍的對手啊。”兩個人又說了幾句,便由著那壘壁外的趙軍叫囂,各自回帳去了。此後無論趙軍如何賣力辱罵,秦軍皆充耳不聞,置之不理。到了四更時分,空中仍舊不見月色。趙軍也許是喊得乏了,滅了火把暗自退去了。被趙軍騷擾了大半夜的秦軍將士終於能在天明前稍稍睡上片刻。黎明,空氣尚殘留著野外露水的濕重感。章騰麵對著眼前熟悉的景象竟有些不真切的虛幻感。一夜之間,將他們圍堵起來的趙軍撤退了。大量的營帳仍留在原地,寫著“趙”字的軍旗和往日一樣插在駐地各處,唯一的不同是,八萬趙軍精銳已經離開了。怎麼回事?難道又是一個趙括精心籌劃的陷阱?誘他出動,亦或是……大將軍那邊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