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轉 機(1 / 1)

渡河的趙軍在困住了秦將章騰的先鋒部隊之後,趁機在老馬嶺中段支脈的隘口修築了臨時的防禦工事。因為時間緊迫,在隘口一側的山脈上壘築起的是一道土牆,跟廉頗老將軍花了兩年多時間在河東建起的百裡石長城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麼堅固的工事。不過憑借著居高臨下的山勢和趙軍正盛的士氣,也還是成功擋住了秦軍一波接一波的瘋狂攻擊,隻是不知道這抵抗還能持續多久。在山脈與丹河之間的狹窄位置,即整個防禦工事最重要的隘口所在,與支脈上的土牆不同,這裡特意修築了高數丈的石牆。壘起石牆的石塊是當地的石料,表麵粗糙,大小不一,看得出是倉促間而成。經過十幾次激烈的戰鬥,石牆上不少地方已部分塌陷露出了缺口。最危險的一次,秦軍架起雲梯,幾乎從那些缺口中成功地登上了石牆。若不是一位趙軍守將出色的現場指揮,以及另一位守將親冒矢雨率眾在牆頭與敵殊死相搏,恐怕這個隘口今已易主。隘口外的秦軍源源不斷地補充進來,趙軍根本沒有喘息之機,也就根本沒有餘力和空暇去修複石牆上的各處缺口。那位與秦軍殺得眼紅的守將乾脆將堆疊在牆頭上的無數屍體——不管是秦軍的還是趙軍的,命人統統壘到了石牆的缺口處——築成了名副其實的“肉牆”。看似殘酷的行徑在這個年代卻是再正常不過了。他們活著的時候是“人”,死了就成了“物”。戰爭無情,在資源有限的戰場上,沒了生命的“物”也要儘可能地做到“物儘其用”。現在太陽還沒有升到頭頂的位置,秦軍的進攻雖然沒有停止,但也弱了下來。前方黑壓壓的營地上,升起了今日第一次炊煙。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從隘口的石牆後冒出來,頭上頂著一麵銅盾。那人一身甲衣下冒出的袍服領口沾著幾串乾掉的血點,呈噴濺狀,從領口一直向上延伸到脖子,然後是下巴的一側。臉頰上也有一片褐紅,隻是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了。粘稠滾燙的液體似乎在凝固冷卻之前被人用手掌胡亂抹了幾下,變成狼狽邋遢的無規則色塊,像被調皮的稚兒拿著毛筆塗鴉的結果,過於用力的筆鋒擦過鼻梁,墨色在另一側的臉頰落下紮眼的枯筆痕跡。那些痕跡雖看得驚心,不過並不是他本人的血。其實旁邊的士兵提醒過他,他沒顧得上去擦乾淨。或者準確地說,他聽過就忘了。男人的兩眼機敏地在秦軍陣地上方來回掃視。他大略算了下炊煙的數量,雖然秦軍是輪番依次進食,但那規模也足可觀了。“嘖!”將官抽動了下嘴角,秦軍的進攻雖暫時抵擋住了,可有生力量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大損失。盯著下方寫著“王”字的大將旗幟,將官那殘留著血跡的粗大鼻子抽動了兩下。“呸!”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字。自兩軍在這個隘口開戰後,他就一直留意著。隻要王齕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定要讓他領教下他引以為傲的勁射。可惜,隻見將旗飄飄,不見將影。他可是憑借著自己一身過硬的真本事被新任大帥提拔到校尉的位置。大帥斬趙末等八將立威之後,在軍隊底層中提拔了一撥新的將官。其中除了他,還包括那個公羊子高。若是一箭解決了為首的大魚,其他那些小魚蝦數量再多也是小魚蝦。將官內心並不把數量眾多的秦軍放在眼裡。他覺得自己隻要有一個機會……可惜啊。儘管心中明白王齕作為秦軍主將,不大可能出現在戰鬥最前沿的地方,男人還是忍不住從心底最深處泛出了一絲鄙夷。不過他本人並未察覺那鄙夷中還夾雜著一股涓涓細流般的焦躁。從緊靠著石牆的地方退下,將官一手扶著那麵半人高的銅盾,依舊保持著將它頂在頭上的姿勢,弓著腰往石牆內側的坡道移動。這個時候,還時不時有秦軍的冷箭射來。牆上的士兵是不久前才換上去的一撥。而撤下的人,如果還沒有負傷到倒下的地步,應該會去“享用”一頓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命享用的黍飯。隘口內的炊煙也嫋嫋升起了,煙柱與隘口外遙相呼應著,隻是數量與後者相比顯得稀疏得多。走下坡道,將官加快了腳步,往隘口更深處走去。短短幾天,他竟覺得這座防禦工事內的人少了很多。走進一座簡陋的營帳,另一位將官正好在裡麵,他抬眼朝入口看了看,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似乎對來人招呼也不打便闖進來的行徑並不見怪。大概是習慣了吧。“樓校尉,臉色不是很好?”被稱作樓校尉的男人將手邊的銅盾隨手一扔,也不答話,徑直走到帳內一角,拿起地上裝水的銅方壺猛灌了幾口。那銅壺高一尺半,原本是裝酒的酒器。因為帳中不能飲酒,所以索性拿來盛水了。銅壺本身的重量加上裡麵的清水,普通人兩手抱起來也是比較吃力的。要喝水時一般的做法是打開壺蓋,用長勺舀水到漆木杯中飲用。但是這位樓校尉顯然是覺得一般的做法太麻煩了,他輕鬆地舉起銅壺仰頭灌水的樣子讓人瞠目結舌。從壺口傾瀉而下的水,一部分順著他的下巴流到了脖子裡。原本沾著噴濺狀血點的袍服領口被水浸濕,那些血點在布料上模糊成一片,原本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來了。似乎是喝得很痛快,那人放下胳膊,沉重的銅壺被他一手抓在內凹曲線的壺頸處,借著重物下墜的力,幾乎在轉瞬之間銅壺就重新回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三日已經過了。”將壺蓋蓋回原處,他抬起胳膊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水跡,然後說了一句咋聽起來毫無邊際的話。沒有得到意想中的回應,他轉身麵朝著營帳中的另一個人。對方坐在案邊,正俯首在案上的木簡上寫著什麼。“什麼東西?”他靠近了對方問道。公羊子高沒有停筆,也沒有抬頭的意思,不過嘴上還是回答了樓校尉的疑問。“給大帥的戰報。”這裡每日的戰況都是要呈報給大帥的。緊急的時刻,甚至一天十數封往來也是正常的。這句話也許是讓樓校尉想起了什麼事,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問道:“喂,公羊兄,之前大帥在信中問俺們秦軍的大將旗幟有沒有什麼變化,之後又要俺們留意王齕身邊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人物,你說大帥是什麼意思?”公羊停了筆,投向樓校尉的眼神多了分嚴厲。“大帥的意思,豈是你我敢胡亂揣度的?”“嘖!”樓校尉撇撇嘴角,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既然對方不樂意他說這個,那他就換個話題,他想起他原本來找公羊子高的目的。“大帥給的是三日的期限?”他特意加重了三日的語氣。公羊校尉點了點頭,看樣子他並不打算說什麼。樓校尉在還是一名普通步卒的時候就和公羊子高相熟,要說他對公羊有什麼意見,就是他那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樣子最讓樓校尉看不順眼。“今天可是第四日了。”“怎麼,樓校尉怕了?當初不是豪言守三十日也沒問題麼?”“哼!俺會怕?軍令如山,大帥要我守三十日,俺眼睛也不會眨一下!來多少秦人俺殺多少個!”樓校尉大鼻子上那對不大不小的眼睛此刻瞪得老大,似乎對公羊剛才的那句話很生氣。“……俺隻是搞不懂大帥的意圖……”說著這句話,樓校尉上前幾步,身體幾乎要挨著公羊子高寫字的那方木案了。“這樣守著隘口跟以前有什麼不同?依舊不能敗秦。俺看還不如殺出去,與秦軍實實在在地大乾一番!”“又說氣話?你明知秦軍數倍於趙,硬拚等於送死。”“這樣守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結果還不是等同於送死!”樓校尉不由地抬高音量,瞪著公羊子高。公羊回瞪著對方,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最後公羊歎了口氣,首先開口。“我率兵前來援助之前,大帥跟我說過,到了時間秦軍自會退去。”“一塊肉都快吃到嘴裡了,公羊兄相信狼群自會退去?”樓校尉挑了挑眉,接著說了一句,“除非發生了神跡。”公羊將他的反應儘收眼底,他埋首將“檢”蓋在寫好的木牘上,然後拿起案上早已放好的兩根麻,將“檢”和“牘”綁在一起。一邊這麼做著的時候他一邊問道:“樓校尉不相信大帥?”“不是。”對方此時也低著頭看著他手上的動作,眉間的幾道皺褶顯示著他的困惑。他沒有繼續解釋什麼,他知道公羊是知道的。他不是不相信大帥,相反,正是因為太相信了,心中的困惑才會越深。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待公羊將簡牘封好,在繩子交錯處抹上紅色的封泥,拿出自己的印章正欲在泥上蓋印時,一名士卒在帳外叫了一聲“公羊校尉!”那名士卒進來見到樓校尉也在場,於是又恭敬地叫了一聲“樓校尉”,隨後才開始稟報軍情。“秦軍陣營有些奇怪,據小的觀察,似乎是在向後撤兵。”兩位將官相互對視了一眼,相比起樓校尉臉上明顯的神情變化,公羊校尉幾乎是不露聲色的。“你可看好了?秦軍是往哪個方向撤退?”“小的不太清楚,不過秦軍陣營的後方已經開始移動了。”垂首思索了片刻,公羊向一旁的樓校尉發出了邀請。“樓校尉,要不要同去石牆上看看?”===========秦軍連日來對隘口的攻擊竟然停止了。在趙軍壘築的石牆上,兩個人並肩站著,朝著隘口外的開闊地帶瞭望著。秦軍的撤退也是井井有條的,但是速度很快,到了黃昏時分,原本黑壓壓的營地已經變成了空地,徒留下一大片埋鍋造飯的土坑。“想不到秦軍真撤退了。”臉上沾著黑褐色汙跡的將官喃喃地說道,這次他不用頂著那麵半人高的銅盾了。“派出去悄悄跟在秦軍後麵的斥候已經回來了,說是秦軍是往光狼城的方向撤退。”“光狼城?難道秦軍大本營發生什麼事了?”“不知道。”對此公羊子高也很疑惑。他覺得這件事恐怕隻有大帥明白怎麼回事了。“看來我那封戰報要重新寫了,得趕緊將這件事稟告給大帥。”“嗯。”看樓校尉似乎還在發呆,公羊拍了拍他,向來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樓弟,你說的神跡發生了。”他覺得這對趙軍來說,恐怕是一個巨大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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