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俘 虜(1 / 1)

一輛戰車在禦者嫻熟的操縱下朝著城門的方向駛去,戰車後跟著數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整齊劃一地邁著步子小跑著,始終與前麵的戰車保持著一致的距離。那距離不遠不近,正好可以在戰車減速停下後,及時地擁到戰車周圍形成幾圈保護的“人牆”。今夜的雲層太厚,月亮被包裹著透不出一絲光線。不過這並沒有為深夜趕路的人帶來什麼困擾。滿城的火光幾乎照亮了大半個天空,如同一桶染料被人撞翻。液體浸透藍黑色的天幕,最濃的地方是鮮明的亮紅色,邊緣則是暗紅色,最後與幕布底色融為一體。被汙染的幕布下,寫著“秦”字的軍旗迎風舞動著,那是戰車車廂上插著的旗幟。旗尾的旌條像淺海下受驚的魚群,不安地騷動著。車輪的咂咂之聲與士兵們整齊的腳步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與遠處隱隱傳來的嘈雜聲形成鮮明對比,如墜迷夢之中。“什麼人?”突如其來的喝問聲打破了這個夢境,嫋繞在耳際的車輪咂咂聲與士兵們的腳步聲都停止了。站在車廂左側的李斯大夢初醒般抬眼看去,是站在城門邊的守兵,人數大約百餘名,分列在城門兩側。年輕人一時間無法分辨是其中的哪一位在問話。就在這短暫的一瞥中,城牆上的士兵已經張開了弓弩,城門邊十幾名守兵一擁而上,阻住了戰車的去路。從地上尚新鮮的血跡可以看出,這裡不久前經曆過一場戰鬥。不愧是秦軍,這麼快就重新組織起了防禦體係。李斯暗暗佩服道。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夜襲而被迅速攻破的城門,在短時間內又恢複了秩序。光狼城是一座麵積不大的純軍事性質的城池,整座城隻有一座城門可供進出。目前城中一半兵力在救火,大部分地方還處於混亂中,而剩下一半的兵力幾乎都被調到了城門處。靠近戰車的人中,有一位將官模樣的人,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盯著車上的年輕人看。“你是……”“他是大將軍的座上賓,範丞相的代理人!”沒等將官說完,站在年輕人右側的持戟武士厲聲將他打斷。將官對此並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他隻是扭頭又注視著那名站在戰車上回答的士兵。緊挨著李斯,站在右側的士兵臉上有著煙火色,似乎是才從大火中突圍而出。從他的服飾來看,級彆遠不如站在車下的將官。不過他並沒有因為這種等級上的差異而畏縮,反而毫不避諱地與車下的將官對視著,同時從懷中掏出一枚令牌遞給對方。“光狼城遇襲,上麵的人令我無論如何要確保運糧官的安全,將他平安送到大將軍處。並將今夜之事稟報大將軍,請他派兵回援!”將官接過令牌,借著火光翻看,確認沒有任何問題。他再度將目光移到車廂左側的年輕人身上。對方那一身朱紅色絲線的高級皮甲很是顯眼,何況皮甲下還有著一身與軍隊最格格不入的儒服。軍中當然都知道這一位人物。從他出現在長平軍中,對他的議論就不絕於耳。他現在能夠肯定對方就是那位連大將軍也要禮敬三分的人。儘管他名義上隻是一位小小的運糧官,可是大將軍特意為了他的安全將他留在光狼城中。如果他發生了什麼事,光狼城的守將想必會受到最嚴厲的處置。將官將令牌還給車上的武士,同時用眼角的餘光掃了眼戰車後成列的士兵。在目前這種連敵人的真麵目也不清楚的情況下,趕緊將這位“大人物”送走的確是一件穩妥的做法。“先生,恕末將失禮,請出示一下印信。”將官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恭敬起來。他的目光越過武士,直接落到運糧官的身上。出於敬意,他的目光並沒有停在對方的臉上,而是落在他的腳邊。儘管他現在毫不懷疑對方的身份,他還是必須按照秦軍的規矩一絲不苟地辦事。要不然,嚴厲的處罰將會落到他身上。運糧官解下腰間的印章綬帶,車右的武士伸手接過,然後才交到了將官的手中。那枚刻著秦國文字的印章也沒有任何問題。將官點了點頭,將運糧官的印章交還給武士。他側開身子,朝著城牆上揮動胳膊,無數蓄勢待發的弓弩收了回去。隨著他的側身讓步,其他圍在戰車前方的士兵們也紛紛退開了。“夜襲光狼城的敵人來無影去無蹤,全城大火卻又不知對方蹤跡和底細。也許敵人已趁亂出城,不在城中了。又不知何時會再攻來,人數多少……望同袍萬分小心,護好先生周全。我等守城不力,見到大將軍之後,還望先生在大將軍麵前周旋幾句,請大將軍速派兵援助!”將官雙手抱拳,說得十分懇切。運糧官沒說話,隻有那武士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隨即城門大開,禦者手揚韁繩,一聲“駕!”,戰馬邁開步子,拉動著戰車的輪子再度發出了咂咂之聲。此時,城中的另一處。“快……快……快來人啊,糧倉!糧倉著火了!!!”衝著火光跑來的士兵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無數的囷倉像投入火中的栗子,發出劈劈啪啪的燃燒聲。火焰肆無忌憚地向空中伸展著胳膊,意圖將自己滾燙的雙足邁到更廣的地方。顧不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秦軍屍體,士兵呼號著叫來更多的同伴投入滅火的隊伍中。隻是那木桶盛來的水,一往不斷上躥的火舌上澆去,立刻就化作一團熾熱的水汽蒸發了。當戰車駛離了光狼城城牆所能望見的範圍,李斯感覺到那把一直抵在自己腰間的匕首也離開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脫離了危險。相反,他確信自己跌入了一個更加凶險的處境中。站在右側,身著秦軍服裝的馮亭同時遞給他一個警告意味的眼神。===========半刻鐘前。李斯垂下眼瞼,用餘光掃了眼橫在自己脖子上那把閃著寒光的利刃。韓國的兵器吹毛斷發,任誰被那利刃抵著脖子都會不高興的。他現在不僅不高興,而且還有股怨氣。“我們沒有多少時間跟你耗!再不說出糧倉的所在地,彆怪我的士兵劍下無情。”麵對馮亭的咄咄逼人,李斯的眼神冷了下來。“小生之前已經說過了,並不清楚糧倉所在。”連聲音也是冷冷的。馮亭玩弄著手中那枚小小的泥印,似乎並不相信李斯的話,他挑高了眉毛。“作為秦軍的運糧官,會不知道真正的糧倉所在?”言罷隻見李斯扯了扯嘴角,帶著一股自嘲的意味。“小生要是早知道武安君暗中轉移了糧草,豈會冒著危險駕車趕到這裡,以至於落得這副田地?”“白起暗中轉移那麼多糧草,你竟一點兒沒有察覺?”“武安君何許人也?他若真心想瞞誰的話,怎會瞞不住?況且從一開始大將軍就知道武安君潛藏軍中,他要轉移糧草,隻需借大將軍之口暗中發布一個命令。要怪就怪小生我非秦人,更非秦兵,縱使得了應侯的信任,也難得武安君的信任嗬!”從李斯口中意外又聽到秦國另一位重量人物的尊號,馮亭不由地又打量了眼前的年輕人一遍。“我看你身著儒服,應是個儒生。你既非秦人,如何腰掛秦國運糧官之印,身穿高級合甲,又如何得範雎信任?”於是李斯將自己身為荀子弟子,依荀子之命投身這場大戰的始末簡要地述說了一遍。“原來你是稷下學宮之首荀卿的弟子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斯竟覺得馮亭說著這話的時候眼中含笑,似是充滿了善意。“不過,李斯……”隨著他話鋒一轉,那份來不及讓李斯回味的善意轉瞬即逝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之前的冷酷無情。“你投身秦國,猶如一顆明珠投於地上。秦人心如虎狼,恐怕你功名未得,就成了虎狼口中之肉。”李斯順著他的目光再度垂下眼瞼,用餘光掃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鋒,然後露出一絲苦笑。“喂,你們一大群人愣在那裡乾嘛?哪個部隊的?還不快救火!”遠遠地一小隊秦兵跑了過來,為首的一位下級軍官衝著這邊叫嚷著。李斯隻覺得自己脖子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他明白隻要自己一張口,對方會馬上割斷他的脖子。見對方完全沒有反應,那位軍官氣急敗壞地奔著馮亭的方向而來,他身後的士兵大約五十人左右,也跟著長官跑過來。當雙方的距離縮短到足以致命時,馮亭的一個眼神,一場廝殺消無聲息地展開了。不,準確地說,是一場屠殺。在對方毫無防備之下,精銳韓卒幾乎在轉瞬之間將五十人的秦軍小隊斬殺殆儘。詫異的表情凝固在那位軍官的臉上,他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麼就倒在了地上。韓國精銳,以一當十,絕非浪得虛名。如今除了眼前那一片被染紅的天空,連目之所及的大地也被染成了紅色。李斯不忍地閉上眼睛。他不過是一位稷下的讀書人,還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下目睹過戰鬥。儘管他之前已經害死了一名護衛和駕車的禦者。馮亭的相貌原本透著文官的氣質,換上戎裝後卻平添了一股比武將更陰寒的氣息。他伸出細長的胳膊,指著他身後的韓卒,眼睛卻定定地看著李斯。“你們儒家的祖師孔子有一句話,‘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另,亭還記得,你們儒家的曾子還有一句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亭這三千韓卒,皆為死士,若不能完成任務,誓將在此地殺身以成仁。亭的時間不多了,到時,勿怪亭拉上李斯你相陪黃泉了。”李斯的臉色很難看,即使身在臨淄牛山上的機關地道中時,他的臉色也沒有那麼難看過。他微微頷首,略作思考。再度抬起頭時,眸子晶亮如星。“白起既然不信任小生,小生也沒必要為了秦國丟了性命。小生所求不過富貴而已,華陽君既然說小生是明珠投於地,那還望華陽君不計前嫌,能屈尊撿起那顆明珠。”“但不知這顆明珠能為我做什麼?”“為華陽君照亮前路。”李斯想起那一日離開達德殿,他問師弟是為秦還是為趙,師弟沒有回答,卻是用譏諷的語氣對他說道:“師兄一心做倉中之鼠,而秦國與趙國相比,是一個更大更豪華的糧倉。”不,師弟你錯了。對於倉中之鼠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糧倉,而是活著。隻要活著,天下處處可尋得大糧倉啊。光狼城中的糧倉燃燒著熊熊火焰——虛有其表的假象和偽裝騙過了絕大多數人。暖色的光照亮了年輕人一張線條柔和的臉龐,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麵前的中年男人說道:“小生雖不知白起將糧食移向何處,但假如小生是白起,絕不會將如此多的糧食隨軍運走。能短時間內轉移並隱藏大量糧食的地方,一定就在光狼城附近。小生想,那一定就在城外的某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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