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光映照著馮亭的半張側臉,使他瘦削的臉也帶上了火的顏色。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悅的情緒,也沒有什麼痛恨的表情。嘴唇緊抿成一條線,雙目注視著周圍熊熊燃燒的火焰,在物體劈劈啪啪的燃燒聲中,他就那麼沉默地直直注視著周遭的一切。他的腳下倒著橫七豎八的屍體,從身著的軍服來看,幾乎都是秦國士兵。在這個普通的深夜,當守城的士兵在自以為安全的環境中放下了戒備,馮亭率領的上黨銳卒突襲了這座老馬嶺下的軍事要塞。“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太守兵臨城下之時,可用火攻。”把重要的地圖交給他時,那個自信滿滿的年輕大將笑著對他說道。那個時刻,他深知自己和自己的三千上黨軍絕不能辜負一個人。馮亭轉身,之前映照在火光下的側臉隱入了陰影中,他的目光從跳動的火焰落到一個人身上。“秦軍的屯糧之地在何處?”語調不緊不慢,卻滲透出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無視身旁士兵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身穿一件高級合甲的年輕人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華陽君目前所處之地不正是秦軍的糧倉嗎?可惜啊,都被大人您一把火燒了……”墨如點漆的眸子中映著衝天的火光。無數糧倉在大火中倒塌,升起滾滾濃煙。不遠處一乘孤零零的戰車停在這座城中最大的空地上,車上趴著一個人,手中仍拉著韁繩,似乎是駕車的禦者。他身中數箭,看起來早已沒了呼吸。車下躺著一名年輕的士兵,胸口的血還未乾,一支青銅戟落在離他攤開的右手兩三寸的地方。===========不久前。趁著夜色的掩護馮亭下達了進攻的命令。他們曆經險阻,冒死翻越懸崖峭壁,終於在前一日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光狼城。謹慎的馮亭沒有貿然進攻,他將大隊人馬潛伏在山中,遣幾名機智靈敏的為斥候,先探查了一番光狼城的情況。確定光狼城大軍儘出,守備空虛,他這才令士兵們換上趙括之前就已為他們備好的秦軍軍服,點起火矢,朝著城中一陣猛射。突如其來的大火果然使城中的秦軍陷入了混亂,在他們還未搞清楚敵襲究竟從何而來時,馮亭率領上黨軍趁亂攻入了城內。上黨軍一邊隨處點火製造更大的混亂,一邊朝著城中某個地方迅速前進。光狼城原本就是韓國上黨郡在長平所建的軍事要塞,上黨軍對城中的道路很是熟悉。何況他們的將領手中現在還有一張標注著秦軍部署的地圖。“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積,三曰火輜,四曰火庫,五曰火隊。而太守的目標,就是火積!”趙括指著地圖上某個地方,馮亭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地圖上特彆用朱筆框出來的地方標注著小字,正是一個清晰的“糧”字。“秦王為了攻下長平,近三年時間不斷往長平增兵,目前長平的秦軍近百萬之眾。而我軍在長平的所有兵力加在一起,也不過四十五萬人。以我國國力,難以長期供養長平幾十萬大軍,但糧草充足的秦國沒有這方麵的顧慮,因此他們能夠發動人海戰術。人多勢重是秦軍絕對的優勢,同時也是他們最致命的弱點。”年輕將軍的手指在那個“糧”字上點了點。“本帥若不親自為餌,王齕一定不出。本帥若不入‘死地’,何來‘生機’?趙軍精銳渡河調開秦軍主力,儘全力拖住王齕,為太守爭取時間。本帥不求太守占領光狼城,隻望太守一炬燒儘秦軍後方糧草。一旦糧草被燒,百萬大軍無一日之糧,便如風中枯枝,一觸即潰。屆時秦軍自退,本帥再率軍追擊,定能大獲全勝。”馮亭低頭思忖,此計險則險矣,然出其不意精妙非常,足見趙括之大智大勇。敗秦,始終是他們共同的目標。循著地圖指示的方向,攻入城內的上黨軍很快就找到了秦軍屯糧的地點。城內東北角專門開辟出一大片空地,一排排巨大的囷(qūn)倉甚是震撼。而屯糧處的守備力量正如馮亭之前所預料,雖不至於太過鬆懈,但在城中四處火起的緊張時刻無論是誰看見一群穿著秦國軍服的人匆匆趕來都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認為那是被派來援助的同袍吧。於是,屯糧處的守軍順理成章地在毫無防備中被對方殺了個措手不及。很快,熊熊大火便燃燒起來,將無數囷倉吞噬。望著極速升騰而起的煙火,馮亭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氣。連日來吊在心口的那塊巨石此刻終於落了地。趙括很清楚,憑原上黨韓卒的實力,足以勝任突襲之類的任務。若論守城作戰,韓卒人數太少,不能持久。留守秦軍一旦從最初的混亂中恢複過來,很快便能向韓卒發起反擊。並且,前方的王齕若得到消息回撤光狼城,陷入危險的反而會是上黨軍。故趙括對他的要求,隻有火燒糧倉一條。此一條便足可致秦軍於死地!目前任務達成,事不宜遲,馮亭正欲率軍出城,突聽馬蹄聲伴隨著車輪聲由遠及近。他心下一驚,暗想秦軍竟發覺得如此之快麼?轉瞬卻又察覺出不對來,無論是馬蹄聲還是車輪聲都很是單調,可見對方是單獨行動。不用馮亭做出指示,所有的上黨卒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搭弓張弩。鋒銳所指,固定在同一個方向。是誰,來送死?馮亭眯著眼睛,盯著前方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越來越熾烈的熱浪不斷湧來,仿佛扭曲了他所處的空間,在一片片濃淡不一的墨塊中,漸漸顯出一乘戰車的輪廓,車上模糊能見三人:中間的禦者,車右持戟的武士,車左身穿一件綴著朱紅色絲線甲衣的年輕儒生。儒生?!馮亭眨了兩下眼皮,再定睛望去。逐漸駛近的車馬使他這次看得更清楚。沒錯,從無袖的甲衣下露出的衣服下擺以及袖子的紋飾來看,那的確是一件儒服。===========李斯知道自己大意了。當望見濃煙滾滾而起的地方,他猛然意識到那是秦軍屯糧所在。顧不得多想,他立即驅車前往,卻不想晚了一步。站在車上望見身著秦軍軍服的士卒們紛紛將箭頭對準他時,他便明白了過來。想要調轉車頭,那時已經來不及了。一時的大意帶來了無謂的犧牲。與他同行的禦者和護衛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卻還活著。不是因為他的運氣有多好,而是對方故意要留他一命。馮亭想要抓活的。原因很簡單,能駕車趕來的人,絕不是普通的士卒,而且他還站在尊位“車左”的位置。再者,馮亭認出對方身上穿的甲衣是貼合兩層上等的兕革製成,據說有三百年之壽的合甲,僅僅是這件甲衣便能看出主人在秦軍中的地位不低;然而最讓馮亭感到奇怪的,是那人的甲衣下竟然是一件儒服。秦軍中怎麼會有儒生?即使對方的身份是儒生,在等級深嚴的秦軍中,他的地位似乎並不低。之後的事態發展證明馮亭的判斷沒有錯。對方真的是完全不擅武力的讀書人。被一隊士兵用短劍指著脖子,李斯幾乎是苦笑著從車廂後下來。他有點後悔在拜師儒門之後,沒有練好六藝中的“射”。“射”這一門課,由陳章授業。身為荀子家宰的陳章有一手好箭術,幾乎與儒家子思一派的公子成不相上下。師傅技藝雖然高超,弟子卻是“朽木不可雕也”。李斯的“射”,成績是所有授課中最不忍目睹的。巧的是他的同門師弟,成績跟他“不相伯仲”。所幸荀子完全沒在這方麵進行過督促,李斯便任由這門功課荒廢下去了。不過……以韓卒的身手,即使自己的“射”學得好點,還是逃不過被俘的結果吧。李斯挑了挑眉,那樣想到。從對方偽裝的軍服他自然看不出他們是韓卒,不過他認得對方的首領——馮亭。“想不到趙國的華陽君會出現在此地。莫不是上黨軍有什麼飛天遁地的本事?”對方從鼻腔中哼了一聲,對李斯的問題不置可否。“你如何知道我……”不等他說完,李斯便說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之前馬服子與秦軍初戰時陷入不利,幸虧華陽君率上黨軍前來援助。那個時候小生正好在戰場,和王齕大將軍一起遠遠地看著。”“王齕?”馮亭嘴唇動了動,眼中毫不掩飾地透出狠色。“你究竟是什麼身份?”李斯不答話,他的雙手被旁邊的韓卒控製著動彈不得,索性用眼神示意自己腰間掛著的方印。馮亭立刻明白了過來。他伸手拽下他腰間的方印,是一枚不起眼的泥印,翻過來看那上麵的篆文。“運糧官?”此時,一個士兵靠近馮亭,在馮亭耳朵小聲說了幾句。隻見馮亭臉上陡然一變,兩道淩厲的目光朝著李斯掃過去。“你究竟在耍什麼花招!”李斯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搖頭表示他並沒有聽明白馮亭話中所指。這一下馮亭幾乎是咬牙切齒。“糧倉內全是柴草,根本沒有穀物!”剛才有士兵無意間靠近燃燒得差不多的囷倉檢查了一下,這才發現了其中蹊蹺。李斯愣了一下,似乎他仍沒有明白馮亭的意思。不過很快,他便仰著脖子笑了起來。“原來如此,武安君不愧是秦國第一大將,自然不會輕易相信我這樣一個外來之人!”當日,潛藏在軍中的武安君來到王齕大帳中,說他要“將計就計”。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的將計就計!那個深夜,武安君以確保李斯的安全為由,讓他留守在後方大本營。翌日,王齕以大將軍之名率領大軍出發,而武安君仍以底層士卒的身份隨大軍而動。李斯萬沒想到,“最安全”的光狼城,竟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沒想到,秦國的武安君也悄悄來到了長平。當從儒生口中聽到武安君的名號,馮亭的臉色比起剛才顯得更加陰沉。火勢蔓延的速度減緩了下來。時間膠著,馮亭知道他沒有多少時間了,必須要速戰速決。士兵手中閃著寒光的利刃抵上李斯的脖子。“秦軍的屯糧之地在何處?”“華陽君目前所處之地不正是秦軍的糧倉嗎?可惜啊,都被大人您一把火燒了……”沒有溫度的笑意熔化在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