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兵 臨(1 / 1)

相夷在草席上輾轉反側,不知道為何,他今天晚上失眠了,黑暗中他徒勞地睜著一對眼睛,聽著旁邊的同袍從鼻腔中發出節奏有序的鼾聲。鼾聲不是他失眠的原因,他已經習慣了那種聲音。當初作為新兵剛到長平的時候,他的確苦惱於因帳中此起彼伏的鼾聲而失眠,不過那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即使旁邊鼾聲如雷,他也能安然入睡。到底……有多久沒有失眠了呢?想到明天還要起很早乾活兒,他便愈加急於入睡,而想要入睡的心情越急切,就越睡不著。明白到迫使自己入睡的做法隻會適得其反,他乾脆放棄了,任憑腦子裡的思緒如脫韁野馬,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蔓延開去。一旦思緒脫離了刻意的壓抑,相夷首先想到的便是目前的戰事。這是他無法控製的,畢竟他現在正處於這場戰爭的漩渦中心,儘管他隻是一個負責燒飯的夥夫。按照行程計算,大軍應該已經與前方的趙軍交手了。不知道關中老兵現在怎樣,相夷再度翻了一個身,換了一隻胳膊枕在頭下。他並不擔心秦軍會輸。周圍所有的人都告訴他,勝利一定屬於秦國。自戰爭開始之後,秦國不斷往長平增派兵員,相夷自己就是新征入伍的,他們現在的人數遠在敵軍之上。再加上他們的大將軍可是名將王齕,由他親自率領主力與敵決戰,即使不用腦子,隨便想一下結果,秦國也沒有可能會輸。靳申哥說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想起大軍出發那一天靳申說的話,相夷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這意味著他們很快就能回家了吧?平日總是刻意不讓自己想起家鄉,此時此刻放下思想的戒備,對家鄉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湧來。他離家不滿一年尚且如此。靳申哥離家已數年之久,一定更加期盼著戰爭的結束吧。還有伍長,驚夫哥,關中老兵他們……相夷越想腦子越清醒,他乾脆坐了起來。帳中什麼都看不清,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帳中其他陷入沉睡的同袍們,然後小心翼翼地摸黑穿上草鞋,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從茅房出來,相夷急匆匆地往回趕。自從大軍開拔之後,作為大本營的光狼城冷清了不少,這種冷清到了夜晚更加明顯。光狼城作為一座軍事要塞其實並不大,之前大軍除了很小一部分駐紮在城內,大部分紮營在光狼城四周。由於人數眾多,營帳連綿不絕,就算是深夜,軍帳與軍帳之間的空地上也總有不少值守的士兵圍著篝火,聚在一起小聲說著話。現在也還是能看到篝火,隻是稀稀拉拉的,周圍戒備的人則連稀稀拉拉的程度也算不上。留在大本營的守兵不多,除了城內和營帳四周安排了必不可少的守衛,其他地方都相應減輕了防備。實際上,作為秦軍的後方,光狼城位置優越,背倚陡峭的老馬嶺,西邊是秦軍控製的通往鹹陽的道路。而前方幾十萬大軍正試圖攻破趙軍防守的山隘。就目前的形勢來說,光狼城這裡不可能會出現敵軍,除非……對方是長了翅膀飛過來。大概是由大軍的出動而聯想到不久之後的勝利了吧,留守在光狼城為數不多的秦軍,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種樂觀的氛圍之中。從相夷他們那一屯的營帳到最近的茅房,途中隻會路過一堆篝火。相夷去的時候,一位坐在篝火旁邊看起來孤零零的士兵一邊打著嗬欠,一邊例行公事般地盤問了他兩句。當相夷再度走近那堆篝火,發現剛才盤問他的士兵盤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腦袋低垂著,下巴時不時朝著胸口的方向如蜻蜓點水般地晃動著。士兵的懷中抱著一支青銅戈,長長的木質戈柲(作者注1)斜靠在他的右肩上,以至於戈柲(bì)頂端綁著的金屬戈頭因為重量傾斜得更加厲害,如果不是戈柲底部的銅鐏(作者注2)還淺淺地插在泥土裡,那銅戈恐怕就要掙脫士兵的懷抱,直直地栽倒在一旁了。看來是睡著了……相夷放慢腳步,輕輕地從那名士兵身旁走了過去。經過篝火走了大概十幾步的樣子,相夷突然停住了腳步。寂靜的夜裡,他似乎聽到有什麼奇怪的聲音由遠及近。扭頭朝著聲音的來源望去——是西邊老馬嶺的方向,然後在下一瞬間,相夷瞪大了雙眼,緊接著,嘴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了起來,仿佛他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瞳孔中映著藍黑色的天幕,幕布上有點點星光,在極短的時間內那些小亮點由弱變強,由小變大,最後幾乎占據了整塊天幕。火矢!是火矢!無數燃燒的火矢朝著他們的方向飛來。在相夷還處於震驚狀態時,一團團火焰已墜落下來,它們似乎有著明確的目標,大部分直接落到白色的帳幕上,迅速將周圍的一切都卷入了火焰中。“敵……敵襲……”相夷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無奈聲音抖得厲害,幾乎連不成句子。除了他自己,根本沒人能聽見他那細小得可憐的聲音。容不得他喘息,第二波攻擊又緊隨而至。“敵襲!敵襲!”“緊急戒備!”從城牆那邊遠遠傳來呼號聲,很快尖銳急促的金屬敲擊聲響了起來,那是在向全軍傳遞敵襲的信號。在這樣的深夜裡,突如其來的襲擊讓秦軍猝不及防。雖說是“敵人”,然而夜襲的敵人究竟是誰,從何而來,有多少人,秦軍一無所知。隻有無數浸了油的火矢如流星劃過光狼城上方的天穹,將這個不大的軍事要塞卷入熊熊火海之中。也許是他人的呼號聲驚醒了相夷,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踉蹌著往剛才經過的那堆篝火跑去。之前見到的那名士兵仍舊抱著懷裡的武器。睡眼惺忪的臉上一片茫然,看起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相夷蹲下用力拍打著士兵的肩膀。“有敵襲,快起來!”見對方還在發愣,他顧不上許多,使勁兒搖晃了對方幾下。“你往那邊去通知各營,我去另一邊。”他向對方指著方向,不容置疑的口吻使對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相夷趕緊起身往自己的營帳跑去。===========李斯是被帳外的嘈雜聲驚醒的,他睜開眼側著耳朵傾聽了一會兒,感覺到那嘈雜聲非比尋常,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心中頓時生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趕緊起來抓起身側的外衣,剛穿好便有一名護衛掀簾衝了進來。“先生!快隨我躲一躲!”年輕士兵臉上是焦急的神態,年齡看起來比李斯大不了多少歲,兩邊的臉頰有著淡淡的煙火色。他身著甲衣,手持青銅戟,隨著他的進入將一股緊張的氣息也帶入了這個小小的軍帳內。王齕原本在李斯的帳外安排了護衛,不過李斯本人覺得護衛對他來說實在沒什麼必要。作為一位平民出身的人,他並不習慣在自己沉睡的時候帳外還有人徹夜不眠地守著。自王齕率大軍離開,李斯便把護衛撤了。當然那些士兵不會那麼容易就被他說服,李斯最後不惜拿出丞相的名號才讓士兵們回自己的帳內休息。從那貿然闖入的護衛神色中,李斯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敵人從哪裡攻來?”那士兵略微遲疑了一下才答道:“不清楚。當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城裡已經燃起了大火。”“火?”李斯兩道好看的眉皺在了一起,他徑直走出帳外。果然外麵火光衝天,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煙火味。視線所及的範圍內,能看到燃燒著大火迅速垮塌的營帳,一些士兵們正在運水滅火,而更多手持武器的士兵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奔跑著。某些將官模樣的人夾雜在士兵間大叫著,隱隱約約能聽見他們在叫嚷著需要增援的方向。看得出來,秦軍陷入了少有的混亂之中。“敵人來曆不明,仿佛從天而降,我軍倉促間來不及應戰……敵趁虛……攻破了城門。”護衛從帳內出來,站在李斯身後,他手中拿著一件穿綴著朱紅色絲線的高級合甲——那是大將軍王齕特意拿給李斯防身穿的。因為李斯匆忙間拿起的衣服是有一段日子沒有穿過的儒服,如今他這一身素雅的服裝在軍帳前長身而立,與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先生,你快把護甲穿好。城內現在很危險,敵軍也不知道來了多少。咱們五百主讓我無論如何要帶著你出城,將你平安送至大將軍那邊,隻要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告訴大將軍……總之,其他人已經為你備好車了。”李斯默默地接過護衛遞過來的護甲,他剛才就瞥見了停在不遠處的戰車,一位禦者正坐在車上等待著。李斯一邊係著甲衣的帶子,一邊低頭沉思著。突然,他抬起頭叫了一聲:“糟了!”護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隻見李斯往城內某一個方向張望著,他的視線所及之處,濃濃的黑煙在火紅的天色下如同一條黑龍騰空而上。“駕車!帶我去那個方向!”不顧護衛的反應,李斯快步走到戰車旁,伸手指著那道濃煙的所在地,對禦者急切地說道。注1:戈柲,既戈柄。《考工記》裡稱戈柲有六尺六寸,當時的一尺約23厘米,故戈柲長度約152厘米。注2:鐏,戈柄底部的圓錐形金屬套,主要作用是保護木質的戈柲底部不開裂。士兵休息時,也可以將鐏的尖端插入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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