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喘息聲混著粘稠的甜腥味,突兀地打破了深夜的寂靜。男人痛苦地捂著胸口栽倒在地上,濃重的雲層後可憐兮兮地透出一點兒月光來,照得男人的臉更是如死人一般地慘白。縱使他現在還沒有死,從捂著胸口的指縫間滲出的血跡來看,卻也離死人不遠了。這裡是趙魏邊境一處偏僻的山林,平日裡鮮有人跡。不知道那個男人為何會出現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而且又是在這樣的夜裡,即使死了也很難被人發現屍體吧。明明還剩下不到五裡,就可以進入魏國境內……男人一直閉著眼睛,他背靠在一棵樹的樹乾上,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一隻被人甩在岸上因缺氧而瀕臨死亡的魚。即使心裡充滿了不甘,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恐怕就要命喪於此了。再厲害的筮吏也算不出自己的命。對於自己的宿命,他無話可說。唯一的遺憾,是他為那麼多人算過卦占過夢,卻從沒想過為自己的家人算上一卦。一想到他的妻子,男人的呼吸變得更急促了些,捂在胸口的手掌也不自覺抓緊了被血染紅的衣襟。夜風突然送來了危險的訊號。密林的深處,同時響起了多人的腳步聲。腳步聲不重,似乎是輕輕踩在地麵上,有條不紊地由遠及近。月亮又隱入厚厚的雲層中,最後一點兒光消失了。完全的黑暗中,聽覺變得更加敏銳,一步一步,男人甚至能分辨出他和死亡最後的距離。當冰冷的利刃抵在他脖子上的一刻,他睜開了眼睛。那眼中盛滿了死不瞑目的恨意。他的瞳孔中倒映著蒙麵的黑衣人,腦海中卻不斷回放著妻子摔下懸崖的一幕。昨日夫妻二人還相互扶持著翻過趙魏邊境最後一座山嶺,不想幾個時辰前為了逃避身後突然冒出的追殺者,妻子在慌亂中不慎墜崖。縱有千般恨,今日亦罷了。他願死後化為厲鬼,向黑暗中的某人索命!他再度閉上眼,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不過,想象中的利刃並沒有刺穿他的喉嚨。他聽到金屬相擊打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伴隨著肉體被撕裂的慘叫聲。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烈,而他卻還沒有死。男人疑惑地睜眼,黑暗中他僅能見到十幾個模糊的影子在他的周圍。努力地想要看清,他試圖扭動脖子看下周圍的狀況。眼睛習慣了陰冷的黑暗後,便有橫七豎八的屍體撞入他的眼簾。他認出是那些追殺他們的蒙麵黑衣人的屍體。究竟……是怎麼回事?問句來不及跳出腦海,意識卻漸漸遠去。在完全昏死過去之前,男人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交談著。“老大,這人還有口氣。”有人在他身前蹲下來,手指在他的鼻下探了探氣息。“所幸還來得及……趕緊給他止血……邯鄲……”仿佛從遙遠彼岸飄來的聲音,一句話聽得斷斷續續的。不能……不能……不能回邯鄲!男人的眉頭緊緊地皺著,他不知道這句話他到底有沒有拚儘最後一口氣喊出來。===========一駕華貴的馬車停在邯鄲城的一座大宅子前。郭參從車上下來,他是一位形貌枯瘦的老人,尤其是從寬袍大袖中露出的手臂,像極了兩根喪失了水分的乾柴棍。臉上的溝壑滿是歲月的痕跡,倒是一對眼珠子熠熠生光不像一位老人的眼睛。大宅子前張燈結彩,門口站滿了妻妾。馬車旁侍立著前來迎接的相室,弓著腰伸出一手扶著老人,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步入大宅。老人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內宮中隨侍於君王側。憑著新王的日益恩寵和特許,老人四年前在邯鄲城最繁華的地段買下了大宅。不過他很少回到這個“家”裡來。一年中屈指可數的幾次回家便成了整個宅子最盛大隆重的節日。宅子中大小奴仆三四百人,從得到主人歸期便開始忙碌。宅子內處處雕欄畫棟,灑掃一新,女主人們裁剪新衣,盛裝打扮,無不是為了那位尊貴的主人歸來。老人穿過院子,踩著石階正要步入正堂,冷不防一個肉球飛撲著朝他迎麵撞了上來,若不是有相室扶著,老人說不準已經仰麵倒在地上。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在場的一大群人都不由地抽了一口氣。待定神一看,原來是一個錦衣玉服的小娃,兩隻小胳膊緊緊抱著老人的腿,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爹爹~”那一聲呼喚仿佛一下子熔化了老人臉上鐵石般的冷漠,他的臉上終於綻出了一絲笑容,彎腰將小娃抱了起來。“小少爺!小少爺!”這時一個中年女子從廊道那邊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急切地喚著,見到老人手中抱著的孩子後先是愣了一下,眼中閃過轉瞬即逝的驚惶,便立刻跪了下來。“老爺恕罪!奴婢沒有看好小少爺……”“不關奶娘的事。是貴兒聽說爹爹回來了,想要快點見到爹爹才甩開了奶娘,自己跑了過來。”脆脆的聲音替奶娘解釋著,聰明伶俐的樣子不似一般的幼童。男主人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他安撫地輕拍著小娃的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中年女子。“無事,下去吧。”說完便抱著小娃徑直進了正堂。相室朝著奶娘遞去一個眼神,那女子如獲大赦,口中稱謝,趕緊退了下去。隨後便是豐盛的宴席。老人坐在主位上,仍舊讓那小娃坐在他懷裡。妻妾們依其位各自坐在下首,仆從們端著精致的食盤魚貫而入,堂上有舞姬翩翩起舞,角落有鐘磬合鳴,這個大宅子很久沒有如此熱鬨過了。老人膝下隻有一子,這一年四歲,小名為貴兒,還沒有正式取名。這一對看起來像爺孫的父子實際上並沒有血緣關係,貴兒實際上是老人的養子。老人在邯鄲城中買下大宅作為自己的“家”的時候,他從一對貧困潦倒的晉陽夫婦手中買來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說起來,老人的命運與那個嬰兒有些相似。在他六七歲的時候,因一場災荒而走投無路的父母為了一袋糧食把他賣掉了。所不同的是,那個嬰兒成了大宅子中的小少爺。而他,則是被賣入深宮中做了一名永遠無法成長為男人的寺人。縱使如今妻妾成群,那也不過是名義上的,她們無法為他生下孩子。當他年入暮年的時候,他想起來,自己需要一位兒子來為他養老送終。於是,就有了貴兒。有妻有子,有大宅子,還有權和利,事實證明,他比正常人過得好,不,是好得多。幾十年來他儘心儘力為兩代君王效忠,而想要更多,也並沒有什麼錯。他一點兒都不貪心,因為所有的東西本就是他該得的。晚宴過後,豪華的馬車再度駕著老人往王宮的方向駛去。阿貴站在門口為爹爹送行,他年紀還小,不明白為什麼爹爹每次回家的時間都那麼短暫。===========王全將各種交易的契券分門彆類地整理好,即使少主這一段日子不在,有些交易買賣還是需要正常地進行下去。因為身份的問題,市集上的買賣很多時候少主不能直接出麵,便由他代為處理。時間一長,王全漸漸也對市集上那一套規矩熟稔起來,不過這也僅僅限於具體的操作層麵,若論下決策,全部還得少主在幕後做出指示。王全不明白少主為什麼會對商道感興趣,按理說馬服君府並不缺錢。不過,即使弄不明白,王全還是兢兢業業地做著少主吩咐的事情,從不懈怠。少主出征之前,關於必須要處理的契券已特意囑咐了王全,王全需要做的僅僅是按照少主的指示按部就班地參與交易。目前四十萬趙軍正在長平與秦軍作戰,關於戰事的進程王全所知甚少。唯一從前方得到的消息還是一個多月前長子景湛寄來的家信。信上沒有提到關於戰事的實質內容,短短數語除去慣常的問候,就剩下“一切安好,勿念”這樣的字眼。真是一封純粹的家信嗬。信上甚至連少主的狀況也隻字未提。不過王全還是安心地將信收好。市場上的交易進展得相當順利。對於某種貨物,該何時買入,何時賣出,少主早就做了安排,而事實也證明少主對市場狀況的變化預計得絲毫不差。王全定期將新的契券和交易情況進行整理,然後將各種文書放進少主使用的書房內保管起來。等少主回來,一定會翻看這些文書。如果不提前整理好的話……總之,少主不在邯鄲的這段日子,一切依舊有條不紊地進展著。王全將書房的門關上,正要掛上銅鎖,就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他回頭看去,原來是今日當值的一位門吏,他快步走到王全跟前,掏出一枚押了朱封的簡牘。“是長平來的信嗎?”還未接過簡牘,王全便一口問道。他心裡希望是少主的來信。自那日出征之後,少主未寄過一封信回來。門吏否定的回答讓他頗有些失望,但並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他接過簡牘,瞄了一眼封泥上的印章,立刻便認了出來。府中很久沒有收到從北部邊境寄來的信了。雖說不是少主從長平寄來的信,這封突如其來的信件還是讓王全感到欣喜。朝著門吏點點頭,王全拿著信匆匆朝著府中的祭堂走去。祭堂中擺著趙氏列祖列宗及老主人的牌位。少主出征的日子裡,老夫人日夜在祭堂中祈禱。王全想,見到這封久違的來信,老夫人的心一定能得到些寬慰。===========平原君放下卷軸,揉了揉酸脹的額角。一日內親自將治粟內吏送來的賬目全都核算了一遍,這還真是一件辛苦的差事呢。想想自己好歹是一國之封君,當今趙王的親叔叔,現在為了這些政事忙得幾乎廢寢忘食了。他苦笑著抬眼望了望身側高高堆起的卷軸。趙括啊趙括,不要辜負了本君的一番辛勞啊。平原君隨後拿起毛筆,在木簡上寫下批示,叫人駕車給治粟內吏送去。從春季到夏季,忙碌間半年似乎轉眼就過了。以防萬一,按照事前與趙括的約定,他得趕緊著手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