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的燈光下,一位青年獨坐。簡陋的青銅燈盤隻能照亮一個小小的角落,它被恰到好處地放置在青年身旁,不遠不近的距離既足夠照亮他眼前的棋盤,又不至於在無意間被移動的手肘碰翻。圍繞在青年周圍的燈光為他平添了一分溫和的氣質,然而他目光的聚焦之處卻是暗潮洶湧的廝殺。深淺兩色的扁圓形卵石是最易入手的廉價棋子,被主人按照回憶一一擺放在棋盤的縱橫交叉處。棋盤由兩片薄薄的小木板拚接而成,便於攜帶。當初秦軍主將王齕見李斯竟將棋盤帶入軍中,頗有些惱怒。後來隨著王齕對李斯能力的認可,兩人偶爾還會對弈幾局。李斯其實算不上一個沉迷於手談之術的人。以前在稷下的下寮(liáo),與人對弈對李斯來說更多地是解決稷下生活開銷的手段之一。若說更早之前在家鄉的時候,由於鄉閭間沒有對手,新鮮感過後,李斯便很快地厭倦了這種遊戲。除了孩童時期的初學階段,真正讓李斯體驗到對弈的樂趣和魅力則是在拜入荀子門下以後。李斯有一位同門的師弟叫做韓非,比起本名,他在稷下學宮有一個叫得更響的綽號叫做師難。這位出身貴族的高傲師弟不喜與人交往,課業之餘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獨自打譜。打譜的地點要麼在無招棋館的專屬棋室,要麼在稷下儒家達德殿後的石室中。達德殿後的三間石室,曆來用作儒家掌門弟子靜坐內省之處。韓非正式拜師後,將幽閉的石室用作自己理想的棋室。這完全背離了石室建造的初衷,知情的荀子卻並沒有對此事發表看法。於是,韓非繼續這般利用著石室。荀子的另一位弟子李斯好像也比較中意那三間石室。他經常抱著一堆木簡到裡麵看書,美其名曰“冬暖夏涼,可溫故而知新矣。”其實真實的理由不過是抱著大堆沉重的木簡步行回上寮實在太累,不如就近找個地方,免得勞動筋骨。儒家的內部藏書比起稷下學宮的守藏室毫不遜色。李斯去借閱的次數不多,然而一旦借閱,少則數十卷,多則上百卷,往往關在石室中通宵達旦地一口氣讀完。有時候李斯會在石室中撞見獨自打譜的韓非,很自然地,兩人會坐下來對上幾局。也許因為第一次對弈的落敗,以後每當隔著棋盤坐到韓非對麵,李斯都會拿出百分百的認真,全力以赴。兩年多來,若論對局次數,師兄弟間的對局實在算不上多;若論勝敗,則兩人各自五五分,稱得上是棋逢對手。離李斯上一次落子已過了好些時辰,他手中的那枚黑子仍沒有落到棋盤上。拇指和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棋子打磨光滑的凸麵,使棋子的觸感由最初從棋匣中被拈出的冰涼漸變成沾染了人的體溫的濕熱。李斯的目光始終落在棋盤上某一枚白子上。那一手是在四十多手前下出的,那時棋子落下的位置並不好,不僅切斷了己方棋子的棋路,而且還白白送了對方不少“地”。可以說是一招明顯的壞棋。之後隨著棋盤上落下的黑白子越來越多,那一枚壞子漸漸地開始變得光芒四射,竟是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扭轉整個盤麵局勢的關鍵。帳外傳來三更的更聲,以及士兵們值守輪換時互相打招呼的聲音。李斯手中的黑子終於落下,在輕輕地接觸盤麵之後,緊跟著一雙手以剛落下的棋子為中心,分彆向著棋盤左右劃了幾下。手指劃出的是漂亮的半圓形,隨著兩手的動作,一大片棋子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經過這一番撥弄,棋盤上原本排列有序的黑白子紛紛脫離了之前的位置,棋局全亂了。打譜,打亂,重新打譜,再打亂……李斯今晚已經重複了多次這樣的過程。每一次他都排出相同的棋形,黑白子交替走著相同的棋路,直到白子下出那一手“壞棋”。李斯閉目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以緩解眼睛的酸澀感。在燈下凝神看黑白子太久,難免有些疲勞。他坐著伸了伸胳膊,然後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帳外士兵們換班的嘈雜聲已淡去,他想起剛才的更聲,便彎下腰去,手握圓形燈盤上支出的細長把手,小心翼翼將仍燃燒著火苗的燈盤端了起來,借著燈光走到鋪好被子的床榻邊。現在雖已入夏,北方的夜晚仍是有些涼意的,被子是輕薄的夏被,這個時節蓋著剛剛好。如果是普通的士兵,毋庸置疑絕對是沒有油燈也沒有夏被的。李斯解了身上的軟皮甲,著單衣鑽進了被子裡。頭挨著枕頭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地看見了錐形的帳頂——王齕為他安排的一直是單獨的帳篷。當初王齕覺得李斯一介書生想來很難適應餐風露宿的軍旅生活,更何況他還是丞相推薦的代理人,故在李斯的生活起居上給予了諸多照顧。其實李斯並不介意這些方麵,畢竟他出身於楚國的平民之家,沒有他人想象的那樣嬌生慣養。當年在稷下學宮的下寮,他一樣住得悠遊自在。他記得毛淵曾說他心性淡然,其實不是。身在低處才會有一顆仰望高處的心,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標。由自己聯想到武安君,想他已是站在高處的人,卻能夠低就,且雜處於普通士卒之間,簡陋食宿間臉無難色,怡然自得,那才是真正可怕之人。李斯側過頭,吹熄了燈盤中的火苗。帳內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過了一會兒,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朦朧中大致能看清帳頂的輪廓。也許是剛才思索棋路腦子尚處於興奮狀態,目前雖是躺下了卻還沒有什麼睡意。他一直在複盤的那局棋正是他和韓非之間下出的第一局棋。韓非下出那手“壞棋”時,他沒有看出蹊蹺,一路領先卻在最後落敗。今晚他突然想到這局棋,如果在師弟下出那手棋時,他便當即識破的話,能否在事後的對招中阻止那枚棋子發揮作用呢?於是鋪開棋盤,一遍遍地嘗試著不同的下法。將自己想象成對手,以對方的角度來思考棋路,然後再回到自己的角色,思考如何避開對手巧設的陷阱。一人分飾兩角,思考量成倍增加,他從未有如此深陷其中而又樂在其中的時候。他一遍遍嘗試,從那一手展開無數可能,不同的思考方向導致不同的下法,棋路交織成網,在最後經緯彙成一線。真是令人沮喪的結論。他翻了個身,在心中自嘲道。即使他當即識破那枚落子的意圖,但之後無論嘗試何種下法,最後都無力扭轉局勢。也就是說,隻要韓非落下那一子,便注定了敗局。一子定乾坤麼?你埋藏得那麼深,真是可怕呢,師弟。這一夜,李斯睡得不甚安穩。===========崇山峻嶺間,草木陰深;斷壁垂崖上,泥土不附。前有危嶺高聳入天,後有深澗直下九泉。猿猴無可攀,飛鳥不得渡。真可謂既無來路又無歸路,當真一處絕境。在這常年無人之地,竟出現了一批意外之客,人數不少,粗略有兩三千人。他們成隊而行,口不言語,隻腳上踩在腐爛樹葉上發出細微的聲音,以及身體穿過茂密草叢發出的悉悉索索聲。這樣的地方,不可能出現大量的人類。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他們行走在老馬嶺的山間,被稱之為無路可走的密林深處。能夠出現在這裡,絕不是普通人。細看每人的裝束,大同小異。皆身負弓弩,腰間彆著短小的匕首和長劍,胸前掛著皮質的水袋,肩上搭著卷起的繩索。所不同的是,有人手中拿著鐵斧,有人手中執鑿錘,有人手中則持鐵鉤,不儘相同,然可看出這一隊人都應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他們全都沒有穿著甲衣,僅輕裝而行,雖麵有疲憊之色,然步伐不亂,縱身處天險之境,毫無狼狽之形。這隊人不知從何方來,不知在陡峭山嶺間行了幾日,不知為何出現在這裡,又不知他們能不能活著走出這秘境。不說無路可走,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要準確地辨彆方向都是極為困難的。奇怪的是,這隊人似乎並不是茫然而行,他們似乎有著明確的前進方向。看那隊伍前列,竟是原韓國上黨太守馮亭。他麵龐清瘦,渾身一副文臣氣質,然眼神銳利,有為將者之風。馮亭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麵,雙手間是一卷展開的羊皮地圖,上麵隱約有山川河流之形。又前行了一段路,前方突現一如屏斷崖,擋住了去路。馮亭不慌不忙地卷起地圖,吹了聲口哨,士兵們立刻在原地站住了,安靜地等待著將軍接下來的指令。“韓國的勇士們,這是最後一道難關。隻要過了這一關,吾與汝等便可一雪前恥。去吧,給予秦軍致命一擊!”“報仇雪恨,殺儘秦狗!”士兵們皆同仇敵愾,振臂響應。馮亭長呼一口氣,狹長雙目眺望南方,眸中隱隱有刀光。一路上披荊斬棘,劈山搭橋,上天入地,九死而有一生。行無路之路,乾非常之事!他是趙括安排的一隻暗箭,將出其不意,直插敵之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