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抉 擇(1 / 1)

荊軻滿足地伸了個懶腰,今天的晚飯果然如趙括所說,特意安排了羊肉肉脯以及用小魚製成的醢(hǎi)。景湛因為職責所在,晚飯前就返回自己的部隊了。百無聊賴的荊軻在飯後決定到趙括帳中看看。他一直很介意那封密信的內容。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趙括似乎根本沒有料到他會送信過去,明明那個特殊的任務還是他托付給自己的。而且,發出密信的人到底是誰,荊軻的好奇心越是強烈,便越想要從趙括身上挖出謎底。趙括將一路上藏在袖中的暗紅色布料掏出,再度在眼前展開,那上麵的五個字依舊如利刺一般刺痛了他的眼。尤其開頭“白起”兩個字,目光不由自主地會聚集到那裡,仿佛磁石吸引鐵針,即使內心厭惡也無法移開視線。也許是目光在那兩個字上停留得太久了,兩個字竟活過來似的,從布料上一躍而起,張牙舞爪地扭動著四肢和身軀,幻化成兩位臉上塗著油彩,頭上戴著羽冠的巫師。在一片黑壓壓的出征大軍中,跳著詭秘的咒術之舞。那是對敵軍所下的最惡毒的死亡之咒。隨著巫師跳動節奏,周圍那些士兵們的身影漸漸淡去以至消失,隻剩下中間的巫師升到半空中,隱沒到完全的黑暗中去。那黑暗無邊無際,冰冷得猶如沉入了海底最深處。趙括隻覺得窒息般的絕望感從意識深處湧了上來,如千萬條蛇纏繞著本已不受肉體束縛的靈魂。當他試圖去劈開那一片黑暗,巫師消失的地方又驟然現出一個巨大的白色麵具,似毫無血色的死屍,猛地從水麵下浮上來。模糊間想要去看清那麵具的表情時,眉下狹長的兩道細縫中赫然流下兩行血淚來,觸目驚心。而那表情始終是看不清的,當血淚順著下頜滴落,麵具在一瞬間化為無數碎片。然後,在死亡的寂靜中又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直到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由小到大,由遠及近。漸漸地,又有了些光明,微小的光暈散開,卻是一片荒野。荒野上站著無數士兵,他們的臉上全都戴著看不清表情的白色麵具,每一副麵具上都淌著兩行血淚。不,似乎有些不對勁,那並不是淚,是雨落到白色麵具上留下的痕跡,血雨!伴隨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腥味劈天蓋地地湧來。“這一切都不過是幻覺。”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當那個聲音響起的同時,漆黑的空中一個驚雷落下,隨即掩蓋了耳邊的聲音。重新拉回視線,目光之所及,剛才還遍布整個荒野的士兵如風化的陶俑,頃刻間土崩瓦解。在沙塵散儘之後,留下一堆不成形的白骨,在荒草間堆積如山。猛然間睜開雙眼,身前攤開的暗紅色布料上墨色清晰。趙括對著那一行字露出了一絲苦笑。不過是一個荒誕的夢罷了。這個夢,也許正是他內心的動搖。在得知那個人目前就在秦軍中後,要說內心完全沒有動搖是不可能的。千方百計想要避開的那個人終究還是來了。並不是害怕那個人,而是害怕自己無法麵對九泉之下的父親。“……為父要你在此起誓,今後無論什麼情況,絕不可與白起為戰。”“趙括對天發誓,不與白起為戰。若違背誓言,當身敗名裂,死於萬箭之下,葬身荒草之間,永世不得翻身!”想到曾經在父親麵前立下的重誓,趙括的目光落到了旁邊的帳幕上,那裡掛著一把金色劍鞘的寶劍。當荊軻一腳邁入主帥大帳中,因為眼前的情景而停住了另一隻即將邁入帳中的腿。年輕的將軍白盔銀甲,手中一把利刃帶出颯颯風聲,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銀色軌跡。動作淩厲瀟灑,身形上下翩飛,令人目不暇接。疾處如夏日奔雷,緩處若春風拂柳。起勢如遊龍,落勢若棲鳳。正是舞劍如當歌,暢快且淋漓。荊軻一時看得呆了,不由地啪啪鼓起掌來。趙括順勢收了劍,將三尺鋒芒儘掩入金色劍鞘之中。大概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荊軻尷尬地抓了抓腦後的頭發,讚道:“真是把好劍。”他原本是想讚那舞劍之人,話到嘴邊卻改了口。===========“的確是把好劍。我記得曾經跟你提到過,這是我父親的劍。”趙括在私下麵對荊軻時並不自稱本帥。荊軻知道他那麼說既表示此刻沒有將兩人置於軍中的上下級關係中,所以荊軻的態度也變得和平常一樣隨意起來。“好像是趙奢將軍從某個秦將手中獲得的戰利品……嗯……那秦將叫什麼來著?”荊軻記不清秦將的名字了。之前趙括提起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把劍上。此時此刻也是,他甚至不無羨慕地想,什麼時候自己也有這樣一把寶劍就好了。“胡陽。”荊軻抬起眼眸,瞳中有些迷茫。顯然他的注意力在彆的地方,所以沒有立刻領悟到趙括言中之意。稍過一會兒,他才訥訥地嗯了一聲,表示他知道了。麵對他遲鈍的反應,趙括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才繼續說道:“三十多年前的伊闕之戰中,有一位秦將一戰而天下恐,小鬼可知是哪一位?”“我當然知道!是秦國武安君白起!”三十多年前荊軻雖沒有出生,但在成長過程中常聽周圍的大人們提起那個名字。在他的印象中,那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強大、殺戮與恐怖。“小鬼倒還是有些見識的。”這麼說的時候,他故意無視了荊軻撇起的嘴巴。“當時那場大戰的秦軍主將是白起,而副將便是胡陽。”荊軻的眼珠滴溜轉了一下。“也就是說,那個胡陽也算是挺厲害的囉?”“雖比不得白起,在秦將中還算得一名上將之才。不過……他的運氣稍微差了一點。”趙括勾起一抹淺笑,眼神變得深邃了些。“闕與之戰中,胡陽為秦軍主將,他若取勝便可一舉躍入秦國一流上將之列。可惜他那次遇到的對手是我的父親。非陽無能,隻是強中自有強中手。那次大戰,趙軍以少勝多,反而成就了家父之名。胡陽戰敗身死,所配寶劍也成了父親之物。”“哎!你怎麼替秦將可惜?敗了便是敗了,重要的是結果,再有能耐也不值一提!”荊軻不屑地說道,什麼胡陽不胡陽的他可不關心。他的視線再度落到趙括手中利器上,再開口語氣滿是欽佩與仰慕。“寶劍配英雄。若那寶劍有靈,一定會覺得趙奢將軍更適合做他的主人!”“……”因為對方遲遲沒有說話,荊軻疑惑地將視線從寶劍轉移到它的新主人身上,卻意外地在對方眼中捕捉到三分自信中帶著一分自嘲,三分狂傲中帶著一分隱憂,以及兩分對那時的荊軻來說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那些情緒一閃而逝,一個眨眼後對方的眼睛像平常一樣澄明。荊軻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什麼。當荊軻再度想起並且懂得那個眼神中的所有時,已經是很多年以後——那時他也和今日的趙括一樣,即將麵對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抉擇。“不知道為什麼,父親從不提起這把劍的事情。有關它的來曆我還是從王全那裡聽來的。據王全所說,父親得到這把劍之後,曾偶遇一位方士。方士告訴父親,神兵非常,胡陽非其主,而父親得此劍當常勝不敗。”趙括說著,把劍遞到荊軻眼前。“小鬼不是對劍鞘上的圖案感興趣嗎?”荊軻第一次這麼近地端詳金色的劍鞘。其上兩隻怪獸似馬非馬,白身黑尾,獨角利爪,相對而立作長嘯之狀。如今細看,更覺那怪獸活靈活現,仿佛周身都透著某種神力。“我一直都想問這是什麼動物來著?”“嗬。我第一次見到父親這把劍時,也跟你一樣好奇。既然父親不願提起,我便自己找尋答案。我遍查各種古籍,終於在稷下學宮的守藏室中找到了關於這種動物的記載。”趙括一手托劍,一手輕輕撫上了劍鞘,指腹在怪獸圖案的表麵緩緩滑過。“此獸名駮(bó),性分晝夜。晝為靈獸,救人於危難;夜為惡獸,凡有見而儘攻之,人畜不留。食虎豹,音如鼓,馴之可禦兵。”“可禦兵?怪不得要把它們刻在劍鞘之上。”荊軻了然地點了一下頭。“對了,凡神兵利器都有響當當的名字。這劍叫做什麼?”他立刻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不知道,父親從沒提過。”趙括將劍收回來,他站起身移動幾步,將劍重又掛到了帳幕上。“不過,我自己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茲白。”荊軻的眼珠又滴溜轉了一下,他正想問茲白是什麼意思,趙括卻突然轉身麵對著他,神情變得異常嚴肅。“傳令官聽令!即刻前往南麵隘口,將本帥密令傳給龍虎軍統領司馬翟!”一邊說著,年輕的將軍一邊將懷中一枚押了朱封的木牘遞給荊軻。荊軻先是一震,隨後雙手接過木牘,剛才即將出口的問題也暫時被他拋諸腦後。趙括雙手負於身後,長身而立,星目中有著一股決絕。“遞交密信之後,你即刻返回河東大本營……趁現在還來得及。”荊軻不是很明白趙括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但前麵一句話的意思他聽懂了。不滿和不甘瞬間爬滿了他整張稚嫩的圓臉。這是要趕他走嗎?!一個不字正欲出口,卻又讓他生生地咽了回去。荊軻一改平日散漫的態度,突然拱手朝著上首的趙軍主帥躬下身去。“荊軻身為大帥的傳令官,理當隨侍大帥身側,聽候調遣。”“小鬼……”荊軻埋著頭,他已經打定了主意,隻要趙括不答應他,他便一直不起身。“罷了。”不知過了多久,似乎猜透了荊軻的心思,趙括最後吐出兩個字。“小鬼纏人,跟那次一樣。你既要跟著,那就跟著吧。記得我說過的話,我趙括的路,進則通達大道,退則萬劫不複。要麼大勝,要麼大敗。運氣有一次就夠了,押的終究是實力。小鬼,你敢賭嗎?”荊軻聞言,喜笑眉開。“當日小爺就沒怕過!現在仍然敢賭!”趙括的唇角綻開淡淡的微笑,和當日在臨淄郊外的牛山下一樣的表情。他微笑著,側首瞥了一眼帳幕上那把寶劍。父親,恕孩兒違背誓言。若現在退去,將功虧一簣。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孩兒尚有勝機,就賭在那個人身上!請父親保佑孩兒,保佑趙國!笑容停留在年輕主帥俊朗的臉上,一雙手緊握成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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