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湛和荊軻出現在趙軍的主帥大帳前。在主帥大帳前值守的衛兵和其他人一樣,幾乎立刻就認出了荊軻。畢竟能在整個軍營中晃來晃去的小孩就隻有一人——主帥趙括從馬服君府帶來的小傳令官——這辨識度實在是太高了。雖然不知道被留在大本營的傳令官為何會出現在這裡,衛兵還是熱情地叫了他一聲,同時看了他旁邊那位高大的青年一眼。麵貌並不熟悉,不過那一身龍虎軍標誌的黑鐵甲他倒是認識的,於是也朝著景湛點了點頭以示敬意。荊軻得意地朝著身旁的景湛做了個鬼臉,然後衝到了衛兵麵前,擺出一副極其熟絡的樣子向衛兵問道:“大帥在裡麵嗎?我有要事見大帥。”衛兵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你也有要事?半個時辰前糧官遣人來,說有要事。大帥跟著那人去了糧帳,至今未歸。”景湛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按理來說,糧官位小職輕,即使有事也應是糧官前去麵見大帥,而不是遣人讓大帥親自去見他。除非真有什麼天大的事情……“喂?喂?景湛哥,你在發什麼愣呢?”感覺到被人用力扯著衣袖,景湛回過神來,發現荊軻正仰頭看著他,眼中是擔憂的神色。“景湛哥,你沒事吧?”“沒事。我隻是在想今天的晚飯會不會準備什麼特彆的蔬食。”景湛寡淡地解釋了一句。“呃?”荊軻的眉毛誇張地扭成了八字形,不可置信地盯著景湛看了好幾眼,見景湛繼續端著一張寡淡的臉,他最終認命似地背過身去,“我們去糧帳那邊吧。景湛哥應該知道糧帳在哪裡吧?”“嗯。”剛聽到身後短促的一聲回應,景湛便超過他走到前麵去了。荊軻撇撇嘴嘟噥了一句:“景湛哥是覺得軍中的夥食吃不飽嗎?”不知道景湛有沒有聽到他這一聲嘟噥,他走得很快,一句話的工夫已經走出老遠,荊軻撓了撓頭,迅速跟了上去。===========糧官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的眼珠黯淡而渾濁,連平日裡挺直的脊背也佝僂了起來。趙括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此刻自己是該悲還是該怒。如果說要怒的話,他最應該憤怒的是自己的疏忽大意。趙括拽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骨頭的白色,指甲陷在掌心的肉裡,幾乎要掐出一把血來。不過即便如此,那張年輕臉龐上的神采卻也沒有完全黯淡下去。糧帳內的狀況跟之前相比,顯得有些雜亂,但還沒有到一片狼藉的地步。趙括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腳邊的那一袋糧上。從割開的口子流瀉而出的是褐色以及白色混雜在一起的砂礫。一粒粒宛如黍米一般的大小,表麵大多是比較圓潤的,看得出是在河灘邊經流水長期衝刷形成的細小砂礫。裝在糧袋中彼此摩擦,連發出的聲音也與黍米相似。如果不是掉落在地的時候,恰好被經驗豐富的糧官聽出了聲音的蹊蹺,旁人恐怕很難僅僅從聲音和手感去做出判斷。趙括盯著糧袋表麵蓋著柳字的紅色印章,隻覺得那團紅色如血一般刺眼。這批糧食為何會出問題?怎麼會出問題?!他知道柳方於的為人,商人逐利不假,然誠信為先,答應了的事情他斷不會……難道是那人……思及此,趙括輕微地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定睛再細看的話,袋中並非全都是砂礫,其中好像還混雜著少量黃色的東西。趙括蹲下身將袋中的東西隨意抓起一把,攤開手掌發現那少量的黃色東西竟然是黍米。也就是說,對方似乎還留了一些底線——雖然那極少量的黍米摻雜在砂礫之中,實質上並不能起多大的作用。趙括一手扶著額角,繼續蹲在那裡,手掌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看不清他此時此刻的表情。糧官躊躇了很久,他的背佝僂得更加厲害,似乎有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他背上似的,他幾次嘗試開口,卻都以徒勞地張了張嘴而告終。最後,他在艱難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巍巍地開口:“大帥……下官都一一檢過了,礫石之袋……三分居二有餘,黍米之袋不足三分之一。”在趙括到之前,糧官叫了幾個心腹將糧帳內所有糧袋都打開檢查過了。統計出來的數據寫在木簡上,被糧官死死捏在手裡,手心的汗水幾乎模糊了上麵新乾的墨跡。“哈哈!”趙括抬起眉眼,竟是大笑了兩聲。“無事!不是還有三分之一嗎?”他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平日意氣風發信心滿滿的樣子。因為那句鏗鏘的“無事!”,糧官頓時羞愧難當,撲通一聲直直跪倒在地。“是下官疏漏,沒有嚴加查驗。下官死罪!”說完在地上連連叩頭。趙括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將糧官扶了起來。“是本帥之錯,糧官不必自責。”當日是他和糧官兩人共同查驗了運來的糧食。長長的糧車,無數的糧袋,他倆隻是照慣例在車隊的前列任意挑了些糧袋割開驗貨。況且,那些糧食還是他暗中通過某人安排的。要說死罪,倒是他的死罪。如果對方是有意那麼安排的話,恐怕除了車隊前列的糧袋裝的是黍米,後麵那些糧袋大概都有問題吧。想到這裡,他把拇指抵到了嘴唇邊,口中喃喃道:“想必大良山下的糧草也……”“喂!我可是大帥的傳令官,放我們進去!”“沒有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小的職責所在,請傳令官見諒。”正思索間,帳外傳來嘈鬨之聲。===========荊軻氣得直跳腳。糧帳外守衛的士兵們太不可理喻了,好歹他也是大帥身邊的傳令官,怎麼一個個都抽出佩劍,一副他若硬闖就將他就地正法的架勢。若不是景湛拉著,他估計已抽劍和對方打了起來。“我有要事要見大帥!”被景湛一雙有力的手限製了行動,荊軻乾脆扯著嗓子朝衛兵們喊道。不讓小爺進去那我就把趙括給喊出來!抱著這樣無賴的想法,荊軻當真在糧帳外大呼小叫起來。“在吵什麼?”隻見一人掀簾走了出來,後麵跟著佝僂著背的糧官。荊軻仿佛見到救星,瞬間轉怒為喜,朝著為首那人笑盈盈說道:“你總算出來了!”誰知對方竟是冷著一張臉,眼中覆著一層厚厚的冰霜。在那層冰霜之下似乎還隱藏著一絲被壓抑的怒氣。“你怎麼來了?”笑容凝固在稍嫌稚嫩的臉上,荊軻愣住了。趙括從未用那樣冷漠的語氣跟他說過話,即使是在馬服君府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你不該來這裡。景湛,立刻趕他走!”趙括似乎根本不想再多廢話,未等荊軻解釋,他直接向景湛下了命令。這樣的狀況完全出乎了荊軻的預料。他緊咬著下唇,胸口起伏得厲害,一雙眼瞪得滾圓,就那麼直直地瞪著趙括,仿佛那眼裡藏著萬千委屈,仿佛又有一團怒火即將噴薄而出。景湛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趙括身後那位糧官的臉,對方像在害怕什麼似的立刻避開了他的目光。作為從小在馬服君府和少主一起長大的玩伴,景湛很清楚趙括剛才的命令是認真的。他隻是不明白趙括此時的反應是為何。按照荊小兄弟所說,他有秘密的任務交托給荊軻,然而他自己卻不知道荊軻會渡河來這裡嗎?“大帥,你留下傳令官在河東大本營,難道不是有什麼特彆的任務嗎?”景湛緩緩地開口,然後看到趙括臉上轉瞬即逝的動搖。其他人也許看不出來,但是他王景湛絕不會看錯少主臉上那個幾不可察的表情。那個表情讓他詫異。就在兩人都默不作聲地互相對視時,一旁的荊軻突然爆發了。“你在耍小爺嗎?那這封密信又是怎麼回事?!”“荊軻!”景湛想要阻止荊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荊軻一把從胸襟內掏出一個用暗紅色布料包裹的小物件,狠狠地摔到地上。這一下,倒是趙括愣住了。看著那地上用暗紅色布料包裹起來的東西,他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試圖將他推到未知的方向上去。“你留下來。在我渡河之後,你要每日到那個地方,查看一下有沒有新的情報送過來。”他當然記得自己曾對荊軻說過的話。不過,那隻是一個讓荊軻留在大本營的借口。交易是交易,他可以破例帶他到長平,但絕不可能帶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到真正的戰場上去。他從來沒有期待過還會有一封密信出現在那個約定的河灘。年輕的將軍彎下腰,將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他回頭對身後的糧官小聲吩咐了幾句,那糧官點點頭便轉身回到帳中去了。趙括用隨身的小刀割開纏繞在布料上的繩索,將布料打開,裡麵是一塊普通的卵石。他將卵石扔了,隻把布料翻過來看了一眼。時間仿佛靜止了,除了他自己的心跳聲,周圍所有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短短一瞬,也許經過了漫長的等待。趙括將布料握在手中,抬起頭來卻是和往日一般無二的戲謔笑容。“荊軻,你一向散漫無禮,本帥不過是給你一個教訓。”“你!”“不過……這封密信……本帥真是要多謝你。先給你記一功如何,本帥再叫糧官取些肉脯,晚上犒勞一下你。”“哼!”荊軻依舊是扭著脖子一副不買賬的樣子,然後那眼中止不住的笑意已經出賣了他。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景湛,你陪荊軻在營中四處走走吧。本帥有些事,想在大帳單獨想一下。”景湛的視線從剛才開始便一直停留在趙括身上,聽見趙括的吩咐他的眉頭皺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最終卻隻抱拳施了一禮。“是。”待兩人走遠,趙括將暗紅色的布料塞入袖中,眉眼間那片燦爛的笑意被厚重的陰雲取代。布料上無其他,唯有短短一行字。“白起在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