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隨著馬背上的將軍一聲令下,急促的鼓聲響起,宛如黑色潮水般的龐大軍隊開始緩緩移動。除了盔甲與盔甲的碰撞聲,配合著鼓聲的節奏而整齊劃一的士兵腳步聲,整個場麵竟肅穆得可怕。晨曦的照耀下,無數旌旗飄揚,其上用大篆書寫的“秦”字或“王”字異常顯眼。在那些寫著字的旗幟之間,還夾雜了旆(pèi)與旟(yú)。在尚黑的秦國,用不同色彩的絹布作成垂旒,末端裁剪成燕尾的形狀裝飾在黑色布料的大旗之上,這種軍旗被稱之為旆,是大將才能樹立的旗幟。而描繪著展翅而翔的隼(sǔn)之形象的赤旗,則被稱之為旟,是行軍時樹立,代表著緊急的意思。遮天蔽日的旗幟之下,幾十萬的軍隊拔營啟程,向著北方進發。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夏,秦軍主力儘出光狼城。長平最後的決戰就此拉開了序幕。===========“靳申哥!”遠遠地便看見相夷朝著他招手,靳申略顯得有些疲憊的臉上露出了暖暖的笑意,他朝著相夷也揮了揮手,加快了腳步。這個時間已經入夏了,靳申的身上穿著一件去歲的夏衣,是用廉價的麻布裁製而成。因為常乾體力活的關係,單薄的夏衣有好幾處已經磨破了,尤其是肩部以及手肘部,從磨損的地方露出裡麵貼身的褻衣來。雖然軍中也不甚講究,靳申還是找了些碎麻布將夏衣上的破洞打上了補丁。隻是沒過多久,那些打著補丁的地方便又脫線露出了之前的破洞。待他走到相夷跟前,喘了口氣尚未來得及開口,對方便忙不迭地埋怨起來。“兄長去軍市怎麼也不告訴弟一聲?”“你去乾什麼?”儘管知道靳申是在明知故問,相夷仍然伸著指頭認真地數了起來。“可以去看看熱鬨啊,鬥雞、賽犬、角力,等等,哦,還有各種雜耍,我尤其喜歡那頂缸的節目。”“哼,商人們真是無孔不入。”靳申很是瞧不起商人,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帶著點兒嘲諷的意味。內心還沉浸在軍市熱鬨場景裡的相夷並沒有留意到靳申的不屑一顧,繼續自顧自地說著。“可以去買新衣、新鞋,要是肯花錢的話,還能買些肉脯或酒回來。”說到這裡,相夷的眼睛幾乎笑成了一彎月牙。“彆想了,你家裡何曾寄過那麼多錢來。”靳申覺得自己應該及時製止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事實上他也那麼做了。相夷撇了撇嘴,但是眼睛裡還閃爍著彆樣的光彩。“兄長知道嗎?軍市上那些掛著黑旌的帳篷,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裡麵是乾什麼的。前些日子偶然間聽驚夫哥提起,裡麵原來設置著博戲的台子。他還說不少長官們也會到裡麵玩一玩。”“怎麼,難道相夷你想用身上不多的那點錢去賭一賭,贏更多的錢回來嗎?”靳申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朝著秦軍的某個營壘走去。相夷趕緊跟在他身後,疾走了幾步與靳申並肩而行。“啊?沒有那回事!我……我可沒有那樣的膽子。”相夷慌張得連連擺手,尚顯稚嫩的白皙臉頰飛上兩片紅霞。“隻是……”他低垂下頭,“隻是,軍中的夥食……稍微覺得有些厭了。”聲音越說到後麵越小,最後幾乎是細若蚊吟。明明自己就是軍中的夥夫……他覺得靳申一定會責備他幾句,誰知道靳申並沒有說什麼。當相夷偏過頭去時,正好看見他像在表示讚同般地輕微點了下頭。相夷的目光停在靳申的側臉上,那一半臉的眼眶處凹陷了下去。眼皮似乎不能完全合攏,上眼皮略有些外翻。而凹陷下去的地方皮膚像曬乾的酸棗皮,皺皺巴巴的。膚色也比眼眶周圍的皮膚顯得深。總之,那側臉因為殘疾的右眼,整體看起來有些醜陋。他第一次見到靳申的時候他已經是那樣一副模樣了,剛開始他還比較在意靳申的眼睛,後來卻覺得那醜陋的地方越看越親切。“怎麼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相夷的目光,靳申轉過頭來,完好的那隻眼睛注視著相夷。“啊?沒什麼!”相夷趕緊移開視線,像是要轉移話題似的問道:“兄長的家信寄出去了嗎?”“嗯。”靳申點點頭,語調裡透著一股子放鬆。“終於把信寄出去了。”靳申的那封家信寫了好一陣子,總是因為各種原因而無法順利進展下去。今日他向伍長王喜告了假,目的正是要到軍市上將家信托人送回家鄉。秦軍在長平駐紮了兩年多,雖然戰事並沒有什麼進展,大本營光狼城附近的軍市卻是越來越繁榮。秦國的軍隊除了供應士兵們每日兩餐以及基本的軍裝和武器,並不提供其他的日常所需。在軍事駐地設置軍市正是為了滿足士兵們的需求。由秦國官府授予了特殊符令的商人在軍市上進行商品貿易或服務,而士兵們購買那些商品或服務的錢絕大部分是由士兵的家庭所負擔。反過來說,為了回報家庭的付出,士兵們隻能在戰場上拚死殺敵建立戰功,以獲得爵位和田宅賞賜回鄉。秦國的士兵為何勇猛而不畏死,秦國的軍隊為何會被六國稱之為虎狼之軍,何嘗不是與商鞅當初所建立的那一整套軍功賞賜製度有關?靳申的信除了問候家人,最主要目的是讓母親給他寄一件新的夏衣。信中也提到若蜀中布貴,便直接寄錢來,他在軍市購買布匹叫人裁製,價格還要便宜一些。畢竟軍市上的東西因為秦國官府的介入,價格要比民間的市場要低。秦國重農抑商,商人雖富,地位不高。靳申和很多秦兵們一樣,打心眼裡瞧不起商人。然而他們的日常生活,卻自覺不自覺地與商人的活動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例如,若沒有那些商人,靳申的家信便不能在軍市上被傳遞出去。話雖如此,靳申認為這也是他付了錢的結果,所以每次提到商人,他總還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態度。“商人逐利而動,哪裡懂得什麼大義?戰爭之勝敗,國家之興亡,於他們而言又有何關係?無論身在何方,隻要有錢賺就行了。我們不過是餌,吸引商人們蜂擁而至。”靳申曾經那樣對相夷說過。兩個人走入營壘中,四周一片沉靜,來來往往的士兵們稀稀拉拉的。地麵上還留著曾經的營帳紮下的痕跡。“真是不習慣啊。”相夷突然冒了這麼一句出來。“是啊,平日覺得人多太嘈雜,一旦安靜下來,反而覺得不適。”靳申環視了一下四周,覺得實在是太過空曠了。今晨,大將軍率領主力援救章騰,幾十萬大軍拔營而走,光狼城附近一下子冷清了下來。作為被留下來的“老弱病殘”中的一員,靳申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不過,也並不是不好。大軍都走了,咱們的活兒不是也相應變少很多了嗎?難得可以清閒幾日。”相夷開心地說著。相比相夷愉悅的笑容,靳申臉上的表情則可稱之為苦笑了。“你忘了嗎?雖然士兵們減少了,可是做飯的人也減少了。如此算來,咱們的活兒並沒有變得輕鬆啊。”“啊!”被那樣一提醒,相夷想起被他忽略掉的事實。隨著大軍儘出光狼城,大批輜重糧草隨軍而行,也由此帶走了大量造飯的夥夫。“咱們這一屯隻留下四伍和八伍,另外不是都隨軍出動了嗎?”“對哦。”相夷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這麼說的話,有一陣子會見不到老爺子了吧?”相夷口中的老爺子是三伍的一名五十八歲的老兵。“其實,我昨天還見到過他。他那時竟然和之前我們見過的那個一身神力的銀發老兵在一起。聽老爺子說,好像是騎兵部隊那邊的夥夫。我和老爺子聊了一會兒,不過聊到最後我總覺得老爺子神情有些怪怪的……”“一身神力的老兵啊?”經相夷一說,靳申也想了起來。“老爺子怪怪的是什麼意思?”“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感覺怪怪的。突然表情就變得很僵硬,問他的時候又說沒事。”“老人家嘛,經曆的事情多了,總會有些秘密。要不,等他回來,你我再去問問他。”“嗯……”察覺相夷的聲音是從身後傳來,靳申回過頭,發現他停住了腳步站在後方。似乎是躊躇了一下,相夷抬起眼眸怯生生地小聲問道:“這場仗,我們真的能勝嗎?”靳申頓時覺得有些心慌意亂,但很快他就恢複了平常的樣子,用無比篤定的聲音說道:“當然,咱們大秦的軍隊是所向無敵的!”新兵果然是新兵,相夷立刻又笑了起來。“老爺子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吧?”“當然!”靳申重重地點了點頭,“不僅如此,我們很快就能夠回家了。”他用僅有的那隻眼睛注視著遠方的青山,長平的景致如今已經熟悉得仿佛刻在心裡了。“我想,這場戰爭很快就會有結果了。”===========描繪著熊虎之形的赤旗在風中不斷翻卷著,那是代表著趙軍主帥的太白旗。一名斥候靠近主帥,單膝跪地,向他報告了一個最新的消息。“敵將王齕親自率領秦軍主力今晨從光狼城出發,正急速向我方靠近。”年輕的趙軍主帥所率領的渡河部隊不到十萬人,依靠地利和策略將三十萬的秦軍先鋒圍在了老馬嶺北部山脈下。目前看起來雖然是趙軍處於優勢,然而若背後再湧來幾十萬秦軍主力,攻守之勢恐怕會在瞬息間互換。立於主帥身側的步兵校尉公羊子高擺著和平常一樣嚴肅的臉孔,仿佛那臉孔是用石頭雕刻出的五官,千年不變,且看不出憂喜。他俯身在年輕主帥的耳邊用僅他們二人才能聽見的音量建言道:“大帥,王齕來勢洶洶,章騰又龜縮壁壘之中,堅守不戰,我軍一時奈何不得。若章騰軍見主將來援,必士氣大振。一旦和王齕前後夾擊,我軍危矣。依末將愚見,暫且退兵或較為妥當?”“不,我等的正是王齕!”此時雖遠未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公羊子高卻仿佛看見所有的星光都落入了那位豐神俊朗的年輕主帥眼中,那眼中的璀璨是天上最亮的東之啟明、西之長庚也無法媲比的。我以己身為誘餌,才釣得你這條大魚嗬,王齕!公羊子高能夠看見的是主帥的神采,無法聽見的是主帥彼時的心聲。他一手策劃的那個險中求勝的計劃,已經到了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