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看 破(1 / 1)

“小子心急,已經等不及要出兵了嗎?”隨著低沉沙啞的嗓音響起,帳簾被掀了起來,一個長長的人影投在地麵之上。李斯心中一驚,向著大帳入口看去。一個身著最底層秦卒服飾的男子立於帳簾之下,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銀白頭發暴露了他的年紀,然而臉部的線條卻是與年紀不相襯的硬朗堅毅。銳頭,寬額,高鼻,鼻下兩撇上翹的胡子,其形狀同樣被整理得一絲不苟。尤其是一對三角眼,眼珠黑白分明,精光奕奕,鋒芒畢露間有萬鈞氣勢,壓得與之對視的人宛若被餓虎盯住,竟是全身癱軟無力移動半步!似乎是承受不住那種迫人心脾的壓力,李斯捂著胸口連連咳嗽了七八聲。那站在帳簾下的男人見狀卻笑了,錯開視線,徑直走入了主帥大帳之內。這樣的行徑無疑是擅闖主帥大帳,即使大將軍王齕立刻抽劍將他當場處死也不為過。然而事實上,王齕先是一愣,隨即竟露出一個摻雜著驚與喜,同時還有著些無奈的哼笑。“您終究還是現身了。”開口是無比恭敬的語氣。正待王齕欲躬身行禮時,卻見李斯率先一步走到來人的麵前,深深地一揖。“稷下荀子大弟子李斯拜見武安君。”這下不僅是王齕,連白起也露出了一絲意外的表情。“李斯,你如何知曉他就是武安君?又是何時知曉的?!”王齕快步走到李斯旁邊,瞪著眼問道。當初,秦丞相範雎安排鹹陽的一支運糧隊隨著李斯前往長平,而白起就是那時以底層士卒的身份潛入了糧隊中。此事關係重大,範雎居然連秦王也沒有告訴,更何況李斯了。除了當事人範雎、白起,另外知曉真相的隻有長平大將軍王齕。範雎事先在與王齕的信中早已透露了那個秘密。武安君白起在秦軍中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武將,軍中將領對他多有敬意。王齕在秦將中是中流砥柱的佼佼者,在武安君麵前卻也隻敢稱晚輩。李斯的運糧隊到了長平,兵卒們分散到各部中。白起這樣一位“老兵”,毫無意外地被分去做了一名軍中夥夫。作為從小夫一步步爬到大良造位置的大將,武安君白起倒是將燒火造飯這類活兒做得得心應手。他那樣一副嫻熟的樣子,相信沒有人會將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夥夫與武安君三個字聯係在一起。而另一方麵,王齕仍舊是秦王親自授予虎符和大將軍印的長平主帥。對他來說,即使知道真相,一切與武安君正身處鹹陽無異。秦營何其大,士兵們何其多,兩人打個照麵是概率極低的事。退一步講,若偶然遇見,也不過是主帥與普通士卒的關係。王齕將軍不會認識一位老夥夫。即使四目相交,眼中徒有陌生而已。所以,李斯怎會知曉真相?李斯此前從未見過秦國武安君,丞相那封密信他更不可能通過什麼途徑窺看到裡麵的內容——王齕看完信件之後已親手做了銷毀的處理。李斯眨了眨眼,線條柔和的年輕臉龐上是一副單純無辜的表情。“正是大將軍告訴斯的。”“呃?”王齕在近距離下盯著李斯,直覺他那副無辜的表情絕對是故意的,突然間有了一種頭疼的感覺。他轉頭看了一眼已經自作主張地坐下的武安君,見他那對三角眼正意味不明地打量著自己,頭疼的感覺更甚。“我沒有那樣的印象!”他斷然否定。有口難辯的感覺,此前從未出現在長平秦軍主帥王齕大將軍身上。也許是一直崇敬的武安君如今就在跟前的緣故,即使是王齕,也不由自主地變得神經敏感。因此,他略顯得激烈的否定引得李斯笑了起來。二十歲的李斯,嗓音既不屬於成熟男性的低沉,也沒有突兀的尖銳。他的笑聲清澈如山中泉水,煞是好聽。“大將軍還記得那日駕著車到軍營的糧草暫存區尋斯的事嗎?”說著這句話,李斯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武安君,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大將軍告訴斯,起風了。”王齕立刻想起來,那天他駕著車滿軍營找李斯,後來終於在糧草暫存區找到了他。從很遠的距離他便看見李斯和一位滿頭銀發的士卒說著話。因得知趙括準備渡河,他找李斯回大帳商議。那時他站在車上向車下的李斯簡單說明了來意,期間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到那位滿頭銀發的士卒身上,甚至可以說,連正眼也沒有瞧過。這沒什麼好奇怪的。身為長平的主帥,沒必要將一位普通的士卒放在眼裡。然而,那位普通的士卒卻正是暗自潛在軍中的武安君白起。王齕確信當時自己沒有露出任何破綻。“對了,我到之時,見你和……”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和武安君說著什麼。難道是談話間有所察覺了嗎?”李斯搖了搖頭。“斯隻是詫異於那位士卒的神力,他一人扛著四袋糧食,大多士卒肩上隻扛著一袋糧食而已。有些體力好的,也不過兩袋。他走近時,斯發現他並非二三十歲的壯年,這更引起了斯的興趣。故而叫住他,問了一些問題。所問大致是年齡、籍貫、從軍經曆之類,當時他回答得很自然,斯雖然覺得他不一般,然而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是大名鼎鼎的武安君。”這麼說著,李斯再度朝著武安君一揖,“斯當日失禮了,今在此向武安君賠罪。”白起爽快地擺動了兩下肌肉結實的手臂。“是老夫隱瞞在先,李斯不必介意。老夫明知那行徑太引人注目,隻是依老夫的性子,那糧袋一袋一袋運去實在是太過麻煩。老夫最喜歡將麻煩事湊到一塊兒解決。”自信的笑蕩漾在黑白分明的眼中,無疑是秦國第一武將的風範。“老夫的行徑實有點出格,尚不足以使李斯看破老夫的真實身份。看來,果真是小子你泄露了老夫的身份嗎?”眼神一凜,直視著站立在李斯身側的王齕。“晚輩不敢!”大概是帳內的燈光不甚明亮的關係吧,要不然怎會在秦軍的長平主帥王齕的臉上,看到一絲慌亂的表情?李斯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彆看四十多歲的王齕將軍平時一副嚴肅的樣子,在六十歲出頭的武安君白起麵前,卻也隻敢稱晚輩!而且,還是那樣一副難得一見的拘謹樣子。“喂,李斯!”感覺一側的衣袖被人用力扯住了,扭過頭,隻見王齕將軍滿臉糾結,將怒不怒,眼中含怨。忽然,一聲疑問打破了兩人的對峙。“噫!飯食不合你倆的胃口麼?”王齕愣了一下,順著武安君的目光看去,是兩方食案上絲毫未動的餐食。食案的整體造型有些像漆豆(作者注1)。弧線優美的大圓盤底座,底座中央是大約一尺高較為粗壯的矮足,其上承托著四邊有沿的方形案桌,這一點倒是與承托著扁圓形蓋碗狀的矮足豆不同。整個器物表麵塗著素色黑漆,而在案桌的內部,遍施朱漆。案桌之上,中間擺放著一小碟佐餐的醢(hǎi)。圍繞著那碟醢另有一碟鹽,一碟酢(cù)。左下角是一碗蒸煮的黍米,左上角的陶盤內整齊地擺放著三條烤乾的小魚。右手邊,則是一碗菜羹,煮爛的菜葉上撒著一些肉末,羹湯表麵漂著一層淡淡的油星。緊挨著那碗菜羹,擺放著一隻小勺。小勺外側,是至於箸(zhù)枕之上的一雙無紋木箸。比普通士卒好上太多的餐食,然而,也根本算不上奢華的程度。“武安君誤會了。王齕將軍心係戰事,所以廢寢食……”李斯的話尚未說完,便被白起打斷了。“士卒們的餐食不過是一碗黍米,一小撮兒鹽。小子位居高位,恐怕是想不到咱們這些煮飯夥夫的辛勞。”穿著簡陋的底層士卒服飾的武安君一雙眼睛並沒有看向李斯,而是盯著王齕。身著華麗的將軍服飾,胸背處的綬帶打著好幾個漂亮禮節的大將軍雙手抱拳,半垂著頭,動了動乾澀的嘴唇,最後回頭朝著帳外大聲喊道:“來人!將食案撤走,熱過之後再給本將端上來!”說完又像突然想起什麼,“從庫中取些酒肉,再準備一份餐食!”“不用了!老夫在騎兵營中吃飽了才來的。”背後傳來沙啞的聲音,王齕想要說些什麼,再回頭卻瞥見李斯與武安君默契地相視一笑。大將軍頓時氣短。他感覺剛才似乎被帳中的一老一少給聯手戲弄了。李斯這小子!一股氣竄上胸口,卻吐不出來,憋得大將軍有些難受。===========李斯滿足地放下木箸,朝著武安君及王齕一揖。“多謝兩位將軍。”王齕早就匆匆忙忙地將他那份吃完了,他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著李斯慢悠悠地吃完,他僅僅從嗓子眼哼了一聲作為回複。“李斯,你現在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該給咱們講講你究竟是如何看破老夫身份的?”大拇指指腹順了順自己微微上翹的堅硬胡須,武安君在座位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此事說來也是湊巧罷了。”“那日斯正與武安君您說著話,遠遠見王齕將軍駕車而來。王齕將軍知斯不通騎術,無法騎馬,故而駕車欲載斯回主將大帳商議軍事……”“我記得自己自始自終並未與車下的武安君說過話。”王齕強調道。“的確如此。小子不過是瞥了老夫一眼,那眼神中也未見有什麼破綻。”白起對王齕的話表示讚同,他不認為李斯能從一個眼神就猜測出他的真實身份。“所謂兵道,偽也,詭也,詐也。武安君與王齕將軍皆精於此道,斯未曾有疑。隻是……斯湊巧留意到王齕將軍一個無心的小動作。”王齕聽得鋒眉一蹙,在座位上半傾前身,迫不及待地問道:“我的動作?”“是的。當時將軍站在車上,跟車下的斯說話的時候,手卻是扶在車軾之上(作者注2)。”“!”“昔魏文侯過段乾木之閭而軾。段乾木賢者,斯有自知之明,不致將軍軾斯。”平淡的語氣,年輕的儒生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星眸如淵,平靜無波,深不見底。“偽、詭、詐,有心而為。唯無心之舉,足以見真情。當時斯的身邊隻有那位老夥夫,將軍所軾之人既非李斯,唯斯身側之人。正是將軍那個小小的動作,引起了斯的懷疑。秦王不會屈尊至此,那麼秦國朝堂之上,能讓大將軍真心以軾的,斯隻能想到一個人。”他轉頭看著武安君。“斯妄自揣度,還望武安君見諒。”“李斯見微知萌,丞相果然沒有看錯人!”白起感歎。一掌重重地拍打在腿上,王齕恍然大悟。“難怪那日你在我麵前提夥夫二字。李斯啊李斯,你心中宛如明鏡,卻來試探於我。你的偽、詭、詐,與咱們這些武人相比,可是絲毫不遜色!”“王齕將軍裝糊塗的功夫也是讓斯佩服不已。”說完,三個人頓時都大笑了起來。……“武安君既然現身,是為了章騰被圍一事來的吧?”李斯問。王齕欲將武安君迎上主座,被武安君以長平的大將軍仍是王齕為由拒絕了,此刻他坐在下首的位置。“正是。馬服子多詐,老夫來此欲為大將軍參謀,以行將計就計之計。”帳外的更聲打破夜的寂靜,帳內的燈油已燃去了大半。注1:豆是一種盛食器,常用來盛醬之類的調料。上為盤,下為喇叭形的柄。也做禮器。注2:軾是古代車廂前麵用作扶手的橫木。古代以手扶車軾來表示尊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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