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危 機(1 / 1)

急促的馬蹄聲從道路東端傳來,沒過多久,一匹馬載著一個男人飛奔而過。那個男人穿著秦國軍服,背負弓弩,腰配長劍,一手緊拉著韁繩,一手揚鞭不斷催促著馬兒。那馬邁開四蹄,鬃毛淩亂,鼻孔賁張,嘴裡呼哧呼哧噴著熱氣,看得出來它在儘全力奔跑著。這一人一馬昨晚從光狼城出發,一整夜馬不停蹄,僅僅在早上日出後和午後時分稍作歇息,人馬各自飲食後便立刻上路。騎馬人身負重要使命,不敢有絲毫懈怠,腦中隻想著儘快抵達秦都鹹陽。士兵的胸口揣著一封密信,緊貼著衣襟,仿佛一塊燒紅的木炭在懷,一直灼燙著他的皮膚。那封密信是一枚簡牘,在簡牘上蓋著被稱之為“檢”的木板,合在一起的牘和檢被蒲草編成的雙股細繩捆在一起,並且在緘繩的交叉處押上了朱紅色的封泥。一般的書信,在緘封的時候隻需要押上一枚封泥就可以了。重要的信件,押上兩枚,為“累封”。更重要的則押上三枚,為“參封”。押上四枚的,稱之為“累封兩端”。而那名士兵胸口中藏著的密信,卻是級彆最高,押上了五枚封泥的“五封”,並且在每一枚封泥之上,均蓋上了大將軍印。作為騎兵隊最優秀的信使,昨晚當大將軍親手將密信遞到他手中時,他知道,即使是丟掉性命,也一定要將此信迅速安全地送入鹹陽宮。夕陽西斜,餘暉灑在道路兩側的草木之上,又是一天快要過去了。士兵跳下馬,從馬背上取下一個裝水的皮囊,喂著馬喝了一些。然後他又將馬拉到道路一邊,讓它吃點野草休息一下。做完這一切,士兵靠在一棵樹下,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抖出一些炒乾的黍米,就著手掌一把塞進嘴裡,胡亂地嚼了起來。這是一天中最後一次短暫的歇息。當黑暗降臨,他將點起火把,趁夜繼續前行。===========“老兄,我們就在這裡暫時分彆吧。”背著草編的背簍,花白頭發的老兵朝著同樣背著背簍,頭發銀白的同伴說道。同伴長著一雙銳利的三角眼,他點了點頭。這裡是光狼城附近的步軍營壘,隨處可見手持戈矛的士兵來來往往。目前正接近日暮時分,軍中的夥夫們已經開始埋鍋造飯,白色的炊煙在暮色中襯托出宛如鄉村般的寧靜安詳。“順著這條路往前走,當前方看到高大的箭樓時,你便朝著箭樓的方向走。那裡有士兵守衛著,你將軍中的名牌給士兵看過,他們就會放你過去。你再繼續往前,穿過一片小樹林,就是你們騎兵的駐地了。如果繞開咱們軍營,你可是要多走一大段路呢!”老兵伸出胳膊向同伴指著方向。軍營中雖然生起火來,要等到開飯還需要一段時間。若穿過步兵軍營抄捷徑回去,飯尚未做好他就能夠到達。到時候架起大釜燒水,將背簍中的新鮮野菜一股腦兒倒進釜裡,很快菜湯就可以和煮好的飯一起食用了。三角眼的男人抱拳道了一聲謝,便匆匆向著老兵剛剛指的方向走去。老兵甩甩手,直到對方已經走出好一段距離,他才轉過身子打算回自己的隊伍。不料剛邁出步子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叫他。他停下來循聲望去,果然是四伍的那個毛頭小子。相夷背著一捆柴,靦腆地向著關中老兵打招呼。“今天三伍是輪到老爺子了嗎?我和靳申哥去柴堆那邊搬了些柴……正巧就看見您……”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就被老兵打斷了。剛才說話的時候,老兵一直往他身後張望。“靳申那小子呢?不是和你一起的嗎?”“哎?”相夷本來正在腦中組織著自己的語言,冷不防被老兵打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靳申哥呀!他剛才突然說尿急,跑去茅廁了。我就是站在這裡等他的。”“這樣啊。四伍今天進山的是誰啊?”“是驚夫哥。”“回來了嗎?”相夷搖了搖頭,露出擔憂的神色。“還沒有回來呢。要是再晚些回來,伍長恐怕又要發火了。”關中老兵聽到相夷這一句話,反而笑了起來。“哎!你們年輕人還不如我們這些老人家喲。”他隨口那麼一說,相夷臉上立刻冒出了些羞赧之色。“……是……”他小聲地回了一句。老兵這才留意到他的神色,鼓勵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輪到你的時候,我來告訴你山上哪裡的野菜比較多。”“嗯。”相夷隨即點了點頭,但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老兵。“那個……剛才和老爺子一起的那個人是誰?是您認識的人嗎?”“原來你看到了呀。說認識其實也不算認識,是我今天在山中遇見的同袍。他是騎兵那邊的夥夫。”這麼說著,老兵一邊摸著自己下巴上的胡須。“怎麼說呢?我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他……”“你的確見過他呀!”相夷突然用從未有過的音量叫了起來,老兵下意識地偏過頭使自己的耳朵免受荼毒。“啊!抱歉……”相夷慌忙道著歉,卻被老兵一把拉住了胳膊。“我在哪裡見過他?”年輕的士兵吞了吞口水,緊張兮兮地答道:“就是那天我們搬運糧食的時候,我說看見一個扛著四麻袋糧食走在我們前麵的老人家。最初靳申哥還不相信我啊!老爺子記得嗎?後來咱們到了糧草存放區,看見他正在和那個受丞相器重的儒生說著話。不過你和靳申哥都沒見到他的正臉……”經相夷這麼一說,老兵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他記得自己還和靳申討論過軍中是不是存在那樣一位天生神力的夥夫。是他?不不不,應該是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經見過那個人了。老兵皺著眉頭,覺得自己的腦海仿佛被打開了一個閘門,記憶的洪水順著那個閘門一湧而出。===========光狼城內,大將軍幕府。半人高的銅燈柱上七根燈芯嗤嗤地燃燒著,黃色的火苗將光亮灑滿了整個房間。軍中的晚膳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而擺在兩方食案上的飯食卻紋絲未動。坐在食案邊的是一位年約弱冠書生氣質的人。他的眸子仿佛兩汪深潭,清澈卻深不見底。凝視著那對眸子,會讓人不由地產生周圍的所有光芒被那對眸子吸進去的錯覺。而此時此刻,那對深潭般的眼睛追隨著屋子中的另一個人——雙手背在身後在屋子內不停繞著圈子的中年男人。身著將軍服飾的男人有著堅毅的下巴,他神情嚴肅,眉頭微微皺起,步子雖然邁得矯健有力,節奏卻有些淩亂,可以感覺到他正全神貫注地想著什麼事。李斯垂首看著自己麵前的食案上已完全沒有熱氣的飯食和菜湯,那兩汪即使麵對風暴也平靜無波的深潭竟泛起了小小的波紋。“那個……大將軍……”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他終於開口道。轉著圈子的中年男人聞聲轉過頭來,目光先是落到年輕人的臉上,隨後又落到他跟前的食案上。當看到那上麵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飯食時,中年男人的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以及歉意的表情。“啊!怠慢怠慢,李斯可以先吃。”儘管男人很清楚地表示出“不必介意我”的意思,但當李斯再度垂首掃了一眼冷冰冰的飯食,無奈的心情立刻戰勝了饑餓。你這位大將軍都還沒吃我怎麼敢先吃呢?心中那樣說著,李斯在行動上卻隻是朝著王齕輕微地搖了搖頭。“將軍,昨夜才發出急信,即使日行千裡,鹹陽那邊的回複也不可能今日就送來。”“嗯,我明白。不過……”王齕停下步子,他站在屋子中間,一副為難的模樣。“章將軍的三十萬先鋒陷入危機一事雖是事實,不過當初斯以防萬一為章將軍備下一個錦囊。他按照錦囊的內容築壁壘待援軍,想來趙括一時之間也無法攻破秦軍的壁壘。目前章將軍與趙括相持在老馬嶺山脈北端,留給我方反應的時間還是有的。”“此事多虧了李斯的錦囊。章騰絕非莽撞之人,如今我大秦三十萬人儘被那馬服子包圍,是齕萬沒料到的。好在你我皆在光狼城,秦軍主力尚在,齕恨不得立刻就出兵將馬服子拿下!”“可是斯覺得將軍並不是那麼想的。”王齕抬眼看向李斯,撞見他眼中的一片清明。“哦,李斯認為本將是如何想的?”“斯隻是稷下一介書生,才疏學淺,怎能猜透大將軍心思?隻是有一點,斯覺得奇怪……”李斯故意將話說了一半,王齕揮手催促李斯繼續往下說。“大將軍說恨不得立刻出兵,從昨夜前方消息傳來到今日夜深人靜,均不見大將軍發兵,卻在這裡等待鹹陽那邊的回複,而你明知這個回複不可能很快就送到。兵家的祖師曾說過‘君命有所不受’。大將軍領兵多年,豈會不知這個道理?除非……”李斯的嘴角勾起一抹小小的幅度,他那雙眼睛毫不避諱地直視著長平秦軍的大將軍。“除非,大將軍等的不是鹹陽那邊的回複。或者斯可以說,是在等著彆的什麼嗎?”“哈哈哈!”王齕仰頭大笑了數聲,他走近李斯,在與李斯相對放置的那方食案旁坐了下來。他兩手撐著食案,伸長脖子,身子傾斜著越過兩方緊挨著的食案,前額幾乎撞到了李斯的額頭。“這麼說,李斯認為齕應該放棄等待,儘快出兵了?”“斯怎麼認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將軍是如何想的。斯的錦囊雖然助章將軍爭得一些時間,不過兵家不是還有一句話叫做‘兵之情主速’嗎?”王齕縮回身子,坐回到自己的草團上。他的神情和剛才截然不同,眉頭舒展,眼中燃燒著熾烈的火焰。“李斯啊,齕的真實想法的確是想即刻出兵。兵家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馬服子兵力不足十萬,隻是憑借地形優勢圍住了章騰。而我大秦還有主力聚集光狼城,隻要出兵堵住馬服子的歸路,那麼反倒是他將陷入我的包圍圈之中。”“嗯。”李斯點了點頭。“道家的莊子在他的著作中描述‘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章將軍是蟬嗎?趙括是螳螂嗎?而大將軍,是那隻異鵲嗎?”王齕一掌重重地拍在食案之上,那案上的碗碟劇烈地顛了幾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早已冰冷的菜湯灑了好些出來。“異鵲嗎?嗬嗬嗬……李斯說得好哇!”他緩緩站了起來,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即刻傳令全軍,緊急集結,出兵援救章騰,我要親手了結那個趙奢的兒子!”他的話音剛落,便聽得門外傳來低啞深沉的男聲。“小子心急,已經等不及要出兵了嗎?”李斯心中一驚,扭頭往門邊看去,隻見一個長長的人影投在地麵之上。===========無數黑色的旌旗在空中飄舞著,如暴雨來臨前的烏雲,遮天蔽日,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氣勢壓迫著整個大地。前往戰場的秦兵們井然有序地排成縱隊急行軍,隊伍中一位二十多歲首次服役出征的新兵滿頭的汗水,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臉上的皮膚竟然反常地冒著雞皮疙瘩。他歪著嘴,嘴裡冒著嗤嗤的呼氣聲,似乎是在忍受著什麼痛苦的事情。再看他行走的姿勢有些奇怪,右腳好像邁不開步子,總有一種被拖在地上勉強行走著的感覺。儘管年輕的士兵努力使自己趕上其他人行軍的速度,但是嘴裡痛苦的嗤嗤聲卻越來越大了。就在他咬著牙想著快要到極限的時候,一位將官模樣的人飛騎而來。他的腰間掛著一柄長劍,是耀眼的金色劍鞘。在劍鞘的中段,如同鮮血般的紅色在金色背景下尤其顯目,似乎是在劍鞘圖案的刻線中填充了紅色大漆。那圖案粗略一看,是兩隻似馬非馬的怪獸,威風凜凜卻叫不出名字。年輕的士兵不由地被馬上的將官吸引了目光,他抬頭仰望著那人。佩劍的將官拉著韁繩,衝著整個隊伍喊道:“將軍有令,全軍原地休息一刻鐘。”士兵鬆了一口氣,幾乎是在將官話音落地的同時癱坐在地。他嗤牙咧嘴地脫下襪子,右腳腳掌上一片觸目驚心,好幾個血泡都磨破了,血液和體液混雜在一起,刺激著他的每一個神經。雖然明知像他這樣剛剛開始服役的新兵大多都不習慣軍隊的行軍節奏,走出血泡是很常見的事情,但他還是十分挫敗地低垂下頭。“哎呀,我說你這孩子,腳磨破了怎麼不早說?”同伍的一名老兵湊了過來,他的手上拿著一個小葫蘆。老兵從小葫蘆裡倒出一些不明液體在掌心上,不待年輕的士兵有所反應,老兵眼疾手快地抬起他的右腳,捧著不明液體的手朝著他腳掌上的血泡抹去。“嗤!”年輕的士兵痛苦地從嗓子裡倒抽了一口氣,卻還是拚命忍著沒有大叫出來。“老子當年也常走出血泡,多虧了這祖傳的藥水。我這藥可靈著呢,你且忍著,稍微過一會兒就不會那麼疼了。”老兵一邊說著一邊埋首幫年輕的士兵包紮起腳上的傷口。也許是為了分散從腳掌上傳來的痛感,年輕的士兵抬起頭往遠處望去。那一瞥卻見一位全身黑色鎧甲的人騎著一匹白馬與剛才那位將官並馬而立。在漫天黑色的旌旗下黑色的背影,無故散發著猶如鬼神的氣勢,吸引了年輕士兵全部的注意力。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士兵的目光,那個人竟緩緩地調轉馬頭回過身來。一雙餓虎般的眼睛,黑白分明,迥然有神。年輕的士兵屏住了呼吸。“呼~”翻身而起,關中老兵抬手擦了擦額角上的汗水。在夢中,他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場大戰前夕。他掀開被褥起身,環視了一眼帳中的其他兄弟,均勻的呼吸聲表明他們尚在沉睡之中。走到帳外,老兵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沒錯,那個人他的確曾經見過,就在三十多年前。此時此刻,他仍舊無法相信他今天所遇到的一切。看似尋常,卻又太不尋常。那位背著草編的背簍,手持青銅鐮刀的同袍,正是三十三年前伊闕之戰的主將,如今的大秦武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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