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前麵那位同袍!”滿頭銀發的男人回轉身來,俯視著在下方呼喊他的老兵。關中老兵在對方回頭的刹那就愣住了。穿著普通士兵服裝的男人頭小而尖,有一雙銳利的三角眼。其眼珠黑白分明,眸子炯然有神,目光猶如餓虎。高挺的鼻子下,是兩撇經過精心護理微微向上翹的蒼色髯須。梳理整齊的頭發是純粹的銀絲,在頭頂右側挽成一個發髻,簡單地用黑色的頭巾裹好。他的個子在秦兵中算不上很高,大約六尺七寸的樣子,因為站在山坡較高的位置,在處於山坡下方的老兵眼中,儼然一副氣勢淩人不怒自威的模樣。男人不發一言,隻定定地注視著與他尚有三四丈高低落差的老兵,他並不認識那個人,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叫住自己。這山上還有其他的秦兵,不過他的四周除了那個叫住他的人並沒有其他人了。所以他十分確定,對方口中所稱呼的同袍一定是指他自己。然而奇怪的是,當他回頭看著對方時,那個人卻愣在原地。目光捕捉到男人微微皺起的眉頭,老兵突然醒悟了過來。“啊!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你?”老兵將心中的感受毫不掩飾地大聲吐露出來。對方聞言也愣了一下,不過隻是短暫的一瞬間,下一刻他的臉上便浮出了典型的關中人那種爽快的笑意。之前那副威嚴的模樣也隨著那笑意的綻放而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親切的感覺。“你我年齡相仿,也許是在某處戰場上並肩作戰過吧。”男人的嗓音低沉中帶著沙啞,果然是關中口音。老兵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腦袋,對方除了滿頭銀發,那張威嚴的麵孔實在看不出太多老態,儘管男人的額頭上的確有兩三道皺紋,充其量也不過四十多歲。“我今年五十有八,再過兩個多月就要滿五十九歲了。敢問這位同袍年壽幾何?”“實不相瞞,我比你還要大一些。”男人看著老兵難以置信的表情,心情愉悅地大笑了幾聲。罷了,的確有些人的相貌會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關中老兵並不想繼續糾結這個話題,他三步並作兩步,幾乎兩手並用,矯健地往山坡上爬去,很快就來到男人站立的地方。“看老弟的身手,也不像是五十八歲的老人家。”銀發的三角眼男人由衷地感歎道。“哎,這不算什麼!好歹咱也是響當當的秦國軍人!”關中老兵揮了揮手,一副輕鬆的模樣。穿著秦國軍裝的兩個人均手持鐮刀,背著用韌草編織的大背簍,背簍裡儘是帶著新鮮泥土顯然是才挖出沒多久的野菜。山上草木茂盛,野菜易於得手。這裡正是秦軍幕府光狼城所倚靠的老馬嶺南部山脈。老馬嶺雖以難行聞名,不過在老馬嶺南端有一條東西向翻越高山的道路,秦兵們可以憑借那附近相對比較平緩的山勢挖些新鮮的野菜。挖野菜並不是秦兵自發的個人行為,而是有組織的行動。秦軍沒有缺糧的困擾,從鹹陽運來的糧草相當充足。不過那些都是主食以及少量醃製的肉類、犒軍用的酒水。酒肉之類隻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從軍中糧倉內取用。士兵們平日的飯食大都是簡單的黍米配上一小撮兒鹽。新鮮的蔬菜是奇缺品。正因為這個緣故,秦軍的夥夫有時候也會到軍營附近的山上挖些野菜。按照慣例,每個伍派出一個人,當他們從山上回來的時候整個秦軍在夜晚來臨前就可以喝到冒著熱氣的菜湯了。對於普通的士兵們來說,一碗飄著幾片綠色葉子的清湯,已經算是在戰場上難得的美味了。關中老兵隸屬於秦軍步兵夥夫隊三伍,他很肯定自己在夥夫隊中從未見過那位銀發的三角眼男人,如果對方的年紀真的比他還要大,他不可能完全沒有印象。五十八歲的關中老兵是整個夥夫隊中公認年紀最大的,因此同袍們才稱他為老爺子。挖野菜畢竟是要上山的,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兒,三伍的伍長考慮到老爺子的年齡,本來並沒有把他算入輪番的人員裡麵。可老爺子自己不服氣,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加入輪番的名單內,於是大家也由著這個倔犟的老人家了。夥夫的隊伍裡基本都是被長官判定會缺乏戰鬥力的老弱病殘這一類人,排除腿腳不便的,能多用上一個人自然是更好。況且三伍的老爺子雖然快到花甲之年,在體力方麵可不輸給年輕後生。這一點,跟他認識的人都是非常佩服的。老兵帶上工具進了山,挖野菜的士兵各自分散在山中,他走了好一陣才看見前方的山坡上還有一位同袍。老兵最初隻是想叫住前麵那個人一起做個伴兒,他是個嘴巴閒不住的人,能有個人和他講講話,乾活兒也會更賣力些。而那個人被他叫住轉過身來時,他總覺得那個人的麵貌似曾相識,但是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你是哪一屯的夥夫?”兩個人既是同袍,又年齡相仿,最重要的是似乎都屬於不服老那一類型的,很自然地相互生出親切之感。兩個人現在結伴而行,一邊在山上搜索著可食用的野菜,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關中老兵人緣極廣,步兵部隊中負責造飯的夥夫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他剛才一直在腦海中搜索著自己認識的人,其中沒有關於那位三角眼男人的任何記憶。況且像對方那樣有著餓虎般眼神、腰背如山的男人,如果在長平軍中正麵撞見過,他一定不會忘記的。對方弓著腰極其熟練地用青銅刀挖出土中的一株野韭,手臂一揚,將綠色植物拋入背後的簍子裡。老兵起初以為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話,正打算重複一遍,不想對方這才緩緩地回答道:“我是負責騎兵部隊的。”“哦,怪不得。”老兵嘟囔了一句,對於心中的疑問,他終於明白了過來。光狼城在被秦軍占領之後就駐紮著騎兵部隊,那邊的夥夫原本與步兵這邊鮮有機會接觸。他剛剛無意間瞥到對方簍子裡的野菜,層層堆疊著,綠色的小山山頂快要到達背簍的邊沿。老兵轉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自己的簍子,雖不至於空空如也,但是跟對方的數量相比,差距明顯。一股子不服輸的好勝心被激發出來,老兵不再多話,卯著勁兒乾起活兒來。自稱比老兵更加年長的男人似乎是個話不多的人,看起來男人並沒有主動開口的打算,與老兵的交流大多是對方問一句,他答一句。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何突然間就沉默了下來,他卻沒有多想。兩人間沉默下來的氣氛沒有讓任何一人感到尷尬,因為都各自專注在挖野菜這件事情上。儘管兩個人的年齡加在一起有一百多歲了,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倆的效率。很快兩人的背簍就被各種時令的野菜裝滿了,其中大多是草本植物,夾雜著部分根莖以及少量的菌類。畢竟都是些野菜,跟菜圃內專門種植的蔬菜相比,味道差了很多,但至少足夠新鮮且食用安全。秦兵在不服兵役的時間裡,其身份基本上都是農民,在自家栽種的蔬菜尚未成熟的時節,他們也需要到山上去挖野菜來彌補菜品的不足。因此在野菜的辨彆上士兵們有著豐富的經驗和知識,尤其是像關中老兵這樣的老人家。===========下山途中,關中老兵好心地對同袍說道:“你乾脆從我們營地穿過去吧,不用繞路,回騎兵駐地要近很多。”“那就勞煩老弟為我引路了。”對方很是爽快,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這途中老兵的嘴又閒不住了,不管對方願不願意聽,他一股腦兒將自己前前後後五次服兵役的經曆都描述了一番。“當初我出門的時候可沒有想到長平這一仗竟然拖了兩年多。那年我五十六,你看,轉眼就五十八了!”他說的是最近這次服兵役的情況。“是啊。”輕微而低沉的嗓音,在結尾處帶著無儘的感歎消失在風中。老兵原本隻是隨意地提起一句,此時心中也隨著對方的感歎而有所觸動,無端地想起很久沒有刻意去想起的妻兒來。也許對方也想起了家人吧?關中老兵小幅度地扭轉脖子,關切地看了對方一眼。三角眼的男人微眯著眼睛,目光落在遠方。他所眺望的不是山腳下的城堡與軍營,也不是東邊閃著波光的河水,而是更加遼闊的遠方。“那個……騎兵那邊應該也聽到消息了吧?”目前大將軍還沒有就那個消息做出任何反應。按道理士兵們是不應該討論那件事的。但老兵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從昨天傍晚消息在軍中悄然傳開之後,它就像一塊不大不小的杏核卡在士兵們的喉嚨裡。“消息?”對方銳利的目光從老兵臉上掃了過去,嘴裡重複著代表疑問的詞語。“哎?你不會真的不知道吧?”老兵瞪大了眼睛叫了一聲,之後又謹慎地看了看四周,這才壓低聲音說道,“章騰副將軍率領的先鋒部隊陷入了危機這件事,雖然沒有公開化,但私下在軍中不是已經傳開了嗎?”“哦,老弟說的原來是此事啊,我也聽說了。”“簡直是難以置信,不是嗎?聽說馬服子渡河的部隊不及我先鋒的一半,況且章將軍也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將領,我大秦三十萬猛士竟然反遭包圍,怎麼可能……我在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在軍中散布謠言呢!”“以少量的兵力戰勝多數的敵人,真的是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嗎?”三角眼的男人沒有附和老兵的話,而是反問了一句。“哎?”老兵沒有想到對方會冒出那麼一句,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老弟之前不是說過,你踏上戰場的第一戰是伊闕之戰嗎?我記得那場戰爭秦軍僅僅隻有十萬人,卻戰勝了二十四萬人的韓魏聯軍。”“哈哈,的確如此。所以說,勝利永遠屬於大秦!”老兵臉上浮現出了得意的笑容,嘴裂開露出兩排牙齒。參與伊闕之戰是老兵從軍生涯中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剛才下山的途中,他才眉飛色舞地向對方說起過。“那麼,閼與之戰中,趙國以較少的兵力戰勝了我號稱不敗的大秦之軍,該又如何呢?”“這……”“我大秦國力強盛,士兵作戰勇猛,但這些並不意味著戰爭的勝利隻有屬於秦國才合理。章將軍的確是一位優秀的將領,要做比喻的話,稱得上是大王的馬廄內中等的良馬。”男人的目光仍舊落在遠處,他的眼中有著老兵看不懂的東西。“而那位馬服子,卻是趙王的馬廄內最上等的良馬,要我說的話,應該是千裡馬中的千裡馬吧。”沙啞的嗓音,平淡的語氣,以及嘴角意味不明的笑意。老兵驚訝地凝視著那位同袍,此時此刻他感到眼前的男人根本不像一位士兵。可是奇怪的是……他也的的確確是拿著青銅鐮刀,背著草編的背簍,在山中挖野菜的最底層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