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鹹陽宮的路門以內,位於宮城中軸線上的是一座有著黑色琉璃瓦的高大建築,因為正對著路門,故被稱之為路寢。路寢是秦王的寢殿,是鹹陽宮燕朝(作者注1)範圍內最大的建築。在路寢的東南方,還有一座兩層廡(wǔ)殿式建築,規模比路寢稍微小一些,同樣也是王的寢殿,被稱之為燕寢。秦王常常在路寢或燕寢內宴請宗室,或者和近臣不拘禮節地商議一些重要的國家決策。此時此刻,獨自在燕寢之內與秦王談著話的正是太子安國君。秦王嬴稷年逾六十,登基已有四十七年,從當年不能親自理政的十八歲少年轉變成如今半個天下掌控手中的一代雄主,轉眼間便是青絲白發。在他座下的安國君是其次子,也已經是年過不惑的年齡。安國君從出生之後便一直生活在鹹陽。幼年長於鹹陽宮中,冠禮前另立宅邸,移出宮外,享受著榮華富貴的封君生活。他對父親極儘孝道,每旬日就會進宮向父王問安。這一天,安國君也像往常一樣進宮覲見。父子倆經常在寢殿中閒話家常,然而這一次的問候時間似乎比平時要長得多。“……以上種種,兒臣覺得此子敏而有謀,寬能下人,邯鄲豪傑皆趨附之,是能承繼大統之人。然而兒臣不敢擅自做主,特來請示父王。”“此事寡人早已說過不會乾預,由吾兒自己做主便是。”“可是……”安國君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秦王製止了。“常言道知子莫若父。阿柱有子二十餘人,而寡人之孫豈止百人。寡人知孫不如阿柱知子,既然阿柱心中已有人選,那就這樣吧。”見父王對於繼承人之事的確沒有任何意見,於是安國君恭敬地匍伏在地。“謝父王!”秦王心情愉悅地點了點頭。太孫的人選長久定不下來,這也是他的一個心病。子孫昌盛雖然是一件好事,但要從眾多的子嗣中挑選合格的繼承人卻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這不僅是宗室一家之事,也關係到整個國運。七年前身為長子的悼太子因病去世,對步入暮年的秦王來說不得不說是一個打擊。在與大臣再三商議之後,秦王才再度確立了太子的人選。而至於選何人為太孫,秦王從一開始便不打算插手。隻是每逢安國君覲見,他總是要問上幾句。原本隻是關切的詢問,無形之中卻使安國君背上了壓力,將確定繼承人一事時刻放在心間。不想越看重越難以下決斷,拖延了一年有餘,如今終於有了合適的人選。正因為這個原因,父子倆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父王,兒臣還有一事。”說是另一事,實際上仍是和那位太孫有關。安國君起身後將連日來擔憂的事情說了出來。“此子長年在趙國為質,而我國與趙國戰事正緊,今欲立其為繼承人,若不儘快將他召回,兒臣恐怕……”他沒有將話說完,而是抬眼看了自己的父親一眼。秦王怎會不知自己兒子的意思。當今之世,國家與國家之間互相交換宗室以為人質的事情相當常見。目前秦國與趙國在長平的戰事勝負未決,那孩子一時之間還不會有危險。假若秦國戰敗,趙國歡喜之餘更不可能對那孩子下手。但若是秦國取勝,難保趙國不會在一怒之下殺掉秦國的質子以泄憤。太子在二十多個兒子中,確定的繼承人偏偏是趙國的質子。以太子的想法,自然是越快迎那孩子回國越好。但是,要想在兩國交戰之餘迎回質子並不是簡單的事情。在權利與爭鬥中浸淫了數十年的秦王嬴稷有著極端理性的思維,這種極端理性在他人眼中,大多被視為冷酷無情。然而隻有他自己明白,唯有在這種理性下他才能坐穩王位,並且駕馭著秦國這輛巨大的戰車持續不斷地滾滾向前。戰爭的勝敗與太孫的性命,孰輕孰重,秦王心中權衡得很清楚。“太孫回國一事不可操之過急,暫且留他在趙國為質。”安國君聞言直起了身子,由正坐變成了跪坐,幾乎是在秦王話音剛落便緊接著叫了一聲。“父王!”隨著這一聲,秦王的臉色陡然暗了下來。“王兒是不明白寡人的用意麼?”語氣近乎於低沉的嗬斥,令安國君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父王麵前的失態。他慌忙抬起寬大的袖子匍伏在地連聲謝罪。整個寢殿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原本融洽的父子對談卻在瞬息之間變得緊張起來。安國君的額頭抵在地毯之上,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等待著父王下一刻嚴厲的斥責。他的父王有子三十餘人,對他們這些公子沒有過多約束,唯獨對於太子甚為嚴苛。安國君嬴柱原先並非太子,過完了逍遙自在的前半生,正打算繼續將下半生逍遙過去,誰知命運卻把他推到了從來沒有期待過的浪潮之顛。他當上太子才不過幾年,至今還沒有習慣父王對太子的嚴厲態度。沒想到再度開口,父王的語氣平和,隻是叫他起身。秦王有著鷹一般的眼神,當他坐在王座上俯視群臣,自然而然帶上了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然而安國君並沒有父親那樣的眼神,與父親相比,他的眼神要顯得仁厚得多。前太子去世,尚未新立太子的一段時間中,在大臣之中甚至傳言說安國君不好商君之法,私下卻好儒學。雖然這種傳言沒有什麼實際的根據,不過可以想到,也許是安國君的仁厚外表讓朝中某些大臣們產生了無端的聯想。說來也是奇怪,秦王的眾多兒子中有性格外貌皆和其父同出一轍的公子,秦王在重立太子時卻偏偏選擇了和他最不像的次子安國君。這件事恐怕連安國君自己都未曾想到。“阿柱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樂毅伐齊時從稷下遊學各國,曾經在秦國留過一段時間的荀卿嗎?”秦王突然向座下的太子問起了似乎毫不相乾的事情。“稷下學宮的荀先生學重天下,兒臣當年年少,儘管與先生隻有一麵之緣,卻頗感受教良多,宛如隔日。”安國君如實回複道。秦王點了點頭。“荀卿昔在鹹陽,除宣講其荀學,並論孔、孟之道。寡人傾慕荀卿之名,卻不完全讚同其論。隻是有一句話,乃荀卿引孟子之語,寡人記憶深刻,至今不忘。”“兒臣敢問是哪一句?”“孟子之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安國君聞言垂首沉思片刻,似有所悟。“兒臣明白了!父王不讓趙國的質子回國,正是為了要先苦其心誌。”秦王抬手撫了撫垂在腹部瀑布般的長髯,語重心長。“數年前,趙惠文王薨,趙太後新用事,寡人趁趙國王位交替之際出兵攻趙三城。趙太後為了齊國之援,將自己最疼愛的幼子長安君送到齊國為人質。趙太後難道不擔心長安君的安危嗎?“寡人聞趙太後最初不願出幼子為質,最後聽從了大臣觸龍之說才將長安君送出國。此舉看似違人情卻合乎子孫長遠利益。“凡位高權重者多不及三代,因其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之故。趙太後明白若不令長安君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無以自托於趙。這正是趙太後明慧之處啊。”說完,秦王雙目直視著太子。“人主之子、骨肉之親,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何況是我大秦基業之繼承者。當初你的兄長貴為太子,寡人仍將他送到魏國為質,誰知天不假年,中道夭折。試問何人能明白寡人之良苦用心!”“父王!兒臣……兒臣知錯了!”安國君重重地叩頭在地,地上鋪著厚厚的義渠毛毯,發出沉悶的撞擊之聲。“好了,起來吧。吾兒不必自責,阿柱擔心太孫之安危,情有可原。長平戰事今年之內必有結果。太孫在趙國為質,是投身於險境。但若他真是能承天命之人,一定能化險為夷。若連此關都難以度過,豈堪大任?”“兒臣幸承父王教誨,謹記在心。”秦王滿意地點了點頭。此時,殿門外突然急匆匆地走入一位寺人。“稟大王,長平送來急信一封。”秦王眼神一斂,命那位寺人將信件呈上來。遞到手中的信件是加了“五封”的密信,在朱紅色的封泥上蓋著大將軍之印。秦王打開密信,迅速掃視完上麵的內容。“傳寡人之令,速命丞相入宮。”“是。”寺人得令後趨步退離了寢殿。再度回首看向自己的兒子,秦王的眼神稍有緩和。“我大秦自穆公以來,虛懷納士,天下英才皆為之驅使;又以商君之策,由西戎邊陲一舉而成大國。數代先君開疆拓土,誌在掃清六合,統馭八荒。“阿柱,你身上流著秦人先祖之血,其天命不可違。“寡人雖敬重儒家之荀卿,然則明白法為實,儒為虛。若天下真有荀卿所言仁道,那仁道也必是不拘泥於現世眼光之大仁大愛。寡人今日之言,你要切記,萬不可有婦人之仁。”“是!”安國君早已經明白父王之意,此刻在座上恭恭敬敬地稽首施禮。“今太孫已定,寡人之心甚安。阿柱,你且退下吧。”待安國君離開寢殿,秦王獨自坐在王座上,以手支頤,閉目等待著丞相的到來。長平。長平!戰爭已到關鍵時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注1:秦國鹹陽宮在建造之始,僭越采用了天子之製。所謂天子之製,有五門。即在宮城的中軸線上由外向內設五座大門,分彆為皋(gāo)門、庫門、雉門、應門以及路門。雉門與應門之間,是外朝的範圍;應門與路門之間,是治朝的範圍;而路門之後,則是秦王與後、嬪生活的燕朝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