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噩 夢(上)(1 / 1)

“啊~”趙王大叫著睜開了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垂掛在床榻前朱色的帷帳,寢殿內的青銅燈柱上豆光搖曳,暖黃色的燈光透過數層薄紗,呈現出一圈圈似真似幻的光暈。空氣中彌漫著助眠的合香味道。趙王剛從夢中醒來,意識還有些混沌不清。等到聞出了熟悉的香味,他的意識恢複過來,抬手抹上額頭。一種極不舒適的粘膩感從手上的皮膚傳來,他這才察覺自己在睡夢中出了一身汗。也許是身體流失了水分,趙王舔了舔嘴唇,覺得有些口乾舌燥。“王上,您沒事吧?”就在這時,帷帳外恰好響起了熟悉的人聲,這是從他牙牙學語時就聽慣了的聲音。郭參一定是剛才聽見了他的叫聲才趕了過來。今晚他沒有在王後或者其他宮嬪的寢殿就寢,作為他最親信的侍從,縱然在夜裡,這位年過不惑的老人也毫不懈怠地保持著隨時聽候差遣的狀態。跟殿外值守的宮廷衛兵不同,郭參在王的寢殿內有一間單獨的閣室。正因為如此,他能夠最快地到達趙王跟前。“無事,寡人有些渴了。”“去備一杯蜜水過來。”“是。”隔著床榻前的帷帳,趙王聽見他的近臣囑咐宮人的聲音,隨後是離去的腳步聲。很快就有侍女掀開帷帳,將一杯盛在青玉卮(zhī)中的蜜水遞了過來。趙王喝了幾口,頓覺唇喉處滋潤了不少。待侍女退下,趙王突然問道:“有長平的最新消息傳來嗎?”“回王上,除了五日前那封信件之外,老奴尚未收到關於長平的任何消息。”趙王點了點頭。自趙括進駐長平已有月餘,五日前剛送來趙括從前線發來的急件,上麵說到即將渡河與敵決戰一事。今年是年輕的趙王登基第六年。初為王時,因經驗尚淺仍需要太後輔助,那時候他認為治國就像老子所說的“如烹小鮮”,並不覺得治國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如今國內大小政事,他皆能夠自己親自處理了,卻反而覺得俎案前一切食材都準備齊全,而自己這個庖廚卻變得猶豫不決了。也許正是五日前那封信,才導致了他今晚做了那樣一個夢吧。“寡人方才做了一個噩夢。”“哦?不知是怎樣的夢,王上可否說與老奴聽聽?”“寡人夢見自己穿著偏裻(dú)之衣,乘飛龍上天,卻在半空中從龍身上掉了下來,寡人大聲呼喊,身體直直往地麵上墜落,由是驚醒了過來。”(作者注1)“原來如此,一個夢驚擾了龍體,不知是吉是凶。依老奴拙見,明日遣筮吏前來為王上算一下此夢如何?”“善。”===========翌日,一位名叫敢的筮吏來到王的殿前,為他卦算昨夜之夢。趙王把夢境向敢描述了一番,內容與昨夜對郭參所說的沒有什麼區彆,隻是在末尾追加了一處小細節。“寡人還想起一個在意的地方。從空中墜落的時候,寡人見到地麵上有金玉堆成的小山,發出炫目的光芒。”敢聽完趙王的描述,沉思了片刻,便從座上起身拱手對著趙王深深鞠了一躬。“恭喜王上,此夢甚吉。”“哦?吉做何解?”“偏裻之衣為左右異色之服,一色為朱,一色為黑,朱為陽而黑為陰,兩色共用有陰陽調和之意。楚人尤愛此衣,認為穿其衣可通神。正因為可通神,而天乃神之居所,王上才會夢見穿著偏裻之衣乘龍上天吧。“當初黃帝采首山之銅,煉鼎於荊山之下,鼎成遂乘龍升天而去,為上古之聖王。“王上在夢中乘龍上天,正是預示著王上將會像黃帝一樣成就聖王之業……”趙王聞言搖了搖頭,打斷了敢的話。“可是寡人乘龍上天並沒有到達天宮,而是在半空中墜落了下來,此亦為吉兆麼?”“小臣正要說到此事。如果僅僅是墜落下來,那恐怕是凶兆了。然而王上不是在墜落的過程中見到了地麵上的金玉之山了嗎?”“是的。”“黃帝乘龍升天而去,是因為他在人世間的功業已經完成了。王上半途而墜,是因為上天認為王上在人世間的功業還沒有完成,因此讓王上重新墜落人間。王上在半空中見到地麵上用金玉堆積而成的小山,正是象征著王上在人間的功業啊。”“原來如此!也許此夢預示著寡人將完成先祖武靈王之遺誌,哈哈哈。”趙王大喜,賞賜筮吏敢百金。===========敢退出大殿,立刻有一個小宮人上來迎接,看樣子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眉眼甚是清秀。敢料想這位宮人應是領他出宮之人,於是便跟在他身後行走。大約穿過了七八道宮門,道路變得狹窄,僅八尺來寬,兩邊是紅牆青瓦,從牆內伸出繁茂的樹枝,鳥鳴聲此起彼伏。除了他們二人,路上再沒有其他人了。敢記得這並不是他入宮時走的路,心中生出一絲疑慮,卻也不敢表現出來。他小心翼翼地跟著前麵的小宮人,目光落在對方的後腦勺上,心想在這深宮之中自己隻有相信他了。宮牆內蜿蜒的小道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位宮人突然停住了腳步,指著前方一個小門說道:“大人,小的就送到這裡了。此路雖然偏僻,不過從那個小門出去,前往大人供職的春官府是最近的了。您隻要把進宮時拿到的腰牌交給門邊的侍衛,對方自會放行。出宮門以後,往東步行四裡便是春官府了。”敢趕緊拱手稱謝,隨後便要邁步往那小門走去,不想卻被宮人叫住了。“對了,宦者令對今日大人的表現很是滿意,特意遣人送了百金到大人尊府上。”眉清目秀的少年宮人說這話時眉眼彎彎,煞是好看,然而那笑容下卻感受不到應有的溫度。敢心裡咯噔一下,表麵上卻是喜形於色。“下官職責之所在,蒙宦者令賞識,實乃下官之幸。子務必替下官言於宦者令,說下官感激之至,還望今後多加照拂。”那少年宮人含笑微微點了點頭,敢再三謝過之後才離開。===========敢離開王宮的時候尚未及正午,遠遠不到退勤回家的時間。然而他並沒有回到春官府,而是徑直回到家中,出門迎接的是他的妻子。見到夫君早歸,妻子的臉上滿是詫異。敢的家族世代為筮吏,精於卦算占夢。自敢及冠入春官府奉常司之後,奉職一向兢兢業業,從未出現過遲到早退的情況。“今日怎麼回來得這樣早?”敢走進屋子裡,並沒有回答妻子的疑問。“有人曾登門嗎?”問到這個,敢的妻子臉上露出了欣然喜色。“先是宮中遣人來,說是您為王上占得一吉夢,龍顏大悅,賞賜黃金百鎰。前者離開後不足一個時辰,又有人登門造訪,仍說是您為王上占夢有功,贈黃金百鎰。”“你知道後者贈黃金者何人?”“不曾言明何人,難道不是王上嗎?”“哎!”敢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頹喪地坐在席上。“那是宦者令郭參所贈的黃金!”宦者令總管宮中內侍,是郭參在內宮中的官職。他權勢熏天,敢的妻子雖是一個婦人,卻也清楚郭參是趙王跟前最受寵信的重人。“這……宦者令為何……”妻子臉上的喜悅此時已經轉為憂色。敢垂著頭沒有說話,但是很快又站了起來,急切地吩咐妻子。“咱們趕緊收拾東西,離開趙國!”妻子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有些茫然失措。“怎麼了?究竟發生了何事?!”敢不得不向妻子解釋道:“王上昨夜做的夢實乃凶夢。《國語·晉語》中曾提到晉獻公使太子申生伐東山,賜予他偏裻之衣和金玦之佩,申生的一個叫做讚的仆人由此認為太子陷入了危險之中,理由是晉獻公賜給太子的是奇裝異服,這表示獻公恐怕有害太子之心。結果事情的發展果如他所預測的。“王上夢見穿著偏裻之衣,是殘缺不全之意啊。既而乘龍上天又不至,是空有氣勢而沒有實力,墜落下來時見到了地麵上的金玉之山,代表著誘惑所帶來的憂患啊。”“可是……為何王上的使者卻說夫君您在君前所解的夢是吉夢?”敢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在進宮時,有宮人暗中警告我,解夢的結果無論吉凶,在王上麵前隻能道吉。我知道這一定是宦者令的意思,可憐我一個小小的筮吏,不敢違背,實在愧對王上和先祖。”“啊!”敢的妻子臉色煞白,差點跌坐在地。“如今長平的戰事正緊,而廉頗將軍前一段時間已經卸任回到了邯鄲。我擔心王上昨夜的噩夢會有所應驗,若真發生什麼,王上一旦怪罪下來,一定會牽連你我。邯鄲是無法再呆下去了,事不宜遲,趁早收拾妥當,逃到魏國去吧。”敢的妻子顫抖著雙唇,細若蚊絲地應了一聲,便轉身去裡屋收拾細軟。“還有……那些黃金放在原處,分文不取。我現在乃有罪之身,受不起也不敢受。”“……是。”這一天之後,有一位叫做敢的筮吏連同他的家人全從趙都邯鄲消失了。===========長平,丹河西岸。秦軍副將章騰覺得自己正在真真切切地經曆著一個噩夢,一個發生在白日裡的噩夢。注1:關於趙王做的那個夢,實際是發生在長平之戰之前,即趙孝成王四年(公元前262年)。趙王做了這個夢之後才發生馮亭獻降的事情。原文見於《史記·趙世家》“四年,王夢衣偏裻之衣,乘飛龍上天,不至而墜,見金玉之積如山。明日,王召筮史敢占之,曰:‘夢衣偏裻之衣者,殘也。乘飛龍上天不至而墜者,有氣而無實也。見金玉之積如山者,憂也。’後三日,韓氏上黨守馮亭使者至……”作者為了行文方便,將這次事件的發生時間改到了趙孝成王六年,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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