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騰無法相信眼前這支軍隊就是不久前與他交手過的趙軍。怎麼形容呢？簡直就像是不同的兩支隊伍的感覺，或者說同一支隊伍發生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他率領的秦軍在人數上比趙軍的兩倍還要多，而在質量上麵他更是可以保證，絕對是遠勝於趙軍的，但是他們竟然無法打敗向來表現孱弱的趙軍，甚至可以說在戰況上是趙軍占據了優勢。“不可能”三個字如魚刺在喉，他卻無法一吐為快。在不遠處，位於陣法最中心圓陣中的少年將軍，銀盔鐵甲、火紅披風，騎著一匹雪白的駿馬，在圓陣中不斷移動著，他揮舞著手臂，同時口中發出指令。圓陣周圍呈輻射狀延伸出去的八條巨大的“手臂”，可以視作是八個相互獨立又緊密配合的長蛇陣，它們在那位少年將軍的指揮下，不斷地移動方位，以及快速地變換其以圓陣為中心旋轉的速度。不久前與馬服子的初次交手中，章騰見識過這種奇怪的組合式陣法。這種陣法不同於章騰在兵書中看過的任何一種。它由中心的小型圓陣以及外圍的八個長蛇陣（章騰姑且那樣稱呼它）組成，是一種大型而複雜的軍陣。如果要用現實中某一種東西來形容它的話，章騰能夠想到的相似之物就是車輪。秦軍的兵種，占據最大比例的是步兵，其次是弓弩兵，再其次就是車兵。這三大兵種組成了秦軍作戰最重要的主力部隊，在三大兵種中，車兵是地位最高的。而騎兵以及輕兵（作者注1）等則是人數較少執行某些特殊任務的特彆兵種。爵位在“公士”以上的士兵才能登上戰車。“小夫”是地位最低的，沒有爵位，被配屬在步兵和弓弩兵之中。他們在戰鬥中累積戰功，可獲得“公士”之爵。公士之爵為第一級，當士兵升到第二級的爵位“上造”，這個時候才獲得登兵車的資格。秦國軍隊中等級森嚴，一共有二十級爵位。目前長平秦軍的最高統帥王齕的爵位為第十五級“少上造”，而副將章騰則是第十二級“左更”。章騰是一步步從行伍中提升上來的，他有過兩年多的車兵經曆，因此很熟悉戰車上每一個部件，了解那些或複雜或簡單的部件名稱和作用。假如讓他用輪的各個部位來比喻趙軍的陣法，那麼指揮官所在的中心圓陣為車輪之轂（gǔ）；那些延伸出去的長蛇陣為車輪之輻；以指揮官所在的小圓陣為中心，八支隊伍呈輻射之狀，輻射的最外圍形成一個無形之圓，可看做車輪之牙。如此複雜的陣型，在章騰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作為一名曾經的車兵，章騰非常清楚戰車能發揮巨大攻擊力的關鍵就在於輪。輪高六尺六寸，牙合而為圓，輻各安其位，轂穩固而堅，過澤地就如同刀刃切割泥土一般輕鬆，過山地就如同石磨碾壓穀物一般穩固，動如雷霆，迅疾如風。當戰車向著敵人全速衝殺時，步兵的方陣根本無法抵擋。試圖抵抗的敵人好比莊子所說的螳臂當車，不是被飛馳的戰馬撞飛，便是巨大沉重的車輪無情地從敵人身軀上碾過，轟隆之聲蓋過骨裂筋斷的慘叫。對抗戰車的方式，就是同樣以戰車相衝殺。而破壞敵方戰車最徹底的方式，是在己方戰車的輪轂上安裝矛頭式的車軎（wèi）。天下所謂的萬乘之國，也不過韓趙魏齊楚燕秦那麼幾個。大國中萬乘的戰車，安裝矛頭式車軎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幸運的是，章騰之前駕駛的兵車就是那種特殊的戰車，在多次實戰之中他親身感受過它的威力。章騰喜歡兩輛戰車相互撞擊時的感覺。在車輪的高速旋轉下，青銅製的矛頭式車軎撞入對方的車輪，輕而易舉地絞斷木質的車輻，在劇烈的顛簸起伏中，他的耳邊不斷響起木料斷裂時發出的可悲聲響，仿佛預示著生命的終結，那種聲音讓他沒來由地興奮。他聽見敵人的車輪在吱吱呀呀地掙紮片刻後轟隆垮塌，就是這個時機！握緊手中的長矛，刺入敵人的身體，金屬絞斷骨骼的聲音異常清晰，刹那間熱血飛濺，灑落在敵方戰車的殘骸上，伴隨著慘叫聲。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仿佛化身鬼神，享受著殘暴的殺戮。他很清楚，當兩車相撞時，連己方的車輛也可能被掀翻。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如此瘋狂的作戰方式，才最適合他這種瘋狂的秦軍戰士。瘋子，架著這種戰車的人，全都是一群不要命的瘋子！儘管後來為了解決那個致命的弱點，工匠們在戰車上加裝了金屬構件以增加重量，但是那種作戰方式仍舊是太過瘋狂了。再加上它的製造成本遠遠高於普通戰車，數量一直很有限。如今看著眼前的趙軍陣法，章騰開始想念起那種重裝戰車。他在腦海中勾勒著戰車闖入敵人軍陣中的畫麵，像絞斷車輪的輻條那般，輕易將那個軍陣絞得七零八落。實在是太可惜了，他的部隊中竟然沒有配備戰車。在上黨郡這樣的山地，戰車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因此從秦都鹹陽帶出來的秦軍，絕大部分是步兵、弓弩兵，以及一些騎兵。在長平丹河狹長的河穀地帶，敵人重新施展的陣法比之前更大更完善了。初戰時各由一千人組成的乾，坤，震，巽，艮，兌，坎，離八支隊伍如今卻是各由一萬人組成的龐然大物。如此多的人數，再加上複雜的陣型，跟前次相比，要成功使陣法運作起來，那難度豈止增加了十倍？然而章騰在戰場上所看到的是他無法用自己的雙眼找出破綻的完美陣法。在上次的戰鬥中，經李斯提醒，仔細觀察的話能發現那支士卒的臂巾顏色為黑色的隊伍反應稍稍遲緩，在移動的速度上也略落後於其他幾支隊伍。所謂的輪，一旦轉動起來，就是一個無懈可擊的整體。他記得當時李斯曾經評價過馬服子的陣法，說他的陣法對士兵的熟練度和配合度要求極高，一定要長期的訓練才能達到完美。當初他就是依靠李斯找出的那點破綻集中力量專攻趙軍的黑色隊伍，以那支隊伍為契機導致敵軍的混亂從而最終擊潰了馬服子的整個陣法。如果不是馮亭的援軍及時趕到的話……他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全殲那次出戰的趙軍。而這次，無論他如何睜大眼睛仔細觀察，他再也分辨不出那些隊伍在行動上的差異。完全的整體！完美的陣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那個馬服子竟然做到了！不得不說，這讓章騰感到震驚。秦軍步卒最常用同時也是最有效的陣法就是方陣。重裝步兵手持盾牌和長矛，如同一座大山緩緩向敵軍壓過去，一切阻礙在秦軍方陣前的事物都將化為齏（jī）粉。如果單以秦軍方陣與趙軍方陣對戰的話，趙卒根本不是秦軍的對手。這在長平初期的戰鬥中已經得到了證實。但如果以秦軍方陣對戰馬服子那奇怪的車輪陣法的話，秦軍不僅占不到什麼便宜，有可能還會使自身陷入危險。因為秦軍的方陣穩如泰山卻失於速度，它直線行駛所向無敵，士兵們的長矛可以刺穿前方的一切卻阻礙了方陣的靈活應變。它難以調轉方向，在行動迅疾的趙軍陣型前，它就像一個笨重的傻大個。趙軍陣型的八條“手臂”完全可以在旋轉移動中將獠牙從士兵們的側麵刺入他們的軀體，這對秦軍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儘管目前由章騰直接率領的秦軍有三十萬之眾，依靠人數優勢組成巨大的方陣強行突破不失為一個對策，可現實是在狹長的河穀地帶，即使想要組成三個巨型方陣分彆從左中右三個方向圍住敵軍，卻根本無法在那樣的地形下完全施展開來。況且，章騰事先並沒有料到馬服子在短時間內可以讓那支趙軍隊伍完成脫胎換骨般的變化，不僅是完美的陣法，更在於整個軍隊的氣勢已經完全不同了，那種嗜血和對勝利的渴望並不亞於秦軍。此時手中若有一支重裝戰車部隊的話……不在多，僅僅一百乘就足夠了。在麵對馬服子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趙軍渡河部隊時，章騰腦海中浮現出的就是那樣一個念頭。沒有帶上戰車，真是太可惜了。章騰再一次在心底慨歎道。作為秦軍中一位有膽有識的中高層將領，章騰對於戰車的渴望在他的腦海中隻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間。他幾乎是在想到那個最佳選擇的同時想到了它的替代選擇——騎兵。與馬服子初戰時，雙方出戰的皆為步卒。如今他手中卻有一支可供調動的騎兵部隊。三千人……三千人已經足夠了。結合了戰車的機動力以及弓兵的遠程射擊能力，在疾馳的馬背上向組成趙軍陣型的步卒們射擊，即使他們有弓兵掩護，但隻要能快速駛入戰陣跟前，大秦的騎兵要碾死趙國步卒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無論敵人是強是弱，勝利永遠是屬於大秦。在任何時候，章騰對秦國的士兵都充滿信心。他快速發出指令調出騎兵，拉緊韁繩，章騰在自己的坐騎上揚鞭直指前方。“衝進去！踏平你們前方的一切吧！我大秦的將士，所向無敵！”在這句話落地的同時，他率先抽鞭衝了出去。章騰向來是一位身先士卒的猛將，如果不是這樣，他根本無法在十年間從無爵的“小夫”升到現在“左更”的爵位。秦國的騎兵組成錐陣，在錐尖的位置，章騰頭戴鶡（hé）冠，腰佩利劍，手持弩機。他身後的鐵騎將如他曾經駕駛的重裝戰車一樣，尖利的車軎將重重地撞入敵軍那個巨大的車輪，絞斷它所有的輻條，使車輪之上所承載的那個名叫趙國的陳舊車輿轟然倒地，化作一堆廢銅木屑。注1：輕兵，秦軍中不穿任何防護盔甲，僅著輕便戰袍，頭上挽髻，著裝靈活，行動敏捷的特殊兵種，常執行異常危險的任務，類似於“敢死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