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趕緊低頭致歉,然後他指了指東邊。“斯今日起得早,天色蒙蒙,抬頭隻見偃月西垂,幾顆疏星點綴,便起身去河邊走了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若非戰爭,這長平丹河的景致,倒也叫人流連忘返。”他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睛半閉著,似乎還在腦海中回想著那幅美好的景致。王齕聽了,兩隻眉毛卻皺得更緊了。“李斯好一番閒情雅致,難道不知趙軍今晨開始渡河了?”趙軍渡河的地點,在丹河東岸泫氏城附近。而秦軍的壁壘,雖然和趙軍一樣沿著河穀綿延十數裡,但大部分還是集中在泫氏城的上遊。因此從趙軍的登岸地點到秦軍的主營,彼此還相隔著十二三裡的距離。“起初並不知曉。後來一位軍中的夥夫看見我,才告訴了我這件事。趙軍進攻之日便是退至光狼城之時……斯想起與王齕將軍之約,於是急忙趕了回來。斯來遲,還望大將軍見諒。”跟在王齕身後走過來的章騰歪著腦袋,聽到李斯的回答免不了在心裡嘀咕一句:臉上無汗,大氣不喘,看剛才緩緩走來的樣子,可一點兒也不像是匆忙趕回來的……“夥夫?”王齕現在似乎不再介意李斯來遲之事。他的注意力被彆的事吸引去了。“大將軍想必也知道,軍中飲水皆是來自於丹河河水。夥夫們負責造飯,所用水也是來自丹河。故天未明,各營中夥夫便早早去河邊挑水了。斯遇到的,就是一位正好去挑水的夥夫。他說斥候來報,各營帳皆得到集結號令,他們要趕著把飯煮好,將士們食飽方好啟程。”“原來如此。”王齕微微點了下頭,作為一軍主將,他的飯食是由專門的庖廚另外供應的。至於軍中的夥夫,他並不曾關注過。“不過,李斯以後切不可亂走了。馬上就要和趙軍決戰了,如今不比往常,各種意外都有可能發生。我會安排一位士兵隨侍左右,以確保李斯的安全。”王齕一邊說著,一邊注視著李斯。對方微微一笑,那笑意綻開在眼角。深邃的眼眸如兩汪清潭,卻什麼都看不清。“斯謝過大將軍的好意。”弱冠之年的儒生拱手稱謝。“事不宜遲,你我還是按照計劃前往光狼城吧。”王齕回首示意那停在隊伍中間的安車。考慮到李斯並非軍人,王齕特意安排了這輛可坐臥的安車。“且慢。”秦國大將軍的眉頭又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他再一次向李斯投去疑問的目光,對方卻隻是回以一個歉意的眼神,轉而麵向秦軍副將章騰。“章將軍,斯這裡有一個錦囊相送。與趙括交鋒,若遇到難以決斷的情況,你可以打開這個錦囊,相信會對你有所幫助。”章騰完全沒有想到李斯會拿出一個錦囊。他並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朝王齕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這一切自然也沒有逃過李斯的眼睛。他作勢要將錦囊收回自己的袖中。“是斯自作主張了……希望章將軍能夠一切順利……”這時王齕突然出聲了。“章騰,還不快趕快收下李斯的錦囊!”李斯將錦囊遞到章騰的手中時,頗有些深意地說道:“章將軍用不上這個錦囊自然是最好。不過,若真遇到什麼困難,打不打開它也是將軍的自由。斯這麼做,隻是以防萬一。”“是,勞先生費心了。”章騰看了王齕一眼,在他點頭之後才接過李斯的錦囊。放在眼前細細看了看,是一個很普通的袋子,外表上看不出什麼蹊蹺,便順手將它掛在腰間。“憑秦軍的強大和將軍的勇猛,一定會旗開得勝!斯在此先預祝將軍凱旋了。”這句話似乎讓章騰很滿意,他嗬嗬笑了兩聲,臉上滿是自負之色。“托先生吉言。”王齕覺得自己是信任李斯的,要不然他不會把這個年輕儒生視為軍師,更不會采納他的建議了。隻是有些時候,王齕覺得這個李斯城府太深,他看不透這個年輕人。對於看不透的人,王齕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芥蒂。踏上安車,李斯環顧了一下整個車廂,就他一個人來說,這個車廂算是比較寬敞的了。其實讓他自己駕車也完全沒有問題,他不由地想起當初獨自一人駕著從市集商人那裡借來的馬車,從齊都臨淄趕往秦國鹹陽時的情景,一幕幕清晰如昨。當然,王齕絕不會讓他來駕車,畢竟現在的他,身後還站著一個應侯。聽到禦者登車的動靜,他知道隊伍馬上要啟程了。從開啟的車窗望出去,秦軍主將王齕就站在車邊,似乎是打算確認一切沒有問題之後才登上自己的那輛立車。“大將軍。”他隔著車窗呼道。王齕聽到聲音,湊近車窗問道:“李斯還有何事?”“軍中的夥夫……”他的話隻說了一半,一雙眼睛從車廂內的暗處直直地盯著秦軍的主將。王齕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夥夫怎麼了?”李斯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王齕臉上,兩個人對視著、沉默著。“大將軍,一切準備就緒,是否該啟程了?”王齕的身後傳來章騰的聲音。李斯迅速收回了目光,輕微搖了搖頭,用若無其事的語調說道:“不,沒什麼。”對於李斯無頭無腦的話,儘管王齕覺得奇怪,卻並沒有深究。身為一軍主將,他有更多要緊的事情處理,哪裡有什麼閒心去管軍中夥夫的事情。站在車上,王齕一聲令下,長長的隊伍開始向前移動。李斯從車窗稍稍探出腦袋,看了一眼留在原地漸漸遠去的章騰。在他們走後,他要率領三十萬大軍迎戰趙括的渡河部隊。他的心中,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將這種隱隱的不安歸咎於一個他一直在尋找的人,他的師弟,韓非。他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儘管他隱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們兩個注定了是對手。師弟,你為何還不現身?關上車窗,李斯將自己封閉在黑暗的空間內,耳中是車輪碾壓道路的聲音以及節奏有序的馬蹄聲。===========一隻白色的鵓鴿在城市的上空連續拍打著翅膀,它從繁華的鬨市穿過,又迅速地在空中轉了一個小圈,滑入了臨街某間客棧的二樓。通過窗戶,咕咕叫著落到某人的前臂上。手指纖長、骨節分明的一隻手伸過來,解下了鵓鴿腿上的小金屬管,輕放到了麵前的一方棋盤上。此時,棋局已近終盤。幽靜的房間中響起清脆而短暫的嘩嘩聲,那是從棋盒中抓子的聲音。“啪!”接著,一枚白子重重地落在棋盤之上,落子之聲如同巨斧天降,勢要劈開大地。正在梳理羽毛的鵓鴿撲棱棱飛到窗台上,棋盤前端坐的人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落到門口突然出現的男人身上。“彘(zhì),你這麼悄無聲息地進來,就不怕我治你的罪?”韓非將按在棋子上的手收回,聲音冷冽,仿佛千年寒冰。名叫彘的仗身腰間掛著青銅劍,劍鞘上有嵌銀的菱形花紋。他麵無表情,緊抿著嘴唇,使他的臉孔更加令人生畏。他單膝跪了下來,垂首謝罪。“小人願受公子責罰。”年輕的韓國公子的目光又回到了棋盤之上,他不再提責罰一事,仿佛兩人之間根本沒有剛才的對話。“交與你的事情都處理妥當了?”“是!”公子沒有叫他起來,彘仍舊跪在地上。韓非拿起棋盤一角上放置的金屬小管,在它的一端隱藏著一個小的機關,稍微撥動一下,原本扣合在一起的榫卯(sǔnmǎo)構件就能輕鬆地打開了。他從裡麵倒出了一封密信,極快地將上麵的內容掃了一遍。“嗬~”薄嘴唇發出了細微的聲音,對他這樣很少笑的人來說,簡短的一個語氣詞已經算得上是笑了,儘管這笑也是冷冷的,幾乎沒有什麼溫度。“按照此信發出的時間算來,大概就是今日,趙括開始渡河了。”這句話不知道是對他自己說的,還是對彘說的。彘沒有說話,他低垂著頭沉默地等待著主人的下一個命令。“彘,你還記得我和我師兄下的那盤棋嗎?哦,對了,彘並不懂得手談之術呢。不過沒關係……我隻是想告訴你,那顆棄子,開始發揮作用了……足以扭轉整個棋局的作用……”蒼白的臉上,一對漂亮的丹鳳眼漆黑如墨,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彘,是時候了。我們也啟程吧。”這局棋他布下很久了,現在該到收官的時候了。這麼想著,他的目光落到棋盤對麵,本該與他對弈的位置鋪著一個蒲團,想象中的對手並沒有坐在這裡。……白色的鵓鴿從半開的窗戶中飛了出去,沒有一絲猶豫,它展翅向東方飛去。空無一人的房間中擺放著一個棋盤,最後一子似乎已經落下了——那是韓非和他的師兄李斯曾經下過的一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