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氏城，龍虎軍的駐地。馬廄內的食槽不知被誰新添加了草料，膘肥健碩的馬匹全都聚集在食槽邊悠閒地吃著草料，它們專心享用著食物，對周遭的聲音毫不介意。這座馬廄隻是龍虎軍眾多馬廄的其中之一，一眼望過去，廣闊的空間內似乎集中了上百匹的戰馬，但環境並不顯得肮臟嘈雜。龍虎軍的騎兵，每人擁有三匹戰馬，就單兵來說，這是極其奢侈的戰鬥裝備。也正因為如此，才更加凸顯出這支隊伍的特彆。與步兵、弓兵、車兵不同，騎兵是最近的兩三百年才在中原地區盛行起來的兵種。因要在顛簸的馬背上進行精準的射擊，再加上騎兵常常執行長途奔襲的任務，故而對騎乘者的身體素質、騎術、箭術均要求很高，並不是每一個士兵都能夠成為騎兵。位於崤山以西的秦國，其先祖擅於養馬，因給周王養馬而得到封地，秦人長期與西戎雜處，漸漸也從戎狄處習得一身好騎術。秦國的騎兵威震天下，鐵蹄隨著秦兵的戈戟踏遍六國土地。而山東六國之中唯一能與秦之騎兵相抗衡的就是北方的趙國。趙人的騎術源於向胡人的學習。在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號召下，趙國建立起強大的騎兵隊伍，並在武靈王滅中山、敗林胡、擊匈奴的過程中，建立過赫赫武功。在趙國，一個合格的騎兵，往往是千中選一。而得名於稷下兵家典籍《太公六韜》中龍韜、虎韜的龍虎軍，則是在全國優秀的騎兵中萬中選一，故龍虎軍的人數，從未超過萬人。龍虎軍為趙國最精銳的騎兵隊伍之一，駐守趙都邯鄲，直屬於趙王指揮。趙括在出征長平之前，特意向趙王求得龍虎軍三千人，這三千人自入長平後便一直駐防在丹河東岸的戰略要地泫氏城。此時此刻，龍虎軍馬廄外，隱隱約約傳來清脆的金屬碰撞之聲。馬兒在圈中吃草，無需看管。事實上，亦沒有人在馬廄中。但若有人靠近，一定會注意到原本不屬於馬廄的奇怪聲音。循聲而去，立刻就會發現那原來是兩個人在馬廄外擊劍。隻見兩人上下翻騰，劍勢淩厲，密集如雨，迅疾如風。利刃揮舞之處，空氣如絲綢被劃開，發出撕裂般的嗤嗤聲；兩劍相交之時，時空翻轉，仿佛在一瞬間回到鑄劍師的冶煉室，鐵錘擊打在紅火的劍刃上，濺起一片灼熱的火星。在還沒有看清勝負優劣之時，突然間風平浪靜，剛才的驚濤駭浪如同錯覺一般消失無蹤。兩個人相隔數尺，一高一矮，各負劍而立，若不是兩人口鼻間微微的喘息，很難想象就在剛才這裡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比試。景湛將劍插回劍鞘，臉上是讚許的笑意。“荊小兄弟，一年未見，劍術大有長進。”荊軻生著一雙圓溜溜的貓眼，一笑起來就變成了月牙狀，顯出幾分孩子氣的可愛。“那是當然！景湛哥離開的這一年多，我可沒有偷懶，每日練劍來著。”景湛瞥了一眼荊軻手中的那把普通的青銅劍，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揶揄（yéyú）。“除了劍術，連使用的武器也長進了。”他的話暗指荊軻以前使用的木劍，荊軻一聽這話眼角馬上提了起來，活像一隻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咪。“哎！景湛哥，以前的事情就彆提了吧。”這類似求饒的話讓景湛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在馬服君府的日子。荊軻的劍術和騎術基本上是景湛教的，嚴格來說，荊軻應該稱呼他為師傅，但是景湛並不願意荊軻那麼稱呼他。他比荊軻大九歲，兩個人都是不拘禮節的人，因此荊軻便稱呼他為景湛哥，而景湛本人也樂意接受這個稱呼。景湛的全名叫做王景湛，是馬服君府管家王全的長子，自小便隨父親生活在馬服君府，與馬服君府的少主趙括名義上是主仆，私下卻親如兄弟。那時候荊軻跟隨趙括從齊國回到趙國，人生地不熟，加上又是剛進入馬服君府，在趙括麵前自由散漫，府中的下人們認為他不知禮節，沒大沒小，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看。縱使荊軻是個活潑外向的孩子，那段日子對荊軻來說可謂“淒慘”。有好幾次荊軻甚至想一走了之，回到齊國去。就在荊軻心情最低落的時候，主動和荊軻親近的就是景湛。景湛那時尚不滿二十，在馬服君府上上下下幾百人中有著“三絕”的綽號。此三絕即騎、射、劍三絕，除了馬服君府的少主，無人敢和他比試。景湛雖然武藝高超，個性卻很是溫和，為人處事穩重低調，這一點恐怕是遺傳自他的父親王全。荊軻得到景湛的悉心教導，騎術和劍術的水平突飛猛進，尤其是劍術，連景湛也說荊軻的天賦在他之上。唯獨射藝，無論如何勤加練習，荊軻的水平也隻停留在初學者的水平。“騎術高明而射藝不精，無法成為一名騎兵。”景湛曾經做出這樣的評價。“那又怎麼樣？當一名劍客不就好了。”荊軻無所謂地吸了吸鼻子，沒心沒肺地回答道。這次對話之後僅僅過了半年，景湛年滿二十歲的時候，通過一係列嚴苛的選拔，破格成為了趙國精銳騎兵龍虎軍的一員。在他離開馬服君府的時候，仍不忘揶揄前來送行的荊軻：“希望下次見麵的時候，荊小兄弟的木劍已經換成了真正的劍。”趙人尚武，以強者為尊。當初連下馬也膽怯猶豫的荊軻，隨著騎術和劍術實力的增強，馬服君府邸的眾人漸漸改變了對他冷漠不屑的態度。並且在不斷熟悉的過程中，大家意識到荊軻對任何人的態度都是大大咧咧，他是天性使然，並非故意對他們的少主不敬，因此便不再對他抱有成見。荊軻能夠順利融入馬服君府，這絕對是景湛的功勞。他對景湛不僅抱有感恩之情，也有不舍之意。彼時，荊軻紅了眼圈，憋了半天卻隻說出一句話，“那是當然！下次見麵的時候，小爺還要再和景湛兄比試一場！”馬服君府的少主似乎隻對貨殖感興趣，除去他幼年練劍，府中人幾乎沒見過他腰間的劍出鞘。因此在馬服君府邸，眾人心中公認的劍術第一是王景湛。自王景湛離開之後，那個公認的劍術第一便成了荊軻。===========兩個人坐在馬廄外的乾草垛上，今天的天氣很是晴朗，天空湛藍無雲，下午的陽光斜射在草垛的一角，地麵上兩列螞蟻正勤勤懇懇地搬運著枯枝敗葉、昆蟲屍體或者其他對它們來說稱得上食物的東西。荊軻將他如何和趙括打賭比武的經過以及青銅劍的來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景湛。“哈哈，不愧是荊小兄弟。馬服君府中能逼少主出劍的，恐怕也就隻有你了吧。”“呃？景湛哥難道沒有和那家夥比試過？”“嗯——”景湛一手支著下巴，似乎在腦中搜尋著過往的記憶，“在少主私自跑去齊國之前，我們也曾經比試過兩三次……”說到這裡，景湛向荊軻眨了眨眼，“不過，我可不像荊小兄弟一樣對少主死纏爛打，我們是正常的武藝切磋。”“什……”荊軻麵上一紅，眼珠一轉，卻像想起了什麼，突然從草垛上站了起來，差點踩死了腳邊的幾隻螞蟻。“那你倆誰贏了？”景湛努力憋著笑，裝作回憶的樣子，最後攤開兩手。“我忘了。”“呃~”，荊軻明知景湛是在敷衍自己卻毫無辦法，失望地叫了一聲又垂頭喪氣地坐回草垛上。“景湛哥也欺負我……”話中滿是委屈。“也？少主又怎麼欺負你了？”景湛不露聲色地轉移話題。這一句話似乎戳到了荊軻的痛處，他更加憤憤不平，抓起身下的一把乾草恨恨地扯了幾下，又將弄斷的乾草用力扔到了地上。“哼！那家夥不是下了總攻的命令嗎？他自己要領兵渡河，卻讓我留守大本營。之前讓我當傳令官，小爺我咬牙忍了，現在怎麼連我這個傳令官也不帶了？分明就是輕視小爺我！”“我想……少主並不是那個意思……”景湛嘗試著平息荊軻的怒火，不料卻引火上身。荊軻突然麵向他，幾乎是張牙舞爪地大吼了起來。“你們龍虎軍不也是要隨那家夥渡河的嗎？！就你們是精銳部隊，是吧？騎兵有什麼了不起的！！！小爺今後可是要成為大英雄的人物，不稀罕什麼騎兵……”景湛嚇了一跳，之前在泫氏城街道上見到閒逛的荊軻，難怪他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原來如此。因荊軻正在氣頭上，景湛也不便勸他，便由著他亂發了一通脾氣。景湛心平氣和地等著荊軻自己平靜下來，唯一讓他感到為難的地方就是那些被荊軻扔了一地的乾草。哎，等一會兒還得由我來收拾。“喂！景湛哥，你怎麼不說話？”正想著地上乾草的景湛突然被荊軻推了一把，回過神來卻見荊軻皺著眉，不滿地盯著他。“不是……我是想少主那麼做，一定是有他的理由。說不定有什麼特殊的任務要荊小兄弟你去做呢？”這是景湛為了安撫荊軻隨口說的話，他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話說對了，至少趙括給出的解釋是如此。發布全軍集結命令的那一日，趙括的確給了他的傳令官一個特殊的任務。“你留下來。在我渡河之後，你要每日到那個地方，查看一下有沒有新的情報送過來。”趙括口中的那個地方，荊軻自然是知道的。就在丹河的下遊，走過一片蘆葦叢，某個S形河道的地方。不知為何，荊軻總覺得趙括給他的這個任務不過是使他留在大本營的借口。而另一方麵，這個任務是如此特殊隱秘，即使麵對景湛，荊軻也無法說出一個字。於是兩個人就這麼沉默了下去。馬廄外的影子越來越傾斜，不知不覺已是日落時分。景湛突然從草垛上站了起來，首先打破了長久的沉默。“時候不早了，荊小兄弟再不回去，恐怕會被少主責怪。”“哼！那家夥現在忙著準備渡河的事情，哪裡顧得上我這個小小的傳令官。”儘管嘴上這麼說著，荊軻還是站了起來。在龍虎軍的軍營門口送彆荊軻的時候，景湛的心情變得有一些沉重。說不清什麼來由，隻是單純地覺得沉重。看著荊軻遠去的背影以及更遠處的夕陽，那夕陽詭異得如同凝固的血一般暗紅，景湛又想起即將渡河作戰的事情，心中那份莫名的沉重如同輕煙一般消逝了，轉而湧上心頭的是大戰前的興奮。